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所蘊與明清之際的中州詩壇

吳楠楠

摘 要： 薛所蘊于明末清初詩文一道為“海內(nèi)風雅之宗”①，與王鐸、張縉彥合稱為“中州三家”，更被推為“中州詩壇冠”。其于王鐸相與論詩三十余載，亹亹自朝至夕，聲威中原，對當時清初詩壇尤其是中州詩壇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

關(guān)鍵詞： 薛所蘊 中州詩壇 影響

薛所蘊（1600--1667），字子展，又字行屋，號桴庵，室名澹友軒，河南孟縣人。明崇禎元年（1628年）進士，任山西襄陵知縣，因政績卓異，授翰林院檢討，累官至國子監(jiān)司業(yè)。福王時，以曾降李自成，定入從賊案。清順治元年降清，授原官，后官至禮部左侍郎，十四年（1657）乞休。著有《桴庵詩》五卷、《澹友軒文集》十六卷等。錢謙益稱：“其詩渾涵汪茫，千匯萬狀，兼古今而有之，今日之杜少陵也”②，方拱乾言其“為中州詩壇冠”③。

一、薛所蘊在中州詩壇的地位

中州，自古便為“中國之樞，四方之都會”④，清時為河南行省一帶的中原地區(qū)。有一個需要說明的問題就是“中州三家”與“京師三大家”的成員構(gòu)成。袁行云《清人詩集敘錄》卷一載：“所蘊與同里王鐸以學杜標榜，復與劉正宗唱和，稱‘中州三家。”⑤而清人彭志古《桴庵詩跋》：“長安以詩名者為王先生覺斯、劉先生憲石，暨吾行屋薛夫子，所謂三大家者也。”⑥我們來看，首先，劉正宗為山東安丘人，其二“長安”唐以后常用作都城的通稱，所以從地理區(qū)域而言，劉正宗不能列為“中州三家”。這點白一瑾《清初貳臣士人心態(tài)與文學研究》也曾論及⑦。“中州三家”的另一支當為張縉彥，河南新鄉(xiāng)人。王士禛《讀坦翁先生燕箋，短歌紀之》載：“新鄉(xiāng)司馬真人龍，揮毫落紙如飄風。……孟津?qū)W士人倫宗（覺斯先生），今日杜陵推薛公（行屋先生）。”⑧更有丁耀亢言“天中鼎足三公，覺斯尚書，行屋侍郎，坦公方伯，此其一也。”⑨這都可從一個方面印證“中州三家”應(yīng)當為薛所蘊、王鐸、張縉彥三人。

薛所蘊“喜言詩，盛暑嚴寒弗輟”⑩，詩歌內(nèi)容多樣，“善陳時事，轉(zhuǎn)變不測”{11}，諸體兼?zhèn)洌蹊I評曰：“律體修潔，七古有度，即以七古論，窺其雄步亮節(jié)，時挾風霆之氣，又似水石砰訇，風沙翳肆，金刀鐵馬，出沒荒榛斷崖之間。”{12}薛入清為官之后，涉歷廣泛，感慨寄寓遙深，詩作尤顯渾厚老成，“殆骎骎駕兩子（何景明、李夢陽）上而為中州詩壇冠矣”⑤。張永祺也說：“先生（指薛）學貫天人……朝端之所儀型，鄉(xiāng)國之所則效，莫不以為河津宗風今在懷孟矣……蓋海內(nèi)稱文章大家者，覺斯先生與先生，河南北相望。”{13}這都說明薛所蘊在當時中州詩壇確有主盟壇坫之聲望。

二、薛所蘊的詩學思想

薛所蘊有一整套較為系統(tǒng)的詩學理論，在清初詩學對晚明詩壇的反思與重塑過程中發(fā)揮了積極的作用。現(xiàn)將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詩學思想梳理歸納，得出“以學杜為標榜”、“強調(diào)氣格與性情”，并以此倡導詩歌革新，試圖重構(gòu)清初中州詩壇。

