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麗琴
(鄭州成功財經學院外語系 河南鞏義 451200)
為夏洛克一辯:作為“替罪羊”的夏洛克
蔣麗琴
(鄭州成功財經學院外語系 河南鞏義 451200)
《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是世界文壇一個經典的人物形象,幾百年來受到了莎翁研究者們從不同角度不同層面的剖析,人們對這個形象的認識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文章從“替罪羊”形象的基本特征、“替罪羊”形成的文化心理以及“替罪羊”的能指三個方面來剖析夏洛克的“替罪羊”形象。分析所得,莎翁對夏洛克持有惻隱之心,夏洛克的吶喊是整個猶太民族的吶喊,夏洛克是猶太民族的一個悲劇英雄,是一個典型的“替罪羊”。
夏洛克;“替罪羊”;文化心理;凈化;救贖
作為世界文庫中一個經典的人物,夏洛克的形象深入人心,長期以來受到學者們廣泛的關注與研究。《威尼斯商人》1902年初登中國劇場,100多年來隨著社會的發展與時代的變遷,莎士比亞批評者們對這部劇作的主人公之一夏洛克的批評觀點也發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從單一到復雜,從一元到多元。有人認為,夏洛克是一個十足的惡魔,居心叵測、狡猾奸詐;有人認為,夏洛克是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思想的典型對立面,道德敗壞、吝嗇殘酷;也有人對夏洛克施與同情,認為他是一個悲劇英雄,他的吶喊呼吁人與人之間的真正公平、代表著猶太民族的心聲。筆者認為,夏洛克的形象符合替罪羊的基本特征,是一個典型的個體模型的替罪羊。
暗示、確認、儀式及“罪”是“替罪羊”形象形成的基本因素,這四個基本因素相互聯系,缺少一個,“替罪羊”的形象便無法形成。
首先,“替罪羊”形象的形成要經過“暗示者”的暗示。“暗示者”對整個故事的影響至關重要,他的決定影響整個故事的走向以及“替罪羊”的最終結局。在《威尼斯商人》中,安東尼奧便是那個“暗示者”。他對待朋友慷慨大方,巴薩尼奧本就欠他許多錢,然而當巴薩尼奧因想向鮑西亞求婚再次有求于他時,安東尼奧在自己無力提供現款的情況下仍然答應想法設法幫助他。安東尼奧的行為無疑是慷慨的,他的這一舉動為他贏得了喝彩,人們認為他樂于助人、珍視友情。安東尼奧和巴薩尼奧分頭去借錢,最終他們找到了夏洛克—一個一直以來被安東尼奧唾棄和鄙視的放高利貸的猶太商人。至此,作為“暗示者”及“能指”的安東尼奧找到了一個特殊的“所指”—與他的人生觀、世界觀、民族、宗教信仰均不相同的夏洛克。猶太商人夏洛克因其高利貸者的形象在威尼斯臭名昭著,經常受到基督教徒們的排擠與謾罵,安東尼奧和巴薩尼奧找他借錢,但在內心深處卻對他鄙夷萬分。如此,兩個完全相反的人物形象形成鮮明對比,“暗示者”安東尼奧選定了“替罪羊”巴薩尼奧,并迫使他出現。
“暗示者”尋找“替罪羊”的過程便是確認的環節。“替罪羊”夏洛克的確認屬于集體確認,也就是“替罪羊”在社會中不能受到大多數人的認可和接受,而是被排擠被忽略甚至輕視,最后成為邊緣人物。在《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作為一個守財奴與高利貸者,受到慷慨大方安東尼奧、巴薩尼奧、鮑西婭、尼莉莎,甚至他自己的女兒杰西卡的排擠與蔑視,更通過向安東尼奧借錢一事的風波成了劇中人人嫌棄、討厭的對象,最終被奪去所有財產,成為一無所有的可憐的“替罪羊”。一般來說,“替罪羊”要經歷的儀式有三種:“命名儀式”、“控訴儀式”及“懲罰儀式”。“命名儀式”指當眾對“替罪羊”進行審訊,當眾對替罪羊的“罪孽”進行命名;“控訴儀式”指對“替罪羊”的“罪孽”進行指責,使“替罪羊”受喪失人格,失去自我;“懲罰儀式”指對“替罪羊”做出懲罰,讓“替罪羊”去贖罪。作為“替罪羊”,夏洛克這三種儀式都經歷了。在法庭上,鮑西婭女扮男裝成一位年輕有學問的博士律師,想出只能割肉,不能流血的辦法,逼迫夏洛克完成一個任何人都無法完成的任務,并以法律規定為借口對夏洛克直接定罪:“威尼斯的法律規定:凡是一個異邦人用直接或間接手段,謀害任何公民,查明確有實據者,他的財產的半數應該歸受害的一方所有,其余的半數沒入公庫,犯罪者的生命悉聽公爵處置,他人不得過問。”[1](P158)這樣,夏洛克作為“替罪羊”的“命名儀式”得以輕松完成。接下來鮑西婭又對夏洛克的“罪行”一邊威嚇一邊控訴,公爵最后判定夏洛克必須履行鮑西婭做出的懲罰及安東尼奧提出的讓他改信基督教、死后把他的全部財產傳給他的女兒女婿的條件,夏洛克作為“替罪羊”的“控訴儀式”及“懲罰儀式”也由此完成。
