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珺
(廣東省社會科學院,廣東 廣州510635)
創新發展中的大城市與區域經濟一體化
王 珺
(廣東省社會科學院,廣東 廣州510635)
2017年6月16日,廣東省社會科學院黨組副書記、院長,經濟學教授,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王珺教授,在深圳職業技術學院作了精彩的演講,與師生交流關于城市與區域經濟發展的一些想法,這也是當前經濟學界討論的熱點.王珺教授主要從:大城市的魅力究竟在哪里;大城市的邊界是怎么形成的;如何促進大城市推動區域經濟一體化發展三個方面,闡述了創新驅動戰略這一大背景下,大城市如何推動區域經濟一體化發展.
實現區域經濟一體化有多種推動力,有的是靠大城市推動,像廣州、深圳推動珠三角一體化;北京、天津推動京津冀一體化.但在其他一些地方,比如德國沒有什么大城市,但是它的一體化進程也比較迅速,所以它的類型不太一樣,我今天主要講由大城市所推動的區域一體化.
首先第一個問題,我們說大城市的魅力究竟在哪里.我們看看全球的人口空間布局,因為工業化是產值結構的變化,城鎮化是人口居住地的變化,這是我們資源配置的一個基本判斷.從全球范圍看,2010年前后,在72億人口中,有基本一半的人住在大城市.1950年的時候,超過50%的人口住在城市里面的國家也就是意大利、法國、美國、德國、英國等少數發達國家,那時中國是多少呢?11%.我們再看2009-2010年全球城鎮化的進程,這時候中國是多少呢,在 46%~47%.2050年是一個重要的時間節點,中國的發展目標是要在建國一百年建成社會主義強國,進入世界中等發達國家行列.此時,除了埃塞俄比亞城市人口占比仍不到50%外,其他所有國家基本上都達到或超過 50%.中國在 2050年城市人口將達到72%~73%.所以我們說,全球人口在未來的發展當中,城市化的比重是越來越高,這是必然趨勢.我們再看一下中國,2011年至今,城鎮化常住人口占比從 51.3%到現在的 57.3%,按戶籍人口則是41%左右,城鎮化率也在不斷提高.這就是我們說的首先從趨勢入手,來關注現在城市化的變化規律.
第二個問題,城市化既然是一個趨勢,那農村人口流向什么樣的城市?這值得我們進一步思考.城市分大中小城市,20世紀80年代我們國家提出希望中小城市成為吸引人口的重要節點.但事實上,我國人口流動結構并沒有完全按照政策指引的方向流動.國家在2014年重新劃分大中小城市,50萬以下是小城市,50~100萬是中等城市,100~500萬是大城市,500萬以上是特大城市,1千萬以上是超大城市.我們知道北上廣深的常住人口,上海是 2400多萬,北京是2100多萬人口,深圳市是1400多萬,廣州是1600萬人口.我們對比全國第五次人口普查(2000年)和第六次人口普查(2010年)的人口流向數據,發現:一是大城市人口增長率超過50%;二是50萬以下的小城鎮人口增長52%,其他城市比如像50~100萬、100~300 萬、300~500 萬、500~1000萬這些規模類型,其人口增長率都沒有超過以上兩種.言外之意,人口向兩頭流動是 2001-2010年間流動的特點.因此,1000萬人口以上的大城市增長是比較明顯的.中國既然如此,那么從全球來看,人口增長的城市分布又呈現怎樣的特點?是往小城市、中等城市還是大城市發展呢?我們看1970年到2014年將近45年的時間,生活在1千萬人口以上的城市人口占全部城市人口的比重,從2.88%上升到了12%.也就是說,近45年的時間,生活在大城市的人口規模在全球范圍內是增長的,而且增速較快.生活在50萬以下人口規模的城市人口占比下降了13%.在一些歐洲國家,比如德國的小城鎮,現在是怎樣的狀況呢?我們曾去過這些地方,發現德國小鎮都有很深厚的歷史底蘊,但住戶以老人居多,許多街邊小店主要為這些老人服務.大量的年輕人沒有留在小城市,而是到大城市尋找就業機會,所以這些小城鎮顯得安靜、和諧.從我們國家來看,按照中心城區常住人口500萬以上作為大城市,那么在20世紀90年代我們只有北京是大城市,到2020年將達到20個,2030年達到23個.言外之意,我們國家1千萬人口的大城市可能會快速發展、大量集聚,這是個事實.因此,未來發展將有兩大基本趨勢,一是人口大量地向城市流動,二是流入城市的人口更多地向大城市、特大城市集聚.
