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超群
2010年年底,北非小國突尼斯年輕小販穆罕默德·布瓦吉吉自焚,全國范圍內爆發大規模示威抗議,以“革命”的名義,要求總統下臺,呼吁重建社會公平與正義。2011年,“革命”迅速蔓延至埃及、利比亞、巴林、也門和敘利亞等阿拉伯國家,民眾紛紛走向街頭,要求結束腐敗、專制的既有政治制度。這些“革命”,因其爆發伊始“公民抗爭”的和平斗爭形式、廣泛的群眾參與和對正義與民主的訴求,被寄予了引領阿拉伯社會變革與進步的厚望,被統稱為“阿拉伯之春”。然而,事態的發展違逆了美好的預期。時至今日,“革命”給這些國家帶來的是政治動蕩、經濟停滯、社會沖突乃至派別對抗與內戰,除了給西亞北非地區那些野心勃勃的政治勢力創造了重新洗牌的機遇,并未給當地的民眾帶來真正的福祉。“阿拉伯之春”一詞也由此淪為歷史事件的指稱,其所蘊含的積極與進步的意義,即便不激起反諷與自嘲,也不得不經歷刻意或無意的規避與淡忘。越來越多的外部觀察者,開始以“他者”的視角,冷靜、客觀地分析“阿拉伯之春”及其后續發展過程中的種種政治、經濟、國際關系要素和縱橫交織的權力博弈,“無情”地揭示一度被激情的“革命”敘述所掩蓋的歷史“現實”。
誠然,以政治、經濟和社會發展水平衡量,“革命”后的“現實”無疑是慘淡的;“革命”沒有帶來變革、進步與希望,取而代之的,可能是復辟、倒退與絕望。但是,這樣一種“革命”批判忽視了“革命”對文化和智識領域的沖擊,這種沖擊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文化生產的重心和智識生活的狀態。
在語言生活與語言研究領域,有很多例子。比如,2012年,我在埃及進行語言政策相關的田野調查時,一位當地的學者向我介紹,埃及“革命”之后,在“推特”上,涌現出一些致力于糾正語言使用錯誤的賬號,試圖通過糾正語言來端正政治與社會的風貌。之后,我在訪問開羅語言學會時了解到,這個平常以創制新詞為主要工作內容的機構,在埃及“革命”爆發后立即調整了工作日程,專門召集德高望重的學會成員們,進行語言與“革命”關系的討論。不久之后,我又在英國劍橋接觸到一位埃及語言學者,他曾浸潤于計算機語言處理領域,但在“革命”風暴襲來之際,他開始懷疑這一領域的社會價值,隨后毅然決定另起爐灶,赴英國研讀“批評性話語分析”這樣更具政治與社會批判功用、并致力于反抗社會不公的語言學科。
很顯然,“革命”的風起云涌使這些知識分子意識到,語言從未遠離過政治,語言不僅深受政治影響,也參與政治進程;兩者之間的緊密關系或許在穩定與和平時期趨于隱匿,但在社會沖突激化之時得以充分彰顯。正如葛蘭西那句廣為轉引的名言所描述的那樣:“每當語言問題以某種方式浮現,便意味著一系列其他問題也正走向前臺。”自然地,對語言—政治關系的系統性反思,逐漸成為“阿拉伯之春”之后,阿拉伯語言研究領域的“顯學”之一。學者們一改過去以阿拉伯語語言本體和語法傳統研究為重心的研究理路,轉而關注語言與社會—政治沖突、語言與民族認同等議題,以從中探尋語言同政治之間相互影響、相互型塑的機理,并試圖通過揭示這一機理來推動社會與政治變革。埃及學者麗姆·巴斯尤尼(ReemBassiouney)的專著《現代埃及的語言與認同》(犔犪狀犵狌犪犵犲犪狀犱犻犱犲狀狋犻狋狔犻狀犿狅犱犲狉狀犈犵狔狆狋,犈犱犻狀犫狌狉犵犺:犈犱犻狀犫狌狉犵犺犝狀犻狏犲狉狊犻狋狔犘狉犲狊狊,2014)與阿爾及利亞學者穆罕默德·本拉白(MohamedBenrabah)的專著《阿爾及利亞的語言沖突:從殖民時期到獨立后》(犔犪狀犵狌犪犵犲犮狅狀犳犾犻犮狋犻狀犃犾犵犲狉犻犪:犉狉狅犿犮狅犾狅狀犻犪犾犻狊犿狋狅狆狅狊狋犻狀犱犲狆犲狀犱犲狀犮犲,犅狉犻狊狋狅犾;犅狌犳犳犪犾狅;犜狅狉狅狀狋狅:犕狌犾狋犻犾犻狀犵狌犪犾犕犪狋犲狉狊,2013),即是這一“顯學”的代表作品。
