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明
將“偷得浮生半日閑”改造一下,便是“偷得浮生一冬眠”。冬天的睡是種快樂,散發著踏實、飽滿的味道。有點像江南傳統點心,比如湯圓,糯糯的,糍軟的,白色朵朵,團團挨擠,養了一份骨子里的獨到滋潤。
冬天是冷,狂妄的風總往脆弱的地方鉆。但,你可以窩進被里,做情夢、官夢、苦夢、樂夢、噩夢、一而統之的千秋大夢,實在愜意。
《東坡養生集》里記載,一個朋友向他請教吃什么藥對身體比較有幫助,他回答說,有張方子,我照服很見效,不妨奉上。主要是四味藥:一曰無事以當貴,二曰早寢以當富,三曰安步以當車,四曰晚食以當肉。這說明蘇同志睡覺也是挺早的,不知道他賴不賴床。我估計如果在黃州的冬天,他還是要賴著睡到日上三竿,因為一個小團練副使沒啥政事嘛,干脆不舍晝夜地睡。受“烏臺詩案”牽連,遭叱被貶,還能睡得如斯安穩,老蘇的冬補冬養事業玩得蠻大的。
享樂型的睡在現代是奢侈品,誰能成天睡意蒙眬,隨時可睡,想咋睡就咋睡?在城市里生活,有小半天耗損在上班堵車的“旅途”中,在鄉村,一茬茬農事在田里等你,哪有心思睡足,哪有閑情學諸葛亮伸著懶腰唱呀唱:“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夏天的睡,莫名其妙地躁,身子剛挨了涼席,五臟六腑的溽熱立馬沖騰而出,揮汗如雨,屁股下如同放了烙鐵,一點不爽。秋天的睡,像花已敗,枝已殘,臥聽窗外瑟瑟秋聲,愁眠不得。唯有冬天的睡,有轉折,有起伏,有暗襯,有留白,有高潮,尾聲亦不賴。試看,甫入被窩,是帶了滿心滿肺的寒苦,被窩里也是涼寂寂一片。
這多像一對命途坎坷的男女,偶然遭遇,同病相憐,互為感恩,你暖乎我我暖乎你,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竟至滋生天長地久的愛意。
因為同為可憐人,睡出了你儂我儂,不免倍加珍惜,不敢妄耽。白居易《閑眠》詩寫道,“暖床斜臥日曛腰,一覺閑眠百病銷。盡日一餐茶兩碗,更無所要到明朝”。懶覺睡到太陽癢屁股,一天只要一頓飯、兩碗茶,簡直別無所求了。
若在小雪天睡覺,則細膩纖弱,雪花輕飄,心旌輕搖,宛如絲線纏繞,雖無始祖黃帝白日夢游華胥國的壯闊,但也絕無《東坡志林》兩個窮措大相與言志的心酸,他們一個說,我平生缺的吃和睡,有朝一日要吃飽了睡睡飽了吃;另一個說,要我就吃了再吃,哪有時間睡?1970年代,我在供銷社朱紅的大門口,面朝糖果口水流淌,這至少使我明白活著的兩大要義:有得吃,有得睡。
睡得好之人,還完全是一副真理在握的樣子,得意得很。冬天,即使偶爾“犧牲一點點”掙錢干事業的“真理”,睡遲了那么一刻鐘,卻放松了身心,獲取了“精神上小小的勝利”,偷得浮生一懶,一個字,值!
四川人將做湯圓的糯米面粉叫“粉子”,“粉”的視覺享受和細膩觸感后來用在了女人身上,就成了形容美女的專有名詞。冬天的睡,不亦“粉”乎?
(摘自《新民晚報》 圖/王建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