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南民族幼兒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貴州 黔南 558000;蘇州大學 江蘇 蘇州 215000)
從中國文學發展看寶玉出走之必然
肖貴成
(黔南民族幼兒師范高等專科學校貴州黔南558000;蘇州大學江蘇蘇州215000)
《紅樓夢》第一百一十九回指明了寶玉這一人物中鄉試之后離家而去,寶玉出家勢在必然。不僅僅是寶玉這一典型在洞悉仕途之路、佛道歸隱之路均不能給至情之人以光明大道之后的迷惘,從中國文學發展看,致使寶玉出走的尚是宗教哲學思想、文學審美特質、小說文體與內容相符、人物形象等一切文學元素共同發展的累積性結果,文本作為評價人物形象的唯一標準,寶玉出走所尋覓的“鴻蒙”之地并非具備明確的民主思想。
《紅樓夢》;賈寶玉;出走;迷惘
《紅樓夢》第一百一十九回《中鄉魁寶玉卻塵緣,沐皇恩賈家延世澤》中寶玉去鄉試時有述:“走了,走了!不用胡鬧了,完了事了!”從文本后續知曉,寶玉出走并沒有高中之后的回歸承繼祖業走仕途經濟之路,而是徹底走了。寶玉出走之后去了哪里?筆者認為寶玉出走并沒有明確方向。試從以下七個方面簡論之。
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紅樓夢》給出了兩種相關寶玉出走之后去哪里了的答案。第一,借襲人之夢說“(襲人)各自一人躺著,神魂未定,好像寶玉在她面前,恍惚又像是個和尚”,于是,襲人便認為寶玉有“悟道的樣子”,“必是跟了和尚去。”也就是說寶玉出家做和尚了;第二,借其父賈政所歷“寫到寶玉事,便停筆。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迎面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寶玉。”“一僧一道,夾住寶玉說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據此,賈政便認為寶玉是“天上星宿,山中老僧,洞里的精靈。”從上述記載看,賈政認為寶玉叛逆自己強加于其的仕途經濟,要么歸入佛門,要么進入仙道。很明顯,作者對于主人公寶玉的出走方向自我也存在疑惑之處,并不能明確給此“初步具備民主思想”的封建斗士指明一條光明大道來。只能是完事走人。
作者本意真的如其在作品中借助人物之口所言寶玉定然或僧或道嗎?不盡然。第一百二十回中敘述寶玉分別賈政時有歌云:“我所居兮,青梗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游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青梗峰,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中,作者道: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練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青埂”諧音“情根”。脂硯齋批云:“妙,自謂落墮情根,故無補天之用。”(甲戌本)曹雪芹確實在此篇中具有除了幾個奇女子,之外可不足道者的創作目的,但“落墮情根”是因,“無補天之用”才是果。可鑒曹雪芹先生記述情根的目的也是希望這部作品能夠具備補天之用的。如何補天?第五回賈寶玉神游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中警幻仙姑帶領寶玉聽的《紅樓夢》仙曲十二支中的引子。[紅樓夢引子]:“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何為鴻蒙?鴻蒙,是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一個時代,傳說在盤古在昆侖山開天辟地之前,世界是一團混沌的元氣,這種自然的元氣叫做鴻蒙,因此把那個時代稱作鴻蒙時代,后來此一詞也常被用來泛指稱遠古時代。亦作“鴻濛”。宇宙形成前的混沌狀態。《莊子·在宥》:“云將東游,過扶搖之枝,而適遭鴻蒙。”成玄英疏:“鴻蒙,元氣也。”《淮南子·道應訓》:“西窮窅冥之黨,東開鴻濛之先。”《秦并六國平話》卷上:“鴻蒙肇判,風氣始開。” 冰心《寄小讀者》十二:“又試問鴻蒙初辟時,又哪里有貧富貴賤?”可知寶玉之“情根”也遠非一種兒女私情所能囊括,其目的是為了表達“開辟鴻蒙”之“愚衷”。為何稱“開辟鴻蒙”之志為“愚衷”?顯然曹雪芹先生是不希望自己筆下的寶玉在抵御仕途政治、或僧或道亦均不合己意之時的無奈,何況,除此意蘊外,這“鴻蒙”為何不可理解為一個全新的完全有別與遠古時代之鴻蒙的“鴻蒙”時代?如此理解是否牽強?