夏洛克作為“替罪羊”的形象的形成,歸根到底在于他所受到的文化傳承,也就是猶太人世世代代傳承下來的基本文化心理,這一點我們可以運用榮格的原型理論“集體無意識”和“個體無意識”理論進行剖析。
根據榮格的心靈解構理論,人的心靈包涵意識、個體無意識和集體無意識三個層面,其中集體無意識往往對“替罪羊”形象的形成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在榮格看來,集體無意識是一種潛在的本能,“本能是典型的行為模式,任何時候,當我們面對普遍一致、反復發生的行為和反應模式時,我們就是在與本能打交道,而無論他是否與自覺的動機聯系在一起。”[2](P33)確實如此,人類各種各樣復雜行為的背后,往往是本能在起作用,而這種本能正是人們長期以來集體無意識的表現。集體無意識由人類一代又一代的繁衍通過遺傳達成,它永遠無法上升到意識的層面,人們可以通過大量的原型對集體無意識進行深入了解。“從集體無意識角度看,世界不過是一種內在精神世界的顯現,是一個意象的世界,它同時作為外在的誘惑和內在的驅力,吸引并推動著人們的日常行為,并引領他們走入生活世界。”[3](P67)在《威尼斯商人》中,作為猶太人的夏洛克具有猶太人的基因傳承,與生俱來帶有猶太人的文化心理特征,在基督教為絕大多數人所信奉的特定環境中,他本來就是一個被邊緣化的個體。夏洛克之所以成為替罪羊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人們對“罪”的恐懼和抵觸,以及對他們所認定的“罪孽”的懲罰欲。文藝復興是一個高度道德化的時期,那時的人們追求“對自我價值的認同、思想行動的自由、精力充沛的雄心、才華橫溢的天賦、永不枯竭的能量、充滿冒險的精神、向往成功的欲望、征服一切的膽量、對于自我的認識”[4](P320),這是那個時代的精神脈搏。安東尼奧、巴薩尼奧、鮑西婭、公爵等這些有身份有地位的基督徒無疑是那個時代精神的踐行者,基督徒的血液在他們身上流淌,人文主義的精神在他們身上發揚,面對吝嗇、苛刻、放高利貸的夏洛克,他們在心理上當然就自覺高人一等,而夏洛克正是他們尋找的那個與他們信奉的精神相背離的“典型”,被抓到后,這個“典型”“惡”的一面被放大,夏洛克受到他們認為理所應當的懲罰,而他們對自己的行為非但感到沒有任何不妥,甚至還洋洋得意,感覺自己成就了一番英雄作為。這似乎是一場集體的狂歡。
從集體無意識的角度分析,夏洛克作為“替罪羊”的替罪模式是雙重的。一方面,他為整個猶太民族替罪,這點是顯而易見也比較容易理解的。當時的猶太人社會地位低下,被基督教徒所輕視與不恥,遭受著嚴重的不平等待遇,在劇中第三幕第一場,夏洛克為他的民族同胞發出了歇斯底里的吶喊:“他曾經侮辱過我,奪去我幾十萬塊錢的生意,譏笑著我的虧蝕,挖苦著我的盈余,侮蔑我的民族,破壞我的買賣,離間我的朋友,煽動我的仇敵;他的理由是什么?只因為我是一個猶太人。難道猶太人沒有眼睛嗎?難道猶太人沒有五官四肢、沒有知覺、沒有感情、沒有血氣嗎……那么照著基督教徒的榜樣,那猶太人應該怎樣表現他的寬容?報仇。你們已經把殘虐的手段交給我,我一定會照著你們的教訓實行,而且還要加倍奉敬哩。”[1](P127)夏洛克的這番話道出了整個猶太民族的心聲,從中讀者也得以認識,夏洛克與安東尼奧的矛盾不僅僅是兩個個體的矛盾,而是兩個民族的矛盾,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文化心理的沖突,是人類集體無意識中不同原型之間的悖離。在基督教徒看來,夏洛克的行為殘酷無人性,于是他們對他重重責罰。夏洛克受到的懲罰也代表著基督徒對猶太人的懲罰,從這個層面來講,夏洛克是猶太民族的“替罪羊”。另一方面,夏洛克也是基督教的“替罪羊”。