巴斯尤尼的研究重心是埃及所通行的不同語言或語言變體,包括阿拉伯語標準語、埃及方言和英語等,同埃及民族認同的相互構建關系。為了說明這一關系,她選取了包括演講、評論、訪談、詩歌、歌曲、小說等不同種類的文本材料,既通過分析其結構與修辭來探尋作者的語言態度,也通過分析其對語言問題的討論內容來揣度作者的語言意識形態。在她看來,語言之所以能成為民族認同構建的重要因子并受這個過程影響,正是因為語言態度和語言意識形態的作用,給語言賦上了超越其交際功用的社會—政治意義。這些意義一方面將不同語言或語言變體同地域、宗教、民族、階層、派別等社會屬類變量維系在一起,另一方面又賦予了這些語言或語言變體不同的社會價值,比如正統、合法、正式、親密、高貴、低俗等。語言同社會屬類變量的聯系,使得人們可以借助語言來標記自我與他者的社會屬類并劃定屬類的邊界,而語言同社會價值的聯系,則可以使人們借助語言來彰示特定的態度和立場。屬類劃分和立場彰示既是認同的反映也是認同的構建途徑,語言因此同認同建立了深刻的聯系。為了將上述語言所攜帶的社會—政治意義同我們慣常所理解的語言符號對外部世界的“指涉”(referential)意義區分開,巴斯尤尼采納了社會語言學家西爾弗斯坦(Silverstein)的理論,認為前一種意義是語言“索引性”(indexicality)的體現,即對某種語言形式和語言變體的使用和討論,“指索”了特定的社會屬類和價值立場。
借助“索引性”理論,巴斯尤尼細致梳理了埃及不同語言和語言變體同埃及民族認同形成與變遷之間的互動過程。以下選取幾則巴斯尤尼書中的案例加以說明。1798—1801年,拿破侖遠征埃及,為向埃及民眾表達他的善意和對伊斯蘭文明的認同,他安排法國東方學家用阿拉伯語書寫了一份公告。當時埃及著名的歷史學家哲拜爾提(alJabartī,1753—1825),在法國占領期間所寫的編年史記錄中,原文抄錄了這份公告,隨后用數頁篇幅,詳細羅列了公告行文中的語法錯誤與不當用詞。在巴斯尤尼看來,這是借助語言“索引性”而進行的抵抗行為。對阿拉伯語標準語正確、地道的使用是“真誠”與“真實”的索引,而對該門語言錯誤、不恰當的使用則意味著“欺騙”和對埃及本土文化的“無知”。通過指出公告的語言錯誤,哲拜爾提不僅揭示了法國侵略者的虛偽,也暗示了他們的“異族”屬性,一定程度上劃分了“埃及人”和“外族人”的界限。拿破侖的入侵,一般被史學界認為是埃及近代史的開端,標志著埃及民族國家意識的覺醒。如若如此,那哲拜爾提的例子無疑表明,阿拉伯語標準語依靠其固有的“索引”意義、通過屬類劃分和立場彰示參與了這一認同覺醒過程,同時也由此獲得了指向現代埃及“民族主義”的新“索引”意義。
如果說上述例子涉及埃及民族認同的覺醒,那下一組例子則有關該認同的形成和發展。同常見的埃及近代史敘述不同,巴斯尤尼并沒有談論穆罕默德·阿里統治埃及時期(1805—1848)所進行的“國家”構建,雖然史料表明,語言政策確確實實地參與了這一過程。巴斯尤尼將重心置于英國統治及控制埃及時期(1882—1952)殖民者、政客和知識分子圍繞阿拉伯語標準語、埃及方言和歐洲語言所進行的博弈和斗爭。在她看來,1919年埃及“革命”是現代埃及民族認同形成的關鍵事件。當時,英國統治者放逐了埃及民族主義政黨華夫脫黨的領袖薩德·扎格盧勒和部分黨員,激發了埃及各地大規模的反英游行,最終迫使英方撤銷了放逐,并最終于1922年承認了埃及獨立國家的地位。