筆者認為從文本所反映政治環境看并不牽強。寶玉身處異族定鼎之時,大明遺民恢復漢民族統治之念,階級森嚴羅網或多或少會在這部集大成的小說里顯現出來,無論漢族還是少數民族統治,對封建階級的統治“一代不如一代”則是作者眼見的事實。何如此描摹?作為權宦之后裔,寶玉自小不得不研習經書,接受正統教育。對漢室一統,大唐盛世,宋之中興,元之短命,明之頹勢,清之末路這樣一個封建王朝政治運命的基本規律客觀上是了然于胸。于是,他寧愿沉迷于兒女之至情之中也不愿與仕途經濟有半點關礙。他悲天憫人,感喟于父母生育之恩、祖母疼愛之情尤其是大觀園里從姊妹那里得到的愛情、友情等,然而所有這一切鑒于其所處政治環境他都無能為力還報,不能補天之恨。他嫉恨封建科舉之扼殺真情的憎惡面孔,他視封建家法如虎狼,身享官宦家庭之福分又要反抗這個家庭存在下去所持續造成的罪惡,寶玉的思想是經歷了反復的焦灼斗爭的,最終高中報答了這個家庭給予的皮囊之份后,毅然決然出家為一切至情之人尋覓一個“鴻蒙”時代,這實在是寶玉這一人物形象出走的必然,也是曹雪芹這樣一位文人士大夫憂患意識的必然選擇。
寶玉看不到封建大廈支撐下來的希望而出家,為何不能或佛或道做以小隱?這里,至少有兩點理由,其一就是從文本本身設置的信奉佛道的人物形象如賈敬、賈惜春等結果是以悲劇運命作結的,換言之文本本身通過次要人物否定了或僧或道之理念。次要人物可信仰,主要人物承擔著嘗試文學要能夠代表時代進步思想之主題功能,自然不能讓寶玉也或僧或道做個悲劇的大收煞,硬是如此設計也不無不可,那么如此撰寫小說本身存在的價值又何在呢?其二就是從佛道觀念溶入中國文學的發展歷程審視寶玉不可小隱。儒家之奠基人孔老夫子言“不語怪力亂神”,儒家士大夫向以出世之大隱為一己之責任,香草美人意向在文人騷客筆下歷代傳承,為此傳統士大夫完全可以盡為臣之本分“九死而猶未悔”,曹雪芹亦不會例外。從涉及佛道之文學看,老莊學說道法自然,何為自然?自然而然,與后來之道教之說有本質的不同,歷代佛道文學作品數不勝數,但是任何一本佛道經義都難作純文學觀,大抵主要緣由之一亦在于此。王維酷信佛道,但王維詩并非宣揚佛道,而是以佛道之空靈意向為我們寫出了一首首極具文學之審美意向的絕世作品;白樂天在其詩中明確指出《老子》“不言藥、不言仙、不言白日升青天。”借以諷刺將道學改為道教的道士們,要之,文學作品就是文學作品,與宗教經義有天然之別。當然,佛道作為中國與儒教并列的主要之宗教哲學之思想不可能不滲入到文學作品中,歷朝歷代具備佛道理念的文學作品客觀上體現了佛道宗教哲學在文學中的發展歷程。漢代儒學一花獨秀,排斥佛老之文,魏晉南北朝亂世之秋出現了阮籍、嵇康、陶潛、郭璞、二謝等文學家稀釋儒道入世之思選擇歸隱佛道之小隱,為文人士大夫除“大隱”于朝堂外找到了另一個精神家園。然佛道放棄家國己任到底是和封建儒家正統文化背道而馳,勢必要將儒釋道整合,至唐宋時節經歷以唐宋八大家為代表的文學家的努力宗教哲學之思最終統一為“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儒釋道宗教哲學第一次在文人士大夫階層得以整合,融會貫通后在一些文人士大夫身上表現得游刃有余。再經歷元代關漢卿、王實甫等一代在小隱大隱之路均不得之后苦苦尋覓第三條道理,發揮浪子風骨于市郊之間做了中隱之騷客。至此,借助文學作品單一佛道之出世選擇已經在明清之前被文學家們實踐證明并不為最佳之選項。那么,由于明朝一代的文網中隱亦不得的情況下所有的道路已經都再次被封死了。佛道不能救世,即便中隱也難逃滿清不為我所用便常常殺之的劫數,文人士大夫面對此情此景該做如何選擇?在清初沒有找到更理想化的“鴻蒙”時代之時,寶玉只能是出家尋覓這樣一個存在了。魯迅先生所言“《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纏綿,倒是還在其次的事。”先生此句可作為此觀點的旁證。
