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娜


長達數十年的獨立發展歷程中,中核建不斷深耕核島市場,押寶四代高溫堆,卻依然無法阻擋業績低迷、市場被擠壓的態勢。
“中核與中核建的合并就像是‘談戀愛,戀愛的過程可能是迅速閃婚,也可能是長達十年的愛情長跑,要看彼此的感情和運氣。”剛剛履任中國核工業集團(以下簡稱“中核”)一把手未滿百日的王壽君3月8日面對記者的連番發問,字字珠璣。
與此同時,中國核工業建設集團(以下簡稱“中核建”)的處境則略顯尷尬,自前任董事長王壽君履任中核后,一把手職位迄今空缺。
僅僅十天后,事態的發展更加明朗。
3月17日晚間,中核科技(000777)發布的一條有關中核集團和中核建集團籌劃重組的公告隨即引爆核電圈。
兩天后,中國核電(601985)、中國核建(601611)兩家上市公司也雙雙確認,稱已收到通知,中核與中核建正在籌劃戰略重組事宜。重組方案未確定,尚需獲得有關主管部門批準。
至此,國資委直管1號央企與2號央企正在合并重組的事實逐漸明晰,被輿論稱為“中國神核”的新型巨無霸核企已然起航。
加之中國輕工集團整體并入保利集團的消息也被坐實,新一屆“兩會”僅僅閉幕一周,中央企業便接連放出“大招”。
誠然,央企重組有助于降低相關大型國企之間的惡性競爭,降低其內耗影響,增強與國際巨頭競爭的籌碼。
但作為一項極其復雜的系統工程,核工業體制改革涉及多方利益主體,其復雜博弈的程度,即便資深從業人士也未必完全看清。
一向被視為“香餑餑”的中核建,此次緣何牽手核電老大中核集團?核電建安工程領域的霸主,未來的發展又將何去何從?
低迷的業績
1999年,國防科技工業進行體制改革。為實現政企分開,建立適度的競爭機制,5個軍工總公司被分為國防科技工業十大集團公司。核工業系統的二二、二三、二四等建設公司劃分出來成立了中核建設集團公司。其余95%的業務由中核接管。
在國務院國資委102家央企名錄中,它們的序號位列第一和第二。
“實際上,劃分出來中核建設并沒有與中核集團形成競爭關系。其主業一直是工程建設,其角色更多的是一個專業公司。”一位業內人士表示。
事實上,除歷史淵源、業務并無重疊之外,中核建的規模遠不及中核。中核集團由100多家企事業單位和科研院所組成,中核建設僅有16家成員單位。
軍工工程、核電工程及工業與民用工程的建設,是中核建最主要的三大業務。2015年三大板塊業務收入分別占比為6.93%、27.92%和61.41%。
其中,在核電工程建設市場,中核建一家獨大。尤其在核島建設市場,擁有絕對主導優勢。
“中核建具備同時承擔40臺核電機組的建造能力,并力爭承擔國內全部核電機組的核島工程。”2016年5月,在即將上市的中國核建股份招股書中,“全部”二字,足以體現中核建對自身在核島工程領域的自信和優勢。
僅“十二五”期間,中核建承建的核電項目就涉及兩國10省14個廠址,建造能力涉及M310、CANDU-6、VVER、AP1000、EPR、華龍一號、高溫氣冷堆、低溫核供熱堆和鈉冷快堆等多種不同堆型。
最新資料顯示,截至目前全球核電機組在建63臺,中核建承擔27臺,占比42.86%,共涉及包括遼寧紅沿河核電站、廣東臺山核電站、福建福清核電站、浙江三門核電站等11個核電站27臺機組的核島、部分常規島工程建設。
“可以說,這是中核建一家的市場,因為他承建了我國全部在役核電站的核島工程。”中國核能行業協會副秘書長徐玉明對此表示。
核電工程業務范圍主要包括核電站核島、常規島、BOP 工程及其它與核電站相關工程。常規島和 BOP工程建設市場,由于工程難度和特殊性不及核島建設,目前國內參與競爭的企業較多,市場競爭激烈。
但核島的土建和安裝工作,主要由中核建下屬中國核工業第二二建設公司、中國核工業二三建設公司、中國核工業二四建設公司、中國核工業華興建設公司、中國核工業第五建設公司5 家成員單位承擔。
據悉,這5家企業也各有分工。其中,中核二三作為規模最大的核工程綜合安裝公司,基本承擔了大多數核電站核島的安裝工作;中核五公司在原先核島土建的基礎上,安裝業務也日趨成熟。其余,中核二二、中核二四及華興公司則主要耕耘核島土建市場。
“事實上,核電站一般由業主通過EPC總包的形式將工程總包給工程公司,由其全權負責設計、購買和建設,而建安部分僅是EPC總包的一小部分,中核建的角色也就僅相當于乙方的乙方了”,一位核電領域的資深人士向記者分析。