（一）以“學杜”為標榜

薛所蘊對明清之際詩壇的流變有著清醒的認識與見解，曾言“近代以來，自北地、信陽、吳門、歷下諸公，力變宋元衰習，而遠之古學者，宗之其敝也，流而為襲。竟陵以清脫矯之，其細已甚，失則薄。云間諸賢乃欲以藻麗勝，失則艷，薄者格律卑弱，晚唐人之余涎，艷亦齊梁之后塵也”{14}，對明朝中后期的以竟陵派、云間派為代表的文學思潮進行批判與反思。

清代學術(shù)思潮“以復古為其職志”{15}從清初已顯露端倪，文人借助復古這一手段，試圖對晚明詩壇的弊端進行糾正、變革，薛所蘊身處其中，于詩文一道探索創(chuàng)辟，找尋自己的詩學門徑——“學杜”。他詩歌以承“七子”與宗杜寫實為主，繼承杜甫“詩史”精神，表現(xiàn)出強烈的現(xiàn)實性，在廣度和深度上反映人民苦不堪言的生存狀況，關(guān)心民瘼，如《墾荒詞》：

亭午炎歊背如炙，無牛拖犁躬自拽。兩日才耕一畝田，汗滴焦土渾血色。

黃昏歸家睡模糊，里胥扣門急索租。熟田舊稅完上倉，道是新墾荒田糧。

荒田布種未秀實，官家租稅從何出？{16}

這首詩深刻揭露了清廷繁重的賦稅制度，并對人民的疾苦與艱難處境寄寓了深切的同情。又作為一位具有寫實主義傾向的詩人，他的詩作生動地記錄了戰(zhàn)亂時期人民的顛沛流離，如《避寇途中作》：

（三）

行行前路黑如漆，攘攘兵戈亂似麻。

才向南村又竄北，故鄉(xiāng)烽火隔天涯。

以自己中遭變革，親歷艱難險阻，飽嘗世亂得失寫出了戰(zhàn)亂給人民帶來的災(zāi)難，也反映出整個社會的動蕩不安，真有“《彭衙》、《桔柏》之崎嶇”{17}。這些“善陳時事”{18}之作正有杜甫之風，鄧漢儀稱之為“詩史”{19}。

（二）強調(diào)“氣格”與“性情”

薛所蘊在詩學杜甫，秉承“七子”復古詩學觀的同時也進行積極的反思與探索，更試圖以自己的“真詩”來構(gòu)筑新的詩學觀，強調(diào)“氣格”與“性情”，注重“法度”的作用，即對性情的抒發(fā)有所制約和規(guī)范，這在中州詩壇乃至清初詩壇都堪稱為詩壇巨擘{20}。

“氣格”為薛氏使詩歌回歸風雅的一劑良藥，“古體非漢魏晉宋不取材，近體則斷自開元、大歷以還，氣必于渾，格必于高”{21}，更將“氣格”作為衡量他人詩作的準繩，甚至對晚明竟陵派“枯淡”詩風與公安派“浮艷”詩風的糾正“非以氣格矯之不能返之正而歸于風雅”{22}。同時薛氏認為“氣格”的最高境界為“高渾”，即期法于李唐，遠追三百篇遺響都不失為評價詩文的典范標準。

“性情”也是薛所蘊對詩歌屬性和功用方面的追求，作為“中州三家”的宗盟，他能夠在宗唐學杜的詩學背景下師古且?guī)熜模谠姼鑴?chuàng)作中有所新變和獨創(chuàng)。“夫詩性情之文也。古人于身世君親之際，有所感慨悲悼不能直告語于人，則托之乎詩。”{23}將詩歌作為抒發(fā)“性情”之載體，表達隱晦、難言之隱，尤其是像作者這樣身世坎懍，身份尷尬的“兩截人”，從這個意義上說，薛所蘊的性情論帶有特定的時代特點和個人色彩。

