如果乍一見如下說法,你會想起這是誰之論斷?
“通常說來,社會生活并非來源于外界的強制安排,相反,它來源于自由的內在屬性”;
“社會生活只要是正常的,它就是自發的;如果是反常的,恐怕就難以為繼了”。[1]
而如果看到如下論斷,你又會覺得這是誰的說法?
“個人對于別人的價值,大多是由于他和別人有所不同”;
“在很大的程度上,(人性)乃是每一個個人通過語言和思考而習得的那些道德觀念的產物”,“不論從人的知識方面來看,還是從人的目標和價值方面來看,人都可以說是文明的造物”,“孤立的人不久就會成為死人”,“野蠻人并不是孤立的人,他的本能是集體主義的”。[2]
也許有相當的讀者會分別“認定”前者是典型的哈耶克式論斷———哈耶克正是因為對社會秩序之自生自發屬性的持久強調而聞名于世;而后者則是涂爾干的說法———在涂爾干的社會分工學說中,他正是通過強調人之社會性屬性而發展出著名的社會連帶(socialsolidarity)理論。
然而,事實卻是:前者是涂爾干說的,而后者才是哈耶克的論斷———你是否也認為這是一個有意思的理論現象:一個持科學主義態度且具有明顯歐陸思想風格的法國社會學家與一個反科學(唯理)主義且具有典型蘇格蘭傳統的英國經濟學家居然會讓人產生相互混淆的感覺?而如果將前者的《社會分工論》與后者的《致命的自負》《自由秩序原理》對著讀,我們就會發現兩者相似的不僅僅是如上的只言片語———它們在立論的前提上根本就具有很大的一致性:都強調人本質上是社會性的;都強調差異對于社會秩序的形成及人之發展的重要性;都一定程度上拒斥外在強制對社會秩序的強制和干涉;都強調自由的價值以及有規制的自由;都認定有機秩序的合理性和必然性……
按道理,理論前設的相通,當導致有關結論的大體相當。但若僅就有關政府發展的命題來看,涂爾干與哈耶克卻得出了幾乎完全對立的結論:
《社會分工論》的分析表明,越是在低級的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分工就越不明確,相對應地人們之間的交往也就越少;而這意味著每個人的獨立性就越強———因為他根本就不需要借助別人就可以解決自己的吃、穿、住、行等各方面的需要。當然,這絕不是說彼時的人是最自由的,恰恰相反,由于彼時人們的“自由”是建立在簡單生活的基礎之上的:這種簡單一方面表現為人的需求很簡單(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另一方面也表現為人的生活很簡單(所從事的一切都是滿足基本生理需要)。因此,彼時人們恰恰處于一種幾乎完全受自然所支配的狀態之中,因而也是最不自由的狀態。相反,隨著勞動分工的加強,人們也開始漸漸意識到除了滿足基本生理需求以外的東西,換言之,開始具有了自由、權利的意識,與此相適應,人們之間的連帶關系也開始日益復雜,因為彼時任何人都變得不能自給自足,而只能相互依賴了。而一個社會中人們之間連帶關系的加強實際上意味著社會生活的日益復雜,這種復雜性所帶來的后果之一是社會控制系統的漸次加強———這正如生物體的生命越是豐富、復雜,其大腦就越發達一樣[3]。而所謂社會控制系統的漸次加強,實際上就意味著國家權力的擴張,其中尤其指行政權的擴張。申言之,涂爾干認定政府必將變得越來越“大”;并且這是一種具有合法性(legitimacy)的發展趨勢。