數據顯示:僅2016年一年,上述5家成員單位合計中標包括福清核電5、6號機組,田灣核電5、6號機組,徐大堡核電1、2號機組,紅沿河核電5、6號機組,防城港核電3、4號機組在內的5個核電項目核島安裝工程合同,以及田灣核電5、6號機組,徐大堡核電1、2號機組核島土建施工合同,全年新簽核電項目合同額同比增長110.37%。
然而,也應看到,即便是持續上漲的合同額,依然無法遮掩中核建連續數年的低迷業績。
“中核建在行業里的價值在經濟上沒有得到很好的體現,其盈利能力較低是國資委主導這樁合并的一個原因。”原核工業部常務副部長、現任國家核電技術公司專家委員會主任陳肇博說。
數據顯示:2013年-2015年,中核建的凈利潤分別為7億元、7.33億元及9.13億元。隨著業務規模的擴大,其債務規模也在不斷增加。
中國核建(601611)最新公布的2016中報報告顯示,其營業收入180.64億元;歸屬于上市公司股東的凈利潤2.72億元,比上年減少2.51%。經營活動產生的現金流量凈額-49.25億元,比上年減少462.86%。報告期內,公司核電工程業務完成收入49.20億元,同比下降7.98%,毛利率同比減少1.28個百分點。
當前,中核建承建的核電工程大部分已過施工高峰期或處于收尾階段,受國家核電中長期發展規劃影響,業務增量受限。同時,面對經濟下行壓力加大、建筑市場需求不足、競爭加劇等諸多困難,毛利有所下降。
此外,根據中國核建(601611)的招股書顯示,2012年-2014年,合并報表資產負債率分別為88.23%、87.29%和89.58。由于出于規模擴張所帶來的的資金壓力,已迫在眉睫。
“土建和安裝的利潤很薄,中核建每年的利潤不到10億。”一位在中核建工作數十年的行業人士向記者透漏,“中核建的狀態就是苦苦掙扎,如果能與中核合并,儼然抱團取暖。”
“競爭對手方面,包括廣火、浙火、中建二局等單位都拿到了核島的安裝資質。陽江核電站的建設權就被廣火拿走了。因此,原本擁有獨家專營權的市場也在不斷被擠壓。”該知情人士分析說,“狼還沒走,老虎又來了。”
被撕開的市場
從臺山、陽江再到防城港,中核建在核島市場的“霸主”地位逐漸被打破。
“核島的建設和安裝利潤非常高。尤其是設備的安裝工作,常規島安裝四個,還不如核島施工一個。”業內人士坦承,“真的干一年可以吃三年。”
根據《核電中長期發展規劃》,到2020年之前,中國平均每年需要投入大約6臺百萬級千瓦的三代核電機組。
這也意味著,今后5年,中國每年用于核電的投資高達千億元人民幣。業內普遍認為,一臺百萬級千瓦的第三代核電機組造價超過180億元,福建福清兩臺機組甚至高達380億元。
而在每一臺核電機組的建設成本中,核島工程造價又占據三分之二。
核島是核電站安全殼內的核反應堆及與反應堆有關的各個系統的統稱,主要包括反應堆廠房(安全殼)、核燃料廠房、核輔助廠房、核服務廠房、排氣煙囪、電氣廠房等,是核電站最為核心的部分。
核島施工要求比較嚴,需要“資質”,但進軍核島市場并不容易。由于核電站的核安全要求,工程公司進入核島工程的建設需要經過嚴格資格審查,民用核承壓設備安裝資格許可證成為重要證書之一,由國家核安全局審查和辦理。
根據國家核安全局發布的2015年年報顯示,目前,國內獲得民用核承壓設備安裝資格許可證的企業共有13家。然而,看似眾多持證企業,其實均屬于中核建、中能建和中電建的集團戰略比拼,而中國建筑屬于新人,中建二局則是旗下先鋒部隊。
這其中,尤以中能建下屬的廣東火電工程總公司(以下簡稱“廣東火電”)、浙江火電建設公司(以下簡稱“浙江火電”)以及中國建筑下屬的第二工程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中建二局”)3家企業勢頭最為強勁。
2008年11月29日,中建二局成功中標中國首座EPR核電機組、世界單機容量最大核電機組——臺山核電站2號核電機組核島土建工程,成為國內第一家非核系統的核島施工企業。
與此同時,中核華興承擔了臺山核電1號核島的全部土建工程施工任務,并對2號核島土建施工提供全面技術支持。
“臺山核電所采用的是華興-中建二局模式,實則是華興承擔了帶新人的責任,把自己的成果提供給后者參考學習,我們常說:不會了去隔壁機組看下就都懂了,大體就是這個意思。”一位不愿具名的行業人士分析。
以學習者的姿態,中建二局為后起破局者提供了方向。