薛所蘊詩歌在注重“氣格”與“性情”的同時，也能夠以“法度”適當?shù)卣{(diào)節(jié)和制約。“法度”如“匠者之于規(guī)矩準繩，羿之于彀率，守之不變也，而變變化化生焉”{24}，即作為詩歌的外在形式，是規(guī)范詩文的法規(guī)與尺度。“論詩必先格調(diào)，適之性情，期于近法李唐，以遠追三百篇遺音，務(wù)使言有盡而意無窮。”{25}重視“法度”的作用，并與“氣格”、“性情”相輔相成，一同增添詩歌的藝術(shù)特征。

“‘真詩經(jīng)常是反思明代詩學的起點”{26}，薛氏詩歌中“真”和性情、氣格、法度又密切相連，他在《劉蓼生詩序》云：

古人學問醇備，故人品為真人品，事功為真事功，文章為真文章，即徵為聲歌，發(fā)乎情，止乎則，范我驅(qū)馳，不失尺寸，絕無詭遇幸名之意，故心聲于詩，而詩亦為真詩。{27}

古人能作“真詩”，除了與學問、人品、事功有關(guān)之外，更由于能抒發(fā)自我真“性情”并以“法度”規(guī)范之，這真“性情”、真詩正是作者竭力呼吁的。

正是對明代詩學流變弊端的認識與總結(jié)，批評與反思，薛氏在此基礎(chǔ)上才慢慢建構(gòu)起自己的詩學思想，其倡導“真詩”的創(chuàng)作理念，強調(diào)“性情”與“法度”兩端，并以“氣格”矯之，將詩學內(nèi)容引向更廣闊更豐富的詩歌范疇，藉此引導中州詩壇乃至清初詩壇的風尚。

三、薛所蘊對中州詩壇的影響

首先，作為明亡清興之際中州詩人的先驅(qū)對中州詩人群起到“導夫先路”的作用。薛所蘊位列“中州三家”之冠，“負海內(nèi)重名”{28}，“創(chuàng)辟似王建，蘊藉似張籍，豪縱似李白，悲壯似杜甫”{29}的詩歌成就，宗法前后七子，詩學杜甫的理論使他身邊聚集一批中州詩人群，形成一個頗有文化影響力的詩人群體。《片石齋燼余草序》載：“譙明張先生（張文光）以絕代奇才，振興大雅，《斗齋》一集海宇誦弦，爾時唱和諸公有王文安（王鐸）、薛行塢（薛所蘊）、彭禹峰（彭而述）、趙錦帆（趙賓），皆中原麟鳳，繼趾聯(lián)翩，一洗公安、競陵陋習，而北地、信陽之本來面目于焉復睹，真快事也。近則絕響矣。”{30}可知以薛氏為中心的中州詩人群體對中州詩壇的引導作用。

其次，對中州詩壇詩學思想的架構(gòu)，推進中州詩學思潮的演進。薛所蘊與“同里王鐸以學杜標榜”{31}，其“憂國軫民”的思想，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追求“合風合雅”的詩風都使他與中州詩壇詩學思潮不謀而合。{32}值得注意的是薛氏學杜而不拘泥，在創(chuàng)作中以李白的豪放自然和韓愈的縱橫恣肆作為詩學杜甫的補充。

“詩學杜陵，蓋中州詩教，自王鐸、王瓏、薛所蘊皆如此。”{33}薛所蘊身歷國破家亡的中原陸沉，他的“古近體詩，其善陳時事，轉(zhuǎn)變不測”，表現(xiàn)為“渾涵汪茫，千匯萬狀，兼古今而有之，今日之杜少陵也”。{34}這些都反映了薛氏對杜甫本人和杜詩的敬佩和學習，這都不同程度地影響了中州詩壇。“明季中州詩壇紹承前七子宗杜家法，東有侯恪、侯方域，西有王鐸、薛所蘊。流風至清康熙間，豫東文人以宋犖為首稍變其調(diào)，而豫西文人彭而述、趙賓等仍奉前七子學杜宗旨。”{35}可見薛氏“學杜”之風對中州詩壇的影響一直延續(xù)清初幾十年。

“清初詩學是在清算明代詩學流弊的同時完成自身的理論建設(shè)，在批判中確立自己的詩歌觀念和詩歌理論的。”{36}中州詩壇詩學思潮的演變是和當時詩壇保持一致的，薛所蘊對晚明詩壇的反思與批判，糾正與總結(jié)，以“真詩”，“性情”與“氣格”矯之，兼容往圣先賢尤其是盛唐諸公的詩學成就，為清初中州詩壇開辟出一條較為可行的創(chuàng)作方法。

總體而言，薛所蘊對中州詩壇的影響可歸為：取法七子，詩學杜甫并求新、求變，追蹤六經(jīng)，歸于風雅。

注釋：

①劉云.澹友軒文集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97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11.