此觀點前文已有所提及,此段再贅述一下。審美功能是文學主要功能之一,文學自魏晉南北朝從其余文體中獨立出來走向自覺,也有源于其獨立的審美特征之緣由。文學獨立審美特征從潛在于文體之中到如今鮮明提出,經歷了千多年的演變過程。談審美規律,就繞不過美的規律,何為美的規律?依據馬克思的觀點,美的規律是人在勞動實踐活動中使主觀目的、意志與客觀、理性達到自由統一的人類社會所特有的規律之一,是人的本質的對象化的規律之一。人的本質又包含哪些內容?真善美。如此,文學的審美也就有了通過作品表達并逐步完善人性真善美的功能。童慶炳先生說:“審美是心理處于活躍狀態的主體,在特定的心境時空中,在有歷史文化滲透的條件下,對客體的美的關照、感悟、判斷。”①是將自然形態的東西,經過作家的藝術改造,變為觀念形態的東西。通過這種主觀意識的改造,就產生了作為文學根本性質的文學審美意識形態。從而使得文學具備了審美特質。顯然,文學的審美性是人的主觀意識形態對客體的合目的合意志合時代精神的美學外化,具備虛構性、哲理性、象征性、荒誕性、求解性等,是作者人文理想寄予在文本能夠通過讀者多方位解讀感知的語言藝術特性。
《紅樓夢》作為中國古代文學的壓軸大戲具備豐富的審美內涵。虛構的環境、情節、人物形象,飽含哲理的詩話語言,一切境語皆情語的象征意蘊,奇而又奇的荒誕故事、人物言行均留給我們各種各樣解讀的可能性,使我們在解讀文品過程中充分享受審美愉悅。寶玉就是本部作品作者塑造的能夠踐行美學意蘊的一個典型。這一典型所具備的美學特質不僅僅代表了一個具體人物,亦不是一個時代所能概括,而是作者自覺遵循文學審美意識發展規律而努力發揮主觀能動性的結果。這一典型詩歌中沒有,辭賦中沒有,詞作中沒有,甚或曲辭和其余小說中也沒有,毫不夸張地講,寶玉這一典型是對上述體裁所具備審美特質的一次最完美的濃縮。寶玉是封建大廈即將倒塌之時黑夜里射出的一把利刃,他著實穿破了長空而給我們以警醒,或隱或仕均不符合時代精神,不能滿足人文關懷的持續探求,為最大限度使作品具備美學特性,作者只能安排寶玉一走了之。
寶玉出走是文學審美特性要求的結果,審美為文本包含內容元素,豐富的審美內容需要相應的文體形式來承載,沒有發展到相應階段的文體形式,也就不能承載如此豐厚的審美內涵,一定的形式匹配一定的內容,相應的內容反映特定的文體樣式。從這種意義上說,寶玉出走這一具體內容也是小說這一文體形式發展到特定階段的結果。
小說此一體裁的源頭神話傳說記載的均為人物的只言片語,他們常被以補充大達的小道形式抄錄傳承而不具備較為細致的人物形象。至魏晉南北朝志怪志人小說,雖初具小說樣貌但多“粗陳梗概”,人物形象依然不能被文論家進行有意識的描摹刻畫。直到唐傳奇出,才作義好奇,有意為小說,人物形象進一步得以描述完善。而宋元話本與政治觀念一樣,在語言上為典型拙筆,換句話就是說小說這一體裁只有發展到明清之時方有成熟的小說格局形成。《紅樓夢》是小說領域內的領頭羊,是長篇章回小說中最為典范者。篇幅長涉及人物就多,人物多了為完成形象的塑造就需要一個較復雜的形式來保障,試想,假設《紅樓夢》并非長篇巨制,它又如何能保證寶玉這一典型的完美塑造?沒有較之志怪志異、唐傳奇、宋話本等各類小說體裁對儒釋道的詮釋,《紅樓夢》何以直接拿來為我所用?而如果《紅樓夢》的寶玉形象不能是時代精神的呼喊者,僅僅是對過去小說內容的重復,那么這類陳舊的內容又如何搭配新穎的小說體例?因此,寶玉出走是小說形式服務于內容的客觀需求。
塑造能體現作者審美意蘊的人物典型是小說此一體裁的六要素之一。寶玉這一經典形象的塑造則是文學作品中典型塑造發展規律的必然。神話傳說不在小說體例內形象塑造不論,志怪小說中的鬼神怪異、佛法靈異形象只是為了陳述簡短故事情節的陪襯,人物形象只能是各個類型的簡單概括而不具備典型的特征。細膩的對人物精雕細刻勢必要在敘述文學發達之時方有可能,而中國敘事文學一直在抒情文學的園囿里緩慢成長,直至元明清時期方逐漸登上文學高雅殿堂與詩詞并列分流。也就是說,小說中的典型是在敘事文學發達之時形成的塑造藝術形象的一種手段,如此典型抒情性的文學作品很難完成。