扎格盧勒自己闡釋道:這次“革命”并不是伊斯蘭宗教運動、不是仇外運動、也不是泛阿拉伯統一運動。巴斯尤尼指出,這三重否認體現出,1919年“革命”確立了現代埃及民族認同構建過程中“埃及為先”的導向。1922年,古埃及法老圖坦卡蒙的墓被發現,古埃及文明第一次以如此大規模的物質形態展現在世人面前,這進一步激發了“埃及為先”的認同構建導向。在這一背景下,不少埃及知識分子開始強調埃及方言才是埃及人真正的語言。他們聲稱,這門語言既是悠久的,也是鮮活的、先進的,不同于阿拉伯語標準語,后者是沙漠的語言,無法滿足埃及人的現代需求。
然而,埃及方言和埃及民族認同之間的關聯并不都是積極的。英國在其對埃及的殖民語言政策中,一方面奉行以英語或法語等歐洲語言開展現代教育,另一方面又試圖將埃及方言提升為埃及的官方語言,取代阿拉伯語標準語的固有地位。這后一種做法賦予了埃及方言以殖民主義陰謀的“索引”意義,傷害了它參與獨立埃及民族認同構建的合法性。
同樣,即便是在“埃及為先”的趨向下,阿拉伯語標準語也并沒有失去其正統地位。且不論標準語長期以來具有的正式、權威、官方等“索引”意義,僅從維系埃及人和其他阿拉伯人與阿拉伯國家的關系與民族、宗教情感而言,它就不可或缺。待到1924年,土耳其共和國宣布廢除哈里發制度之后,埃及以其阿拉伯文化和思想中心的地位,參與爭奪阿拉伯世界領導權。無疑,最適合承載和表達埃及“阿拉伯”屬性的語言變體就是標準語。巴斯尤尼在書中,提供了不少埃及官方和知識分子,在上述政治背景下,為保護和革新標準語所做的努力。她同時也提到,1952年之后,納賽爾推行以基于泛阿拉伯主義的埃及地區霸權政策,并由此在埃及國民教育體系中強化標準語的地位,并打壓抬升埃及方言和改革標準語的傾向。但在薩達特時期,特別是因同以色列簽訂和平協議而受其他阿拉伯國家孤立的時期,“埃及為先”重占主導,埃及方言相對標準語的地位又得以提升。
可見,在埃及,不同語言和語言變體所被賦予的“索引”意義以及由此同埃及民族認同所建立的關聯,隨著近現代埃及政治風潮的變化而不斷變化與豐富,語言和政治之間形成了復雜交錯的關系。這些在歷史中積累起來的語言—政治關聯,在2011年的埃及“革命”中獲得了再現與重構,在埃及歷史新的動蕩期,繼續作用于埃及民族認同的發展。對此,巴斯尤尼用一章的篇幅,進行了細致探討,并重點分析了以下幾個有代表性的例子。
比如,穆巴拉克在他下臺前所進行的三次全國演說中,都使用了純粹的阿拉伯語標準語。“革命”初期,代表執政當局立場的埃及尼羅河電視臺播出了一期特別節目,報道民眾的示威抗議。節目中主持人連線一名叫作塔米爾的男子,他自稱位于開羅市中心解放廣場的示威現場。當主持人問塔米爾示威民眾的身份時,他聲稱這些人都不是埃及人,因為他們“英語說得非常好”。幾天后,埃及著名女演員阿法芙·舒阿伊布參加尼羅河電視臺的訪談節目,談及廣場上示威群眾的身份,她認為他們是一群英國專門挑選并派到埃及的年輕人,他們接受了埃及方言和軍事技能的訓練。幾天后,埃及詩人希沙姆·朱赫參加阿聯酋阿布扎比電視臺舉辦的著名詩歌真人秀節目“詩王”。在平時的創作中,朱赫既使用阿拉伯語標準語,也使用埃及方言,或是兩者混用。在節目規定的2分鐘表演時間內,他先用埃及南部方言說明他將用1分鐘的時間為在埃及“革命”中犧牲的烈士默哀。隨后,他朗誦了一篇完全用標準語創作的詩,以“埃及”為傾訴的對象,他高呼:“別讓他們告訴你,我/是背信棄義的叛亂者/別讓他們告訴你,我/已成為受外人操縱的廢物”。“革命”之后,開羅語言學會秘書長、詩人法魯克·舒沙在埃及《金字塔報》撰文,高度贊揚“革命”青年用純正的阿拉伯語標準語表達他們的“革命”訴求和愛國熱情。相反,舒沙指出,“革命”爆發前的幾年內,執政的民族民主黨卻用低格調的方言來書寫宣傳語,他們認為這可以籠絡更多的埃及平民,但這實際上反映了前者對后者的蔑視。