而在《致命的自負》《自由秩序原理》等著作中,哈耶克雖也并不完全———像部分有所誤解的論者所認定的那樣———排斥政府對秩序生成的積極作用,譬如他承認“一種不得不稱之為自生自發的秩序,也可能是以那種完全是刻意設計出來的規則為基礎的”———哈耶克此論的意思在于,只要一種規則具有抽象性和非具體目的性(endindependent,即不是用來為實現某一具體目的的),那么,即便該規則本身是人為制造的,由于其并不會阻礙或至少不會阻絕個人各自地運用自己分散的知識(個人此時僅僅會將這些規則作為自己行動的一個背景或條件),因此,根據這種非自生自發之規則也有可能形成一種符合上述特點的自生自發秩序[4];另外,哈耶克也認可政府作為部分性社會(partialsocieties)參與到一個全涉性大社會(greatsociety)秩序中時所可能發揮的積極作用[5];他甚至也承認政府在某些時候可以積極介入到自生自發規則的演變進程中———因為后者具有進化的慢速度、發展的單向度等不足[6]。但應該說,在哈耶克理論的骨子里,它是時刻對政府及政府干預持一種警惕、反感態度的。這主要取決于自生自發秩序理論的如下內在邏輯理路:正如鄧正來等諸位論者所已然指出的,自生自發秩序理論的知識基礎是一種理性不及(nonrational)的知識觀。所謂理性不及的知識,哈耶克也把它們稱之為“在本能與理性之間”的知識,其中尤以各種慣習(traditions)、規則(institutions)為核心,對于這些規則,“個人逐漸習慣于服從,甚至像遺傳本能那樣成了一種無意識的行為,它們日益取代了那些本能”,“一方面它超越了本能,并且往往與它對立(引者按:因為它們會限制人本能要求的實現)。另一方面,它又不是理性能夠創造或設計的(引者按:它是慢慢演進而成的)”,并且人的理性或智力本就源自對這些知識的反應。另外,也正是因為這種知識所具有的介于理性與本能之間的屬性,使得作為整體的這種知識不可能為任何人或任何一部分人所掌握;哈耶克進一步指出了作為理性不及知識之重要組成部分的規則或慣習還具有另一個特征,即它可以很好地保證每一個個人各自地運用為其所掌握的知識(所謂dispersed knowledge);更重要的是這些分散的知識也只有各個個人自己才能最好地運用它們———即便他實際運用的知識有相當一部分是只知其然(knowthat)而不知其為何(knowhow)的,并且正因如此,一個人在運用其所掌控的知識時往往會產生一些他意想不到的效果(如沒有利他之心卻起到了利他之作用)。也因此,那種宣稱一個人可以理性算計自己行為并進而認定社會秩序可以設計、構造的理論是不可取的———用哈耶克自己的一段話來講,即“任何人都不可能把握指導社會行動的全部知識,從而也就需要一種并不依賴于個別人士的判斷的、能夠協調種種個別努力的非人格機制”,在這一機制中,“得到運用的知識要遠遠多于任何一個個人或有組織的群體所能擁有的知識”[7]。說白了,除非不得已,還是不要政府的好;或者,我們至少可以把自發秩序學說歸入到典型的“小”政府理論中。
那么,為何涂爾干、哈耶克在理論前設上具有上述那么多的相似、相通之處,卻在政府之大小的問題上得出了如此截然相反的結論呢?特別是,這兩種結論誰更具有合法性呢?讓我們從后一個問題開始做一嘗試性的分析。
應當說,僅僅從邏輯上講,兩者似乎都能講通;但從人類社會的歷史及現實情況來看,涂爾干理論似乎占上風:縱向上看,在人類社會早期,政府是非常“小”的,盡管它的力度可能很大、很野蠻,而現代政府則是明顯擴張的;從橫向上看,越是“先進”、越是復雜的社會似乎確實就越需要一個大政府———美國不就供養著一個全球最大的政府嗎?