單就元明清敘事文學論,如果沒有諸如金元雜劇、明清傳奇中戲劇角色形象,尤其是小說體例中諸如《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聊齋志異》等中的典型作為積淀,盡管有典型繁衍的政治、宗教哲學、作家個人文學素養等條件,寶玉這一典型亦不可能誕生在《紅樓夢》之中。這種情況是顯而易見的,沒有《三國演義》中臉譜化典型的塑造,便不會出現《水滸傳》中同而不同的英雄群像;沒有同而不同的英雄典型,哪里來得《金瓶梅》中的世俗小人物立體化性格的描摹?沒有世俗化小人物立體性描摹,哪里可以形成寶玉此一集大成典型的成功塑造?再如,就審美意蘊中對憂患意識的雕刻,《三國演義》擁劉反曹審美意向明確,《水滸傳》將對國民的憂患意識歸結為忠義二字,把擁戴漢族皇帝希望仁君拯救社稷蒼生深入到民間自救,《西游記》則把文人士大夫這種憂患的審美意識進一步歸結為國民個人的自救,倡導像孫悟空那樣的斗士精神。顯然將憂患意識的審美意蘊更加豐富化了,而到《金瓶梅》,借助社會中俗世家庭這一縮影將理家憂患意識完全潛藏于佛道文化之間,在對世俗典型的立體化刻畫中詮釋作者憂患蒼生的悲憫之情,如此悲美意向實在為最后一鎮的《紅樓夢》中的悲美憂患意境的描寫做了充分鋪墊,沒有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典型,金陵十三衩勢必如空中樓閣,同樣,沒有西門慶這一典型的塑造,寶玉這一憂患個體何以看不到仕途、佛道的出路,反思后決然出走?
最后,寶玉這一典型尚不具備民主意識。
想就寶玉此一典型是否具備民主意識談談自己的看法。在一次紅學研討會上,多數學者堅持寶玉具備初步的民主意識。筆者對此觀點保持再商榷的觀點。依據文本分析寶玉是出走了,但在否定了其試圖之路、歸隱之路后就能依據世界文學體系之路向結論說這一形象具備民族思想嗎?如此難道寶玉出走時已朦朧認識到自己尋找的這個“鴻蒙”之所在就是一個民主、自由的國度了?難道寶玉具備超時代的眼光?筆者認為這種觀點是在有意無意中拔高了文本之主題。我們在分析作品人物形象時最為根本的還是要回歸到文本之中,其余作家、寫作背景等只能作為輔助元素加以參考,不能作為決定人物形象性質的主體元素作必須的考量。如此,從文本看,寶玉一直生活在封建家庭之中,從小接受的亦為封建綱常理論,社交圈內封建官僚、或僧或道或俠,亦并無具備民主思想的角色在文本里出現。所以,寶玉出走只能是看穿封建政治、僧道俠諸種實踐過的道路均行不通的情況下的一種清晰后的憂患,憂患中的再度迷失。寶玉時代并不能為當時社會人們尋覓到一條光明大道來。
【注釋】
①童慶炳.文學概論[M].武漢大學出版社,2000,04.第80、72頁。
[1][清]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01.
[2]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一-四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第三版,2014,05.
[3]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08.
肖貴成(1973—),男,漢族,河南開封人,講師,博士在讀,黔南民族幼兒師范高等專科學校,蘇州大學,研究方向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