②錢謙益.桴庵詩序.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43頁.

③方拱乾.桴庵詩敘.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42頁.

④[明]高叔嗣.《蘇門集》卷五，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⑤袁行云.清人詩集敘錄.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4：27.

⑥彭志古.桴庵詩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4冊，第648頁.

⑦見白一瑾《清初貳臣士人心態(tài)與文學研究》350頁，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

⑧王士禛.讀坦翁先生燕箋，短歌紀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2冊，第627頁.

⑨謝正光，佘汝豐編.清初人選清初詩匯考.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10.

⑩江慶柏主編.揚州：廣陵書社.清代地方人物傳記叢刊.中州先哲傳·文苑一（卷二十三），2007：25.

{11}錢謙益.桴庵詩序.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4冊，第643頁.

{12}王鐸.桴庵詩敘.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4冊，第640頁.

{13}張永棋.澹友軒文集序.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5冊，第7-8頁.

{14}薛所蘊.沈繹堂釣臺集序.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5冊，第47頁.

{15}梁啟超.清代學術(shù)概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3.

{16}丁力選注，喬斯補注.清詩選.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56.

{17}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883.

{18}錢謙益：《桴庵詩序》，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4冊，第645頁.

{19}鄧漢儀：《詩觀二集》卷三，四庫焚毀書叢刊集部2冊，第10頁.

{20}韓詩《國門集初選》凡例：“近日輦下諸老，風雅翩翩，如芝麓、梅村而外，又有憲石、行塢、巖犖、猶龍諸先生，振藻揚芬，上嗣風雅，可為極盛矣.”見謝正光，佘汝豐《清初人選清初詩匯考》第45頁.

{21}薛所蘊.劉憲石逋齋詩序.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5冊，第41頁.

{22}同③.

{23}薛所蘊.《澹友軒文集》卷三《王敬哉詩序》，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5冊，第43頁.

{24}薛所蘊.《澹友軒文集》卷三《劉憲石逋齋詩序》，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5冊，第41頁.

{25}薛所蘊.《澹友軒文集》卷三《曹錫余詩序》，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5冊，第49頁.

{26}蔣寅.《在傳統(tǒng)的闡釋與重構(gòu)中展開——清初詩學基本觀念的確立》，《中國社會科學》，2006（6）：166.

{27}薛所蘊.劉蓼生詩序.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5冊，第45頁.

{28}錢謙益.桴庵詩序.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4冊，第645頁.

{29}彭志谷.桴庵詩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4冊，第648頁.

{30}王樹林.中州文獻總錄.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2：965.

{31}袁行云.清人詩集敘錄（卷一）.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4：27.

{32}王鐸.桴庵詩敘.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4冊，第640頁.

{33}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890.

{34}錢謙益.桴庵詩序.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4冊，第645頁.

{35}王樹林.中州文獻總錄.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2：980.

{36}蔣寅.在傳統(tǒng)的闡釋與重構(gòu)中展開——清初詩學基本觀念的確立.中國社會科學，2006（6）.

參考文獻：

[1][清]薛所蘊.《桴庵詩》五卷[M].清代詩文集匯編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2][清]薛所蘊.《澹友軒文集》十六卷[M].清代詩文集匯編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3]袁行云.清人詩集敘錄[M].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4.

[4]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5]馬大勇.清初中州詩壇的構(gòu)成與詩學取向[J].西北師大學報，2004.

[6]蔣寅.在傳統(tǒng)的闡釋與重構(gòu)中展開——清初詩學基本觀念的確立[J].中國社會科學，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