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商人建國啟示錄

王宇航

關于威尼斯，你的第一反應是什么？

被游客擠爆的大街小巷？圣馬可廣場的鴿子？大運河上的貢多拉？帶著面具的狂歡節？你可能不知道的是——作為意大利的一個城市，它只有短短 150 年歷史，在此之前的將近1 000 年，請叫它威尼斯共和國。

今天它是全世界最迷人的旅游勝地，在歷史上它卻因為資源極度貧乏，是誰也不愿落腳的蠻荒之地。

在周圍都是君主制國家的時候，它獨樹一幟地選擇了共和制。

在基督教橫掃歐洲的中世紀，它頑強地堅持了政教分離。

在政治、經濟、宗教反復無常的地中海沿岸，它神奇地延續了千年共和，靠的不是雄才偉略的政治家，而是一群唯利是圖的商人。

行家看威尼斯，不止于美景。它是最早建立商業文明的國家，威尼斯人也是最資深的商人，遵循極端現實主義行事的一群人。

威尼斯人祖祖輩輩只走現實主義道路，那日子過得可是風生水起。

在《海都物語》中，你能從只有窮山惡水的威尼斯人身上，看到一個群實主義者的生存法則，比如——

1. 堅持戰略實施：威尼斯前后200年“修路”，深刻理解基礎設施重要性。

2. 合作有多重要：威尼斯人徹頭徹尾地反對個人英雄主義。

3. 如何保障自由：追求商業最大化，建立廣泛通道，最符合威尼斯人的利益。

4. 該不該技術保護：船是威尼斯的基礎，技術受到嚴格保障。

5. 怎么能防止壟斷：掌權者會防止大企業壟斷，警惕國家經濟僵化。

6. 做好情報收集：出于商業本能，收集信息是威尼斯人的習慣。

一幫極端現實主義的商人，在中世紀，他們不斷地發現問題解決問題，建立起一個強盛的共和國，不僅政治清明而且孕育了文藝復興，還延續了1 000年。這一群商人是如何做到的？

海上的高速公路

要想富，先修路。最早提出這個概念的人不是村口老王，而是著名的威尼斯共和國元首皮埃托·奧賽羅二世，他在公元1000年給威尼斯指的方向，在之后長達800年的歲月里，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在現代，陸地上的高速公路，每隔一段距離，就會有一個加油站，甚至小型修理廠，以便故障車輛的緊急處理。人們出行前，不必帶大量的食品，公路沿線對應設備配置完善。早在那時，威尼斯人就打算在海上實現這種保證旅行安全和節省時間的出行方式。大海的天然優勢是，修路不需要開山劈石，威尼斯需要的僅是建立大量的補給點。

這些補給點在保證出行的安全與方便外，圍繞貿易這個核心，主要有三個主要作用：

1.應急。類似高速公路發生事故，按提示呼救就可獲得救援。在海上，只要船不偏離既定航線，發出求救信息后，懸崖上的要塞就能接到信號，派出救援船支援。

2.預警。類似高速公路入口“大雪，請使用防滑鏈”等告示一般，在威尼斯商船途中停靠的港口，會對航船前往的目的地的政局狀況，以及是否需要加強武裝等做事先提示。

3.情報。類似一座橋，情報主要來回于威尼斯駐守各友邦的領事們以及這條路上的船長們。作為義務，領事們將情報整合當地情報給船長，船長則帶回其他地方的消息，情報通過這種形式流動起來。

縱覽歷史上以高速路模式的建設事業，與威尼斯相比，著名的絲綢之路還排不上號，唯有古羅馬建立的羅馬大道能與之媲美。兩者都是以實際利益為出發點，理念一致。不同的是，羅馬道路大多建設于未開化地區，因此必須在馬夫一天的行程距離內，定點建設住宿和其他服務設施。而威尼斯的高速公路則是選在已經存在的城鎮，整頓原有的設施，不需要從零開始。

但這些城鎮并不是威尼斯說整頓就能整頓的，當時威尼斯計劃的這條路上，盤踞著各種勢力：拜占庭帝國、匈牙利、熱那亞、比薩。這些勢力，有些是統治方，有些是競爭對手，出于各種訴求，都不可能讓威尼斯設置補給點。

尤其是拜占庭帝國，在1171-1190年，因為其皇帝忌憚威尼斯過于強大的政治、軍事、經濟實力，多次下絆子，讓威尼斯損失慘重，讓后者長時間在當時的商業貿易中心——君士坦丁堡城中無法立足。