2013年6月,中能建旗下的廣東火電中標陽江核電5、6號機組核島安裝工程,被認為是中國核電站核島領域的“破冰之旅”。
一年后,中能建再下一城,旗下浙江火電公司成功中標我國自主三代核電品牌CAP1400示范工程——山東榮城石島灣核電站2號核島的安裝施工任務。
事實上,想要能夠獲得核島施工工程,必須打通核電業主。廣東火電之所以能夠順利獲得陽江核島按照工程,與三大核電集團之一的中廣核關系密不可分,因中廣核一直希望能夠培養本地的工程建設公司。
“中核建當然希望一家獨大,但從業主的角度看,多家參與的方式會更好。”徐玉明表示。
2016年5月,中建二局中標防城港二期3、4號機組(中廣核“華龍一號”示范堆)核島土建工程,成為中核建溫柔鄉里最大的藍海攪局者。這也是繼臺山和陽江后,第三起非“傳統”的核島工程中標。
新進者中建二局打敗了提前進場進行核島土建前期工作和FCD的華興公司,一時間在核電圈炸開了鍋。雖然最終華興體面退出,但由于商務變更、移交造成的工程進度延誤已然不可避免。
相信華興乃至中核建在這次失利之后,對于市場競爭和知識產權保護,會變得更加敏感和深刻。不過,賽翁失馬、焉知非福呢?有業內人士評論。
押寶高溫堆
中核建在傳統核電工程市場的壟斷地位受到挑戰,很大程度上加速了其從核電建設者向核電業主轉型的步伐。
致力推廣四代高溫堆,積極爭取第四張牌照,并不滿足“施工單位”身份的中核建,一直希冀躋身核電業主之列。
在中國的核電市場上,目前具有核電業主身份的只有三家——中核、中廣核和國家電投。他們持有核電運營牌照,能在核電站項目中獲得控股權。
而諸如五大發電集團、中核建等公司想要參與核電站開發建設,只能參股,在項目上并不能占據主導地位。
唯一的特例是居五大發電企業之首的華能集團公司,控股了中國首座高溫氣冷堆示范項目——山東石島灣核電站。該示范項目裝機容量20萬千瓦,華能持股47.5%,清華大學持股25%。中核建也是參股方之一,在石島灣核電站有32.5%的股份。
事實上,中核建已進入核電運營牌照的“準門檻”階段,有望成為獲得第二批核電運營牌照的企業之一。其它兩家分別是五大發電集團的華能和大唐。
“大家都在坐等《核電管理條例》的出臺,一旦該條例頒布,牌照準入將首次確定。”一位不愿具名的專家分析,“如果看不到希望,中核建不會投入那么多人力物力。”
如當年的中電投一樣,中核建一直希冀獲得核電業主的牌照,從而成為核電項目控股股東或實際控制人。
“對于江西瑞金高溫氣冷堆項目,我們的想法是‘十三五的頭一兩年開工,在建黨百周年之際并網發電。”兩年前,時任中核建的總經濟師舒衛國在第十一屆中國國際核電工業展覽會上信心十足地向記者表示。
“瑞金高溫堆商用示范項目初步規劃建設6臺60萬千瓦機組,每臺機組建設周期48個月,全部機組建成投產后預計年發電量達到300億度左右。”2015年,核建清潔能源有限公司(中核建全資子公司)黨委書記、副總經理高立本在接受采訪時透露。
按照核電行業慣例,商用推廣通常在示范工程建成之后進行。從中核建規劃的時間節點來看,示范與商用卻幾乎緊挨著。“石島灣原計劃2017年發電,也就是這邊驗證沒問題了那邊就開始推廣。”中國華能集團公司核電事業部主任王永福在接受采訪時表示,“因為是首堆,石島灣項目可能會出現延期。但由于前期工作比較長,中核建現在開始準備商用推廣也不算早。”
“預計高溫氣冷堆在后期推廣也將困難重重。79億的工程造價、4萬/千瓦的比投資水平(即1個千瓦的造價),已經毫無經濟性可言。” 一位知情人士透露。
除重點推進瑞金項目,中核建還在大張旗鼓地在湖南、廣東、福建、山東、湖北等地勘探和普選,開展高溫氣冷堆項目的前期工作。
2015年2月初,中核建先后與湖南省核工業地質局、上海電氣簽訂了深化核能領域合作協議、江西瑞金高溫氣冷堆核電項目設備供貨意向協議。高溫氣冷堆落地湖南和江西呈現加速之勢。
江西、湖南作為內陸省份,屬于能源資源短缺地區,對發展核電早有訴求。此前,國家內陸首批項目,這兩個省份各有一個,即彭澤核電和桃花江核電。高溫氣冷堆的加入,無疑與地方政府發展核電的想法高度契合。
然而,內陸核電項目的無期限延遲開工再次打破了中核建的美好愿景。
3月5日,全國人大代表、國家發展改革委副主任、能源局局長努爾·白克力表示:“十三五期間,對內陸核電,沒有明確時間表。”
“對于中核建來說,與中核合并重組后,公司的整體實力將得以進一步提升。多年拼命爭取的核電業主資質也會不勞而獲,何樂而不為?”上述人士評論。
重返中核總?