在“革命”新青年與“腐朽”舊政權的權力博弈下,埃及各個語言和語言變體的“索引性”得到了充分的喚醒、演繹和豐富。穆巴拉克用標準語的“權威性”進行演說來彰示其作為埃及總統的政治合法性。官媒用英語和埃及方言所帶有的“殖民主義陰謀”來劃分廣場上示威群眾的屬類,將之排除于“埃及人”的范疇之外。而“革命”青年則奮起反擊,通過證明他們的標準語能力,來駁斥官媒加予他們的“受外部勢力操縱的非埃及人”的形象。在舊政權被“打倒”之后,官方則又用標準語的“索引”意義來肯定“革命”青年的政治合法性,用埃及方言的“索引”意義來批判舊政權。在巴斯尤尼看來,從1919年到2011年,埃及歷史上的兩次“革命”似乎畫了一個圈,兩個時期內埃及各語言和語言變體的“索引性”并沒有發生根本性的改變,同樣沒有發生根本改變的,還有那依然在外部壓力下自我糾結的埃及民族認同。
同巴斯尤尼不同的是,本拉白并沒有直接討論語言同阿爾及利亞民族認同的關聯,也沒有引入略顯抽象的“索引性”理論,而是用更為直白的筆鋒,講述了從法國殖民到獨立后的今天,阿爾及利亞圍繞語言選擇而爆發的政治沖突。本拉白在序言中就明確指出,他所要講述的,是語言充當現代阿爾及利亞沖突、對抗乃至戰爭“代理”(proxy)的歷史。雖然同巴斯尤尼一樣,本拉白也選取了一些涉及語言問題的文學文本,來探討阿爾及利亞語言意識形態的變遷,但他的專著最為濃墨重彩的部分,還是對阿爾及利亞語言“代理”歷史的敘述。
從1830年占領阿爾及利亞沿海地區起,法國統治阿爾及利亞達132年之久。對于前者來說,后者不僅僅是海外殖民地,還是法國領土擴展的一部分。殖民期間,法國奉行“同化”政策,推行法語教育,大批關停傳統的宗教學校,嚴重碾壓阿語標準語的生存空間。殖民者視信奉伊斯蘭教的阿爾及利亞人為落后的民族,希望通過法語教育,用先進的科學和政治理念改造阿爾及利亞人。然而,出于對法國殖民者的嚴重不信任與敵視,阿爾及利亞的阿拉伯人抵制法語教育,寧愿將子女圈在家中,也不讓他們接受教育。殖民者還人為劃分阿爾及利亞的民族屬類,將阿拉伯人和柏柏爾人加以區別,以期分而治之,制造了所謂“卡比利亞神話”。“卡比利亞”是阿爾及爾東部的山區,是柏柏爾人的聚居區。殖民者認為,阿爾及利亞的阿拉伯人接受了伊斯蘭教和哈里發制度的順化,而柏柏爾人則享有自由和勇猛的原始特性,英勇地抵抗所有入侵他們家園的人,且從未徹底地接受伊斯蘭教。柏柏爾人的這一特性特別符合講究自由與民主的歐洲現代文明,更易于為后者所同化。他們更為積極地在柏柏爾地區推行法語教育,使得一戰之后,大量柏柏爾男性已開始用法語取代阿拉伯語,作為他們的第二語言。
1962年,經過艱苦而漫長的戰爭,阿爾及利亞取得獨立。獨立伊始,隨著接受法語教育的法國殖民地居民、阿爾及利亞本土猶太人和融入殖民體系的阿拉伯人大批撤向法國,剩下的阿爾及利亞人口中文盲率高達90%左右,且領導獨立戰爭的政治精英多受法語教育,基本不具備阿語標準語能力。即便面對這樣的語言現實,從獨立開始到20世紀90年代的阿爾及利亞歷屆政府依然堅持實行全國性的“阿拉伯語化”運動,在政府、教育和媒體等各領域推廣使用阿語標準語。在對“阿拉伯語化”的意識形態論述中,法語被貶斥為殖民主義語言,柏柏爾語則因殖民時期法國殖民者對柏柏爾人的有意扶持被賦予了殖民主義“代理”的惡名,因此,這兩個廣泛流通于阿爾及利亞的語言都必須為阿語標準語取代。