后來雖然關系緩和，威尼斯又獲得了在當地貿易的資格，但這種與虎謀皮的合作，讓威尼斯人下定決心，必須與拜占庭帝國完全劃清界限，做一個徹底了斷。

1202年，第4次十字軍東征。威尼斯抓住機會，以承運方和共同出資人的身份，由年過80的威尼斯元首恩里科·丹多洛，親自率領50艘加萊戰船及其所需的船員、戰士6 000人參戰。歷經2年，在經歷了扎拉奪回戰、君士坦丁堡攻防戰后，1204年，十字軍軍團擊敗拜占庭帝國，攻占了君士坦丁堡，并成立拉丁帝國。

威尼斯作為此次戰役的重要成員，收獲巨大。僅戰前協議中“全帝國境內，凡是被威尼斯視為敵對國家的商人，不得從事商業活動”一條，就成功將以熱那亞為首的競爭對手踢出了帝國領域。另外，威尼斯還獲得了拉丁帝國3/8的領土，多是商業以及軍事上的要地。那些超越威尼斯管轄范圍的內陸領地，威尼斯一畝沒要。

最為關鍵的是，歷經200年，在無數威尼斯人前仆后繼的努力下，一條經希臘延伸至君士坦丁堡，共20個左右關鍵補給點的海上高速公路，才徹底完成了建設。

人口僅10萬人左右的威尼斯，充分利用了第4次十字軍東征的時機，敢于All in，成為控制東地中海流域的貿易大國，成功奠定了未來繁榮的根基。

幕達產生的源動力

如果說海上高速公路奠定了威尼斯創造財富的基礎，那么小國威尼斯又是如何建立起強大的貿易影響力進而稱霸東地中海的？威尼斯的貿易制度或是一個解答的切口。

中世紀經濟史權威、耶魯大學的洛佩茨教授曾經指出：“威尼斯共和國治國，猶如現代私人企業經營一樣?！痹谕崴梗洕媸鞘滓康?。與熱那亞、佛羅倫薩激進增長相比，威尼斯更傾向于穩定成長。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他們不惜使用“行政指導”，特別是海外局勢動蕩時期，手段強硬。

建立于1255年的幕達（幕達是指解禁期間出港商船的固定航線）制度，是威尼斯提高海外貿易效率、凝聚智慧結晶的作品。

最初，幕達組成船隊的是私人的加萊船，沒過多久，都變成了國有船，出航船的數量通常是5～10艘。船隊的隊長、航線、目的地、中途?？扛郏坑蓢覜Q定。

根據河流劃分，威尼斯擁有希臘、塞浦路斯、亞歷山大、佛蘭德斯4條大河級航線。

這些幕達，即由數艘加萊商船組成的船隊，等到航海期解禁后，便紛紛離開威尼斯港。每一季出港的船舶數量大約在30～50艘。除了佛蘭德斯航線外，所有船隊走的都是同樣的航線。在闖過危險的馬塔帕洛海角后再分道揚鑣。由于高速公路的完成，每一條航線上都設有領事館、商館、修船廠等完善設施，讓航海和通商不受阻礙。

為什么威尼斯要如此規劃幕達？因為這4條航線負責不同的進出口商品。

以希臘航線為例，這條線出口的是佛蘭德斯的毛織品、佛羅倫薩的紡織品、德國的金屬制品和威尼斯的玻璃制品，進口產品包括葡萄酒、橄欖油、蜂蜜、蠟和染料等。其他航線與希臘航線貿易功能相同，但進出口的重點則迥異。

不過，并不是所有的船都沿著幕達航行。如果幕達是主河流的話，很多小帆船就像流入大河的支流，這些小船將船隊不去的地方特產，運到固定航線船隊停靠的每一個港口，進一步擴大貿易影響力。4條以威尼斯為據點橫貫東西的粗線，周圍形成了無數條長短不一的短線，威尼斯的船在哪兒，哪兒的貿易之光就可以被點亮。

期間經歷了種種磨難，威尼斯政府依然堅持采用幕達制度，這種模式帶來了巨大收益。

一是國有船制度讓每一個威尼斯人都能做生意。只要支付運輸費，任何人都可以裝載自己的商品。這種船一般使用6～7年后就會重新打造，在這期間的維護全部由國家來負責。這極大地解放了商人們對船這種重大固定資產的精神、物質負擔，可以全力集中精力做生意。

