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2月17日,英國威爾士首府加的夫皇家法院宣布,支持檢察官劉易斯(Paul Lewis)的指控,裁定2016年8月19日在家暴中將中國籍女友畢習習毆打致死的喬丹.馬修斯(Jordan Matthews)罪名成立,并將擇日宣判。
畢習習1992年4月24日生于中國江蘇省南京市,家境富裕,15歲時和弟弟一起被送到英國上學,成績優異,通曉4門語言,遇害時是加的夫城市大學國際商業碩士生。馬修斯小畢習習一歲,原本是加的夫一間酒吧的侍應生。
兩人自2015年4月起通過網上約會網站Plenty of Fish“配對”,隨后成為戀人關系,此后畢習習幫馬修斯支付了住房租金、雜費,還送了他一輛汽車。
但熟悉他們的人稱,從關系開始后不久,馬修斯就經常對畢習習實施家暴,理由則五花八門,包括“和其他男人搭訕”、“不夠關注自己”等。檢察官劉易斯指出,馬修斯在兩人交往中表現出“操縱欲和占有欲”,而畢習習則“日益安靜、退縮和順從,甚至為莫須有的‘錯誤或服從”。
定罪 遲到的慰藉
8月19日事發當天上午,畢習習去倫敦看望朋友,當時朋友就曾發現她臉上有淤青。當晚馬修斯從加的夫火車站接畢習習回家,隨后兩人發生口角(原因據稱是馬修斯懷疑畢習習“搭訕其他男性”),馬修斯多次痛毆對方,并在其睡著后繼續施暴。馬修斯自己稱,當她發現對方停止了呼吸,開始驚惶,并隨后反復撥打緊急電話。他宣稱“仍然愛對方”,稱對方“很完美”,自己“是因為對中國文化感興趣才與之交往”。他承認毆打和“誤傷”,但否認謀殺指控。
畢習習在當天當地時間8時30分被宣布死亡,死后法醫檢驗發現其身上新舊傷多達41處,包括多處肋骨斷裂、下顎骨斷裂和嚴重瘀傷。法醫發現死者曾被兇器打斷骨頭,但遇害前已治愈。
曾有報道稱,馬修斯是“空手道黑帶”,但隨后他承認“是吹牛”,他只是接受過空手道訓練,并“通過看成龍武打片學會了蛇拳”。檢方和他本人都承認,事發時他吸食了“大量”大麻。
針對馬修斯的自辯,檢察官劉易斯指出,不論馬修斯是否是“武林高手”,但他身材高大健壯,而畢習習身高僅5英尺9英寸(約1米55)且手無寸鐵,因此“面對被告的施暴完全無力抵抗”,被告隨即對受害人施加了“惡毒、持續和長時間的”暴力毆打,并最終導致受害人死亡。
對于法庭裁決,畢習習家人通過一份聲明表示,被告“自私、冷酷、殘忍”,希望法律懲罰有助于阻止“被告傷害更多其他人”。
家暴與立法
2月18日,也就是馬修斯被法庭裁定有罪的第二天,英國政府宣布,將立即實施一項旨在改變目前處理家庭暴力案件模式的新計劃,以確保每個在英家庭暴力事件受害者得到切實保護。首相特雷莎. 梅(Theresa May)表示,家庭暴力是“可憎的犯罪行為”,解決家暴問題是本屆英國內閣的“優先事項”。
英國在家庭暴力問題上,是歐美國家中較為突出的。
根據英國政府的官方定義,家庭暴力事件是指針對16歲以上家庭成員實施控制、強制、威脅、暴力、虐待等行為的案件,其中暴力和虐待行為包括身體、心理、性侵犯、財務以及情緒等方面。
英國國家統計局2016年統計數據顯示,2015年全年在英國約有210萬人遭受家庭暴力侵害,其中女性140萬(耐人尋味的是男性成為家庭暴力受害者的比例近年來也達令人驚訝的4成左右),每年英國約有8.5%女性和4.5%男性,宣稱自己受到家庭暴力的侵害。
稍早時英國警方公布的一份調查顯示,英國男人在家里并不是什么風度翩翩的紳士:英國警察每天平均接到約1300個、每年約57萬個投訴家暴的電話(也就是說沒6-20秒就有一個),其中4/5是女性打電話指控其丈夫或男友
傳統上英國因恪守“不暴露他人隱私”的原則,不能向試圖打聽自己未來交往對象是否有暴力傾向時,泄露任何信息,2014年3月梅出任內政大臣時推出《家庭暴力揭露計劃》,規定任何人都有權向警方作上述詢問,如果警方發現被詢問者確有暴力傾向,則可以如實告知,反之則仍只能“無可奉告”。這就是所謂“詢問權”和“知情權”。
但這項努力早在《家庭暴力揭露計劃》宣布之前,就曾遭到廣泛質疑:2011年5月19日《衛報》刊出文章指出,梅和英國政府、司法界自相矛盾,一方面大聲疾呼要“采取措施制止家暴”,另一方面卻執拗地拒絕加入歐盟《防治針對女性的暴力和家庭暴力之歐洲委員會公約》,且對警方在家暴、尤其涉及移民和少數族裔家暴案件中的不作為漠然視之。
許多觀察家指出,盡管歷史上英國是全球女權主義發源地之一,但這個保留很多傳統的國家,也同樣殘存著一些古老的“鵝橋邏輯”(見薄伽丘《十日談》,借大衛王之口闡述“女人不打不行”的家暴邏輯),且正如某些家暴受害者保護組織所言,家暴“都是關著門發生的”,取證很難,外人干預往往不利。一位居住在愛丁堡的朋友稱,她的鄰居、一個年輕妻子曾被打得穿著睡衣沖出門外,一邊跑一邊打電話報警,警方趕來后她和丈夫卻和好如初,宣稱“只是做游戲”,警方也只得做了筆錄走人。此后這一事件一再重演,警方也越來越敷衍,最后索性不來了。