當前,船舶、海運、鋼鐵、石油、煤炭等領域的合并預期越來越強。據統計,近三年以來,已有至少26家央企涉及合并傳聞,近8成涉及能源、資源領域。其中“南北車”、國核與中電投的合并塵埃落定。
中國企業改革與發展研究會副會長李錦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未來5至7年,由國資委監管的112戶央企或將重組為30到50戶左右。領域能源、資源領域央企勢必開啟“重組模式”。
“核工業當年分家有兩種不同的方案,一種方案是分成兩個集團,即燃料集團和發電集團,另一種方案考慮到核工業系統的完整性,建議將建工局分離出去,而其余從采礦、燃料、制造到反應堆運行,組成另一個集團。最終,第二個方案報了上去。”回憶1999年原中核總拆分的往事,前中核集團科技委常委張祿慶對于細節仍歷歷在目。
他介紹,自上世紀80年代起,中國核工業資源陸續被分成了目前的中核、中核建、中廣核和國家核電等幾個集團,并相繼產生業務分散、科研成果碎片化、重復建設、海外內斗等問題。
輿論并非如此樂觀。重組消息一出,各方紛紛發聲,試圖影響事態變化和高層決策。
“中核建經過20年的發展,已經確立了自己的市場地位、行業影響和品牌價值,回歸‘中核總老體系,不但無益于強化這些優勢,反而會因為核工業體系內既有的‘看輕工程建設業務的傳統,喪失自己本有的尊嚴。” 原國家核電技術公司專家委辦公室主任、現山東核電設備制造有限公司工會主席陳章華聽聞中核與中核建合并重組的消息后,表示強烈反對。
“目前的體制制度設計,有益于中核建面向中廣核、國家電投、中國華能等涉核集團公正地提供專業化的核電工程建設服務,如果回歸‘中核總老體系,則又走向了新的壟斷,完全不利于中國核電產業的安全高效發展。” 陳章華進一步表示,“行政的‘拉郎配、簡單的‘歸大堆、謀求新的市場壟斷,諸如此類的合并路徑,都不是我國涉核央企重組應有的選擇。”
相對如上旗幟鮮明的反對聲音,也有業內人士表達了相對溫和的論調。
“中核建在中核總建工局的基礎上發展而來,業務相對單調、高端技術較少,在當今其他電力建設隊伍都想介入的情況下,要獨立生存發展實在困難。能夠重新與中核合并或許是不錯的選擇。不過一旦重組,其業務領域承擔的風險也會大大提高,來自中廣核等的建設業務也將迅速減少。” 國家核電技術公司副總經理、上海核工院院長鄭明光如上表示。
與此同時,在一些業內人士看來,中核建并入中核與核電體制改革方向并不吻合。
“合并中核與中核建并不合適。土建安裝應為幾個業主服務,如果并入一個業主旗下,對市場競爭不利。”陳肇博分析。
值得關注的是,早在2014年,有關中國核工業集團進行核工業合并重組的消息便引起業界廣泛關注。
不過彼時紛傳將與中核建合并重組的主角不是中核,而是中廣核。
2014年8月4日,中核集團官方媒體《中國核工業》雜志第七期發表署名為朔風的文章:《中國核體制改革亟需做好頂層設計》,證實了坊間傳言,并表示已試圖阻止中廣核與核建設的合并重組。
結果可想而知,由于中核集團的發難,引起了中央領導和有關部門的重視,直接導致中廣核與中核建合并重組方案的擱淺。
“鑒于中國核電行業派系復雜,利益方眾多的現狀,將目前各方力量整合成一個整體難度較大。”在多位受訪者看來,此次中核和中核建重組事宜確已板上釘釘。
“判斷企業兼并重組是否成功的標志,不是兼并重組工作最后是否完成,而是能否形成協同效應發揮系統性優勢。如果新型巨無霸核企不能在短時間內體現協同效應,那么就會拖累中國核電發展的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