“阿拉伯語化”政策的強力推行同時激起了阿拉伯人和柏柏爾人的不滿。對前者而言,接受阿語標準語教育的普通阿爾及利亞人失去了同法語所綁定的經濟和文化資本,無法同接受法語教育的精英階層一樣實現個人發展、獲得經濟利益。相反,由于勞動力市場對法語國家市場與資本的依賴,致使大批阿爾及利亞青年失業或難以就業。這種狀況為極端主義思想的傳播創造了條件。對柏柏爾人來說,政府推行標準語同時打壓柏柏爾語和柏柏爾文化的教學和研究,一度激起大規模抗議。有悖于政府重構阿爾及利亞民族認同的初衷,“阿拉伯語化”反而促使柏柏爾人構建區別于阿拉伯認同的獨立民族認同。本拉白指出,阿爾及利亞政府罔顧語言現實的“阿拉伯語化”政策,是民眾對其疏離并尋求其他政治出路的主要原因之一。他還引用其他學者的觀點,將“阿拉伯語化”描述為“語言滅絕”和“文化內戰”。
本拉白認為,無論是殖民時期的基于法語教育的“同化”政策,還是獨立后的“阿拉伯語化”政策,兩者都屬于單語主義。法國借助極端的單語主義對阿拉及利亞進行統治和改造,而獨立后的阿爾及利亞政權則借助同樣極端的單語主義來踐行去殖民與重塑阿爾及利亞的阿拉伯和伊斯蘭認同的承諾,語言政策因而成為其證明自身政治合法性、穩固統治的重要途徑。這些,在本拉白看來,都是語言充當政治斗爭“代理”的表現,語言經歷了過度政治化,造成了惡劣而深遠的影響。如今,柏柏爾人在爭取民族權益的過程中,再次復制了極端的單語主義;他們為柏柏爾語謀求官方語言和民族語言地位的同時,無視自身多語的語言使用傳統,轉而強化柏柏爾語與柏柏爾民族認同之間關聯的唯一性。本拉白因而在書中反復呼吁,阿爾及利亞應該正視自身語言和文化多元的傳統,擯棄將語言用作政治“代理”、進行語言“戰爭”的做法,堅定地推行多語主義和文化多元主義。
比較來看,巴斯尤尼和本拉白,分別用埃及和阿爾及利亞的經驗,向我們描述了這兩個非洲國家內,語言與政治互動的不同方式。在埃及,語言通過其攜帶的“索引”意義,滲透到了埃及民族認同的構建過程中。在(新)殖民主義、泛阿拉伯主義和埃及民族主義此消彼長的博弈與沖突中,語言既被用于一種政治斗爭的文化資源,也不斷被賦予了新的政治和社會價值。可以說,語言同政治的關聯表現為一種通過“索引性”彼此間接作用的互動關系。而在阿爾及利亞,這種間接的“索引性”似乎消失了,語言沖突成為權力博弈的直接“代理”和政治斗爭的組成部分,甚至成為社會和政治沖突的導火索。如果說法語是文明、進步、民族、自由的“索引”、阿拉伯語標準語是阿拉伯—伊斯蘭認同的“索引”、柏柏爾語是柏柏爾民族認同和民族權益的“索引”,那法國殖民者所推行的“法語化”、獨立后阿爾及利亞政府所推行的“阿拉伯語化”以及如今阿爾及利亞的柏柏爾語運動則是將原本處于象征層面的“索引性”變成器物層面的語言現實。語言而因此成為了政治的直接工具。
值得注意的是,兩國語言—政治關系的經驗差異,也影響了巴斯尤尼和本拉白的學術思維。前者引入“索引性”概念,是為了彰顯埃及那種趨于隱匿和間接的語言—政治關系,而后者直接提出“代理”概念,是因為它有力地反映了阿爾及利亞赤裸裸的語言—政治關聯。同樣,兩種經驗的差異也影響了兩人通過學術作品進行社會批評的路徑。巴斯尤尼的專著屬于揭示型批評,她用抽象的概念、細致的分析,提請讀者注意那些通常被忽視的語言—政治關系。而本拉白的專著則屬于參與型批評,他不僅將極端單語主義的政治后果展現在讀者面前,還積極呼吁奉行多語主義。這種對多語主義的篤信和堅定,其“極端”性同他所描述的單語主義,又是何其相似!語言就這樣被卷裹入政治之中,無論對語言生活和語言使用者,還是對語言研究和語言研究者來說,都是如此。
(本文為國家語委重大項目“基于‘一帶一路沿線核心區域語言與身份認同關系的語言戰略研究”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