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予清
“失去20年”似乎是日本的一個特有標簽。談論日本社會和經濟的學者,往往喜歡用“失去20年”來佐證日本的衰退與沒落,并把它作為一個典型案例來描述房地產和股市泡沫破裂后的災難性后果。
到日本出差或者是旅游的外國人,在到日本走馬觀花之后,無論如何也無法把親眼見到的富裕、整潔、充滿現代化氣息的日本,與一個經歷了20年停滯的國家聯系在一起。
經歷了“失去20年”之后的日本,依然是平均壽命最長的國家;日本的網速是世界上最快的之一,遠遠超過許多其他發達國家;以高速公路、鐵路、新干線和航空運輸構成的交通網絡,幾乎覆蓋了日本的每一個角落,不同交通工具之間的無縫連接,是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可以相比的。
代表日本高效率和現代化的基礎設施,毫無“失去20年”后破敗的痕跡。一位訪問日本的英國政府官員曾經說:“如果這就是‘失去20年,我愿意英國也‘失去20年”。
最近,為了支持美國總統特朗普“讓美國再次偉大”的宏偉計劃,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在訪美期間,向特朗普提出了今后10年內,日本政府和私人企業對美國投資17萬億日元的一攬子計劃,幫助美國修建高速鐵路,更新陳舊的地鐵系統等基礎設施,讓美國的基礎設施進入21世紀。據估計,這個投資計劃可為美國創造70萬個就業機會。安倍向特朗普提出的投資計劃,絲毫不像一個“失去20年”國家可以從容做到的大手筆。
學者們所說的日本“失去20年”是指1991-2010年這個階段。在上世紀80年代后半期房地產和股市泡沫破裂后,日本經濟增長出現了斷崖式的下跌。1990年日本的GDP是464萬億日元 (按照1995年價格計算),十年之后的2000年日本的GDP僅僅達到534萬億日元的水平。這十年期間GDP的平均實際年增長率是1.4%,低于所有發達國家。這是泡沫經濟崩盤后第一個“失去10年”。此后,在2001年到2010年之間,日本GDP平均實際年增長率進一步下滑到1%以下。在此期間,日本出現了長期的通貨緊縮。 這是第二個“失去10年”。
簡單來講,日本“失去20年”的現象是以GDP增長率來定義的。而要理解“失去20年”的經濟停滯與日本現在依然展示的富裕和發達之間的不一致,需要跳出以GDP增長為唯一標準的單線思維。
國際清算銀行的經濟學家指出,僅僅用GDP來衡量日本經濟的表現, 而不考慮日本人口結構變化是片面的。日本過去幾十年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是勞動人口的大幅減少。1995-2015年,日本勞動人口減少了1000萬。勞動力是生產活動最重要的投入要素之一。勞動人口的大幅下降,自然會抑制GDP的增加。
但日本的勞動生產率在“失去20年”間卻出現了大幅提高。根據國際清算銀行的估算,日本勞動力人均GDP在2000-2015年間累計增長了20%,遠遠超過美國的11%。勞動生產率的提高,彌補了勞動力下降對經濟的副作用。根據索洛的增長理論,勞動生產率的進步是收入增長的永動機。
在“失去20年”間,日本人的平均工作時間也出現了大幅下降。1990年日本人平均每月工作171小時。隨著法定節日的增加和帶薪假期的普及,日本人均工作時間不斷減少。2013年平均每個月的工作時間是149小時,比1990年減少了13%。工作時間的減少意味著閑暇時間增多,生活品質的提高以及勞動生產力的提高。
日本還是擁有海外凈資產最多的國家。在“失去20年”間,日本企業不斷通過海外投資和并購打造了一個“海外日本”。例如全球最大汽車制造商豐田每年生產的1000萬輛車中,大約三分之二是在海外生產的。日元可自由兌換的國際貨幣地位,也給日本企業創造了在日元升值時進行海外并購的有利條件。
日本的海外資產是這個國家埋藏在全世界各地的財富,是日本國民收入的一個重要來源。2001年日本持有的海外凈資產是179萬億日元,2015年日本海外資產達到339萬億日元,比2001年增長了90%。2015年日本海外資產的收益達到了20.7萬億日元,大約為日本GDP的4%。
從日本家庭的微觀層面來看,日本依然是一個富裕和藏富于民的社會。上世紀80年代股市泡沫的破裂,讓日本許多家庭失去了一大筆紙上財富。但是,日本家庭不包括房產在內的金融資產的積累并沒有停滯,而是出現了顯著的增長。1990年,日本家庭平均金融資產是1350萬日元,2015年是1810萬日元,比1990年增加了34%。
平均值也許會掩蓋收入分配不均的問題。日本家庭2015年金融資產的中間值是1050萬日元,這一數據意味著日本一半以上的家庭擁有1050萬日元的金融財產。更為重要的是,日本家庭60%的金融資產是以銀行存款的形式存在,說明日本家庭有充足的流動性,可以抵御突發的經濟危機。
忘掉GDP增長率,聚焦于勞動生產率、生活品質的改變、海外資產的積累和家庭財富增長這些變量,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何“失去20年”的日本依然是一個富裕的社會。
(摘自2017年2月20日《財經》 圖:高育文/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