在集體無意識的文化心理下,安東尼奧等人認為夏洛克受到的懲罰理所應當,他們為自己的“聰明智慧”“寬厚仁慈”而歡欣鼓舞,然而他們真的寬厚仁慈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巴薩尼奧在負債累累的情況下借錢向心儀女子鮑西婭求婚,安東尼奧自己沒錢卻向自己一向鄙夷的猶太人夏洛克借錢本身就是對自以為清高的基督教徒的諷刺;鮑西婭男扮女裝假扮律師咬文嚼字變相侵吞夏洛克的財產本來就是不真誠、對人文主義人人平等寬厚仁愛精神的背離;安東尼奧欣然接受公爵的裁定,把夏洛克財產一半據為己有的行為也實屬不仁不義之舉。然而,他們在基督教外衣的庇護及集體無意識的文化心理作用下,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行為的不妥,反而把夏洛克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推向了火海,使他成為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替罪羊”。
凈化與救贖是替罪羊的兩大功能。凈化主要指道德層面上的,亦即讀者通過對作品的閱讀能夠感受到道德的力量。救贖通常指讀者閱讀文本,能夠感受到精神,尤其是宗教意義上受到啟發,從而使自己的靈魂得到拯救。
《威尼斯商人》創作于文藝復興時期,當時基督教的思想在歐洲盛行,英國人的反猶高潮迭起,因此,盡管在劇中莎翁讓夏洛克作為猶太民族的代表發生,但最終夏洛克的失敗卻讓絕大多數的英國人感到大快人心,劇作的結局也無形中加強了人們的意識:猶太人的社會地位不可挽回。在那樣一個特殊的時期,夏洛克的身份是高度可辨的。安東尼奧、鮑西婭等人作為“替罪羊”的“施罪者”具有高度的道德能指性,他們都是虔誠的基督教徒,身披人文主義仁義仁愛的道德光環,與品行卑劣的放高利貸者夏洛克的形象形成鮮明的對比,在那個特定的環境中,人們的思想天平毫無疑問會嚴重傾斜于他們一邊,而對夏洛克的懲罰更使絕大多數的人們看到猶太人“罪惡”思想的下場,無意間起到凈化人的心靈的作用,敦促人們更加忠實于基督教的信仰。
從接受美學的角度看,救贖指的是在文學接受的過程中,宗教思想發生的變異,也就是說讀者受到的宗教意義上的拯救。在《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作為“替罪羊”的救贖作用是在他與安東尼奧對簿公堂的過程中完成的。安東尼奧的生意船只海上出事,不能在規定的時間歸還夏洛克的借款,安東尼奧試圖協商解決,夏洛克決然不同意,堅持按照合約割掉安東尼奧的肉,安東尼奧自知夏洛克報復他的用心,公爵也苦口婆心希望夏洛克能夠松口,卻無果,在這種情況下鮑西婭假扮博士律師上場,和公爵一起做出了嚴懲夏洛克的決定。在那樣的年代,在讀者讀過文本或觀賞過演出后,他(她)肯定能夠強烈地感受到鮑西婭的聰明和安東尼奧的崇高,而夏洛克無疑會成為一個反面教材,使他們更加努力追求基督教及人文主義的信仰,使自己成為一個睿智機敏、具有高尚道德情操的人。從這個層面來看,夏洛克作為一個負面形象,從另一個側面實現了“替罪羊”的救贖功能。
由此可見,莎翁對夏洛克是持有惻隱之心的。表面上看,夏洛克是一個貪婪、陰險、兇殘、冷酷的吝嗇鬼;而安東尼奧慷慨大方、樂于助人、珍視友情,這似乎是正義與邪惡之戰。而事實上夏洛克與安東尼奧的矛盾與沖突不僅僅是個人的,而是基督教與猶太教兩個不同的民族、基督文化與猶太文化兩種截然不同的宗教文化之間的沖突。夏洛克的吶喊是整個猶太民族的吶喊,夏洛克是猶太民族的一個悲劇英雄,是一個典型的“替罪羊”。
[1]莎士比亞.莎士比亞戲劇選[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0.
[2]榮格.本能與無意識.榮格文集[C].北京:改革出版社,1997.
[3]尹力.意識、個體無意識與集體無意識—分析心理學心靈結構簡述[J].社會科學研究,2002(2).
[4]常耀信.英國文學通史[M].天津:天津大學出版社,2010.
[責任編輯 王占峰]
I06
A
2095-0438(2017)05-0052-03
2016-12-27
蔣麗琴(1976-),女,河南新鄉人,鄭州成功財經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方向:英語教學及英美文學。
河南省社科聯、河南省經團聯2016年課題“莎士比亞劇作中的‘替罪羊’主題研究”(SKL-2016-16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