二是固定航線保證了出海頻率，加快了資本運轉速度，利潤的積累。正因為航線的定期化，讓威尼斯的海外市場趨于穩固，交易方可以根據威尼斯的時間表來提前準備交易。這個時期威尼斯人基本獨占了香料市場，即使最精明、最大膽的熱那亞人也沒有插足之地。

三是威尼斯政府通過準確情報分析制定的幕達制度，因為是以安全、可靠為首要目的，所以無論是在資本或人力方面，都促進了整個國民廣泛地參與到海外貿易中來。

國有商船的幕達制度，使威尼斯幾乎全員參與貿易，讓其國策“國家利益等于私人利益”得到了具體落實，這也許就是人口稀少、資源貧瘠的威尼斯，如何建立起強大的貿易體系稱霸東地中海的秘密。

人人都是投資經營者

貿易經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間涉及到的人、財、物以及背后的風險，是一個技術活。在威尼斯，卻做到了人人參與，這又是如何做到的？

為了讓每一個愿意來經商的人都能參與經營，以威尼斯為主的海洋國家最早啟用了一種新型的融資制度——有限合資公司。這種融資方式可以解決籌資人建造新船、租借國有船只，以及采購商品的資金。

它根據合約的不同分為兩種融資方式：

第一種是投資人出資2/3，經營者出資1/3，所得利潤兩者對半分。

第二種是投資人全部出資，經營者僅用人力出資，所得利潤按3∶1分配。

有限合資公司的價值在于：

對于經營者而言，他們可以在沒有資本的情況下創業，也可以在一次出海歷程中與多位投資者達成連帶關系。以第二種融資方式為例，一個威尼斯人準備出海，他如果只與一個投資人形成連帶關系，那么他這一趟的貨物營運收入，最多只有1/4。但如果10個投資人呢？有10份貨物委托在這一趟出海旅程上，那么這個威尼斯人的利潤就能顯著提高。

對于投資人而言，他們與不同的經營者合作，不僅分散了風險，更開啟了多元化的經營。試想，同樣的木材，裝在不同的航線上，既可以從亞歷山大換取香料，也可以從敘利亞得到絲織品。投資人要做的工作，就是提供資金和轉賣商品。

這種精細的分散投資方式，讓那些因各種原因無法從事海外貿易的人，有了投資的機會。威尼斯的融資方式，做到了讓普通人也有參與貿易的機會。這樣的背景下，即使每個人能拿出的金額不多，但匯總起來仍是很大的一筆數目。有限合資公司，為推動威尼斯從貿易的經濟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

對比同時期的阿拉伯、猶太人的商業融資體系，后者依托于血緣關系的融資與威尼斯的融資思路，相差了不止一個數量級。

威尼斯是面什么鏡子

人為什么需要讀歷史？其實我們始終尋找的是一面鏡子。

對于我們中國人來說，讀古羅馬歷史也好，現代英美歷史也罷，要么為了照見文明，要么為了照見家國。但這些鏡子對于我們普通人來說，都過于宏大和遙遠了。

走近威尼斯人，既不會勾起你的家國情懷，也不會有凱歌般的文明史詩，它是一群商人腳踏實地、建立規則、建造國家、贏得尊重的故事。

如果說中世紀的地中海文明，是人類歷史上第一代互聯網，那么威尼斯人，就是最早動身的淘寶帝國。

當威尼斯被三個國家圍攻，在外人看來，威尼斯在必敗的局面下，最后卻獲得了勝利。這個海上的繁榮了1 000年的小國，用無數例子自證，怎么樣才能團結一致，堅持到底。

當整個地中海沿岸都在為宗教選邊站隊，熱衷于十字軍東征的時候，威尼斯人為負擔戰時海上運輸開出了明確的價碼——8.5 萬馬克，并提出了一份詳細到軍糧數目的合約。甚至申明：不付清合約規定的款項，就不發船。

他們使用經營私人企業的手段統治國家，只問利益，埋頭生意，即便因此背上罵名也不在乎。他們說：“先做威尼斯人，再做基督徒”。

鹽野七生這樣評價他們：“除非偽善能帶來實質性的利益，否則他們絕不會去扮演道德衛士?！?/p>

一群商人的建國史，是我們學習古人智慧，照亮現實最好的一面鏡子。百年企業往往就可稱作標桿，那么千年的威尼斯就是最好的學習樣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