無獨有偶,不僅警察可能因家暴虛警疲于奔命,最終懶得再管“家務事”,受害者也可能因警察的不作為而產生“報警也沒用”的想法。前述《衛報》文章中就談及兩個典型案例,其中一例,女性受害人在與家暴丈夫離異后,其住處未得到妥善保護,結果被前夫闖入施暴,她隨接連找到兩個警局報案,卻清一色得到“丟人不丟人”、“這種事也來煩我”的不耐煩回答,隨后找到一名檢察官,竟被回答“現在是周末,等工作日再來”;另一例中,女性受害者報案后總是被警察很快送回丈夫身邊,結果遭到變本加厲的毆打施暴,“如是者三,我再也不想報案了”。
相對本地人家庭,涉及外來移民、僑民、留學生、少數族裔的家暴更難受到關注,據婦女保護組織人士稱,這種情況的出現原因很復雜,包括警方與這些“外國人”間往往存在溝通障礙,施暴者所屬族群、教派“比較麻煩”警方不愿招惹,以及錯誤認為家暴是后者“傳統習俗”、理應得到“尊重與寬容”,等等。
當時《衛報》呼吁“盡早加入《防治針對女性的暴力和家庭暴力之歐洲委員會公約》”,然而幾年過去,當年的內政部長成了首相,英國卻非但未加入“公約”,甚至反倒連歐盟都退出了。
一些反家暴和女權組織呼吁英國從法律上確立原則,即“經歷過暴力的婦女皆應獲得保護,無論其種族背景、法律地位、性取向、婚姻狀況、經濟狀況或行業”,但時至今日并未得到政府積極回應。
2月18日英國首相府表示,新的“反家暴計劃”將由內政部和司法部組建跨部門工作機制,首相直接監督實施,長遠目標,則是“制定一部防治家庭暴力與虐待的新法律”。
但這個過程究竟需要多久?即便成功立法,是否就一定意味著家暴泛濫趨勢將得到嚴控?從《家庭暴力揭露計劃》實施以來的情況看,并不容樂觀。
“觸發機制”
正如許多觀察家所指出的,盡管警方處理家暴案件時有時會不耐煩(看到前文所提他們每天接到此類報警的數量頻率,就該明白這種不耐煩并非很難理解),但大多數時候他們還是會認真受理家暴投訴;盡管社區工作者人數、密度和效率等都有可議之處,但一旦確認家暴事實的存在,跟進通常是積極有力的;盡管英國法律在家暴方面存在許多模糊之處,為家暴責任、家暴定罪量刑等帶來很多麻煩,但一旦施暴者被裁定“不得接觸潛在受害人”,其執行力度也仍然是可觀的。
但這一切卻往往因一個環節的障礙而陷入有心無力的狀態:所有針對家庭暴力的保護措施,都存在一個需要受害人主動“觸發”的問題,如果被施暴者囿于種種原因不肯主動“觸發”,或“觸發”后反悔,則家暴保護機制的運作就會遭遇重重阻力,甚至被迫戛然而止。
那么,不肯“觸發”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受害者溝通表達能力不足、經濟上存在對施暴者的依附關系、受到本社區、族群、教派、家族強大陋規影響約束、擔心“觸發”后遭到施暴者報復……這些往往都會成為受害者“不觸發”或反悔的理由。移民、少數族裔或某些教派的受害者“不觸發”現象更常見,于此也不無關系。
問題又來了——畢習習在英國住了好幾年,語言和溝通完全沒問題,家境殷實不存在對施暴者馬修斯的財務依賴(恰相反后者反倒在很大程度上受惠于受害者的財政貼補)……這樣一個人,何以會一而再、再而三諱疾忌醫,不但不“觸發”,反倒一再矢口否認自己遭受了家暴?
據朋友介紹,這類情況在英國并不算罕見,其原因也非常復雜,比如受害者自尊心較強,不愿讓更多人知道自己遭遇以免“丟人現眼”;對施暴者仍存在感情與幻想,認為“我做得更好些他或許就不會這樣對我”;某些施暴者施暴后便痛哭流涕哀懇悔過,讓當事人“下不了手”,但時過境遷又故態復萌……當然,也有些受害者可能患有著名的“斯德哥爾摩綜合癥”,對施暴者產生一種且恨且依賴的奇怪反應。
即便在《家庭暴力揭露計劃》明確“詢問權”和“知情權”后,這一權利除當事人外,也僅有“疑似受害人的雇主”(如雇主和警方核實,證明疑似受害人遭受家暴,警方將立即采取行動保護受害人安全,并酌情考慮是否將施暴者的情況記錄在案)可以行使,并不能從根本上改變“不觸發不反應”的格局。
值得一提的是,畢習習案中施暴者馬修斯是大麻吸食者。多家研究表明,吸毒者、酗酒者、精神病患者等,具備家庭暴力傾向的可能性遠大于正常人。去年夏天,英國多家社會救助機構曾推出所謂“轉移救助目標”的計劃,宣布鑒于“大多數家暴是有原因的”,他們將轉而幫助那些施暴者“強制性改掉惡習”,并對合作者給予就業、居住等資助,倘不肯合作則會受到警方“特別關照”。
這一邏輯一一經宣布就引起輿論大嘩:一些人指出,明明受害者更需要幫助,結果反倒是施暴者得到“獎賞”,這簡直是黑白顛倒;更有人進而認為,這種“施暴有苦衷”說未來很可能成為施暴者為自己“接受幫助”后繼續施暴辯護的理由——“我施暴是有苦衷的,你們治療效果不佳是你們的問題,我是沒有責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