對于前者,他們各自之理論氣質、理論淵源以及理論假想敵的不同都是重要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也許在于兩者的理論進路之不同:哈耶克是一種較典型的從邏輯到邏輯的理論進路———事實上,他之自生自發秩序理論就是將市場經濟秩序理論運用到社會秩序研究中的結果。也就是說,哈耶克的社會秩序理論主要源自市場秩序理論的邏輯推衍;而作為一個社會學學者,涂爾干的社會分工理論則更多地建立在實證觀察的基礎上。從社會學的角度看,也許這種理論進路的不同也一定程度上局限了自發秩序理論的說服力。
另外,在社會科學中,一種僅憑邏輯推衍而得出的結論往往會因為如下原因而出現漏洞或瑕疵,即在推衍過程中從一范疇跳向另一范疇時容易忽視某些因子的存在———而這些因子可能恰恰構成了兩范疇之間的根本性區別。以自發秩序理論為例,若僅就市場經濟領域而言,應當說確實具有很強的解釋力和說服力,但它為何不能解釋政府變“大”這一實在現象?主要就在于哈耶克忽視了市場領域與政治社會領域所存在的如下區別:在經濟領域中,有一嚴格而一致的內在規定性———逐利,并且是最大化的利;相對應地,在政治社會領域,則沒有這種內在規定性(尤其是“上帝死了”以來)。筆者以為,正是這種有無內在規定性的差別決定了哈耶克理論即便能夠適用于解釋市場經濟秩序的形成,也不能用來解釋社會秩序的形成:內在規定性構成了經濟秩序的先天而全涉的外在強制力,其作用就如政治社會中政府權力一樣。
筆者相信,如上的分析既說明了兩者為何理論前設相通卻得出截然相反之結論的原因;同時也大致顯現了本文的立場:即筆者更認可涂爾干有關政府發展趨勢的結論———因它更符合實在情形。當然,須馬上予以說明的是,筆者并不因此就否認哈耶克“小”政府之理論主張和相關論證的價值———事實上,在筆者看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自發秩序理論對現實中的各種集權做法或極權傾向都是一針有效的解毒劑。申言之,筆者雖不認同自發秩序理論關于現實的解釋,卻很是贊成其所具有的參照、反觀現實的價值。從這個意義上講,自發秩序不過也是一種烏托邦:永不具有現實性,但卻具有為現實提供某種指引的價值。哈耶克翁泉下有知,不知會否因筆者將其理論歸結為一種烏托邦———哈耶克所極力否棄的一種理論模式———而感到詫異,甚或惱怒?
最后,關于本文的這種比較,可能會存在如下一種詰問:把兩個具有不同理論背景以及問題意識的理論“硬”拉在一塊兒進行比較研究,是否本身就不具有合法性?換言之,是否本身就是一種牽強?對此,筆者預先回應如下:雖然,一種理論在創作過程中毫無疑問有它獨特的問題意識和思想理據,但這并不意味著它的讀者也必須、一定要按照創造者的思路去把握。經典的解釋學說,作品一完成,作者即逝去;而長期以來我們對經典的界定恰恰也是“可以被不斷地解釋下去(當然是由面對不同問題的人進行)”。這似乎表明,我們并不需要一定按作者思路、問題意識去解讀他的理論。具體到涂爾干和哈耶克,我們固然可以因他們歸屬于不同的理論陣營而拒斥對兩者的比較。但問題的關鍵是,這是否就解釋清楚了部分當下人(如筆者)眼里看到的如上關于兩者前設相通卻結論相反的疑問?回答當然是否定的。既如此,我們完全有理由將兩者放在一塊兒做一種比較性的研究;更進一步講,就兩者所具有的如下共通性而言,我們似乎也應該對它們做比較研究:即兩者都可以為我們———當下的讀者———所面對的如下問題提供一種可能的解答:社會秩序是否需要政府的參與?大政府還是小政府更具合法性?
更重要的也許是,雖然筆者也并不反對弄清楚作者本來的意圖和理路,但筆者確實認為更應采取的閱讀態度似乎是讀者帶著自己的、當下的問題去理解作者。因為唯有這樣,作為讀者,我們的收獲才可能更大,而我們的理論研究也才可能真正具有本土意識。
注釋
[1][法]涂爾干:《社會分工論》,渠東譯,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344、161頁。
[2]分別見[英]哈耶克:《致命的自負》,馮克利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8、90頁;[英]哈耶克:《自由秩序原理》(上冊),鄧正來譯,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37、75頁。
[3]參見同[1],第163—185頁。
[4][英]哈耶克:《法律、立法與自由》(第一卷),鄧正來等譯,中國大百科全書2000年版,第67頁。
[5]參見同[4],第70頁;同[2],《致命的自負》,第38頁。
[6]參見同[4],第135—137頁。
[7]參見同[2],《自由秩序原理》(上冊),第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