那么這就涉及到一個問題,我們知道農村人口向城市流動是工業化的特征,那為什么會向大城市流動?大家可以看到,在工業化已完成的發達國家,大城市的城市化率在 20世紀 70年代達到60%~70%,甚至為 80%,此時服務業的比重也已達到80%左右.比如美國就業人口結構,85%集中在第三產業,11%是第二產業,剩下的是第一產業,也就是說大量人口集中在服務業.因此從發展階段看,工業化的特征是勞動力流向城市,現在我們看到大量就業人口從中小城市向大城市集聚,大城市的產業結構以第三產業為主,它的奧秘在哪里?大城市的魔力在哪里?比如我現在問在座的同學,你為什么愿意留在深圳,第一個收入水平高,就業機會多.哈佛大學有一個教授,叫愛德華·格萊澤,他在 2012年寫過一本名為《城市的勝利》的著作.他做過一個統計,大城市和小城市有區別,最重要的是工資高,高多少?大概是四分之一.我們也有一個計算,基本上像我們國家的大城市,比如說北上廣深,收入水平比一般的城市高出15%~25%.很多人愿意留在大城市首先是收入水平高一些;第二個就是就業機會多.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以后,我國特別像廣東這種外向型經濟體就業不景氣,一些大學畢業生可能很難在一線城市找到合適的工作,于是回到屬于二三四線城市的家鄉工作,可干了幾年又回到一線城市.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呢?大學畢業生基本屬于專業人才,專業人才需要進入到專業的公司和組織.畢業生一旦在二三四線城市所從事的某專業領域出現不景氣的情況,或者自己不愿意在某企業或部門繼續工作想跳槽的時候,他們在那里能找到類似的公司或組織的機會很少,也就是說跳槽的可能性很有限.第三,大城市的公共服務配套比較好,像教育、醫療、優質學區資源等比較多,配套能力比較強.但一些地方政府據此就認為一線城市主要是擁有高質量的公共服務配套.因此二三四線城市若想有更多的吸引力,就要從公共服務入手,建好學校好醫院,吸引優質教育進來.但是現實往往是等這些地方建好了高質量的醫院和學校,人才還是沒有被吸引過去.盡管部分二三線城市奮起直追,公共服務配套的基礎和條件甚至都好過北上廣深,但目前海歸仍大部分集中在北上廣深.因此以上這些因素可能都不完全是大城市的魅力.
從經濟學分析,大城市最大的魅力在哪里?我認為就是它的市場規模大,市場潛力大.由于市場規模大,它才形成專業化的公司,才有更多的就業機會和更高的收入水平.市場規模是什么?舉兩個例子,一個是我親身經歷的,在我當中大校長助理將近10年的時間里,分管過學校資源分配,也分管過中山醫,當時有一些醫學博士生畢業后都愿意留在廣州而不愿意去其他二三四線城市.我當時納悶,就說現在東莞、中山、佛山等地醫院的醫療設備條件都比中山醫好;第二,你從中山醫博士畢業以后,如果到東莞、佛山、珠海這樣的地方,你就會發展得很快,職業前景廣闊,但如果你一直呆在學校,從實習開始一直干下去,你什么時候超過老師呢,即使你超過了老師,老師也在那兒擋著你,畢竟學生基本都會尊敬自己的老師.醫學博士畢業生說,實際上并不是這么回事.他說如果到二三線城市,盡管醫療設備好,收入也高,但是這些病人絕大部分不是專業性的,比如作為一個做胃切除的醫生,可能半天只有一個專業性的病人,半個小時就看完了,剩下的時間干什么?出門診看完病以后,別的科室忙,就去幫忙,幾年下來自己倒成為一個全科的醫生.全科醫生的含義是什么,就是好像什么都懂,但什么都不精.如果在中山醫留下來,我看的大量病人都是專業性的病人.他講到這個我就明白了.這個專業指的是什么,就是市場需求的規模經濟.經濟學上講的規模經濟是什么,不僅僅是專業規模、市場規模有多大,還包括需求規模.為什么大量的專業公司愿意出高價留在大城市呢?因為它的服務對象養得起這樣的專業公司,換句話說,專業的機構部門之所以在大城市,是因為專業的需求規模足夠大到養得起這些公司.比如說牙醫,很多專科醫院都開在大城市,就具備這樣的特點.再舉一個例子,像很多珠三角城市收入水平很高,建一個大劇院,不是沒有錢,但不容易養得起,為什么?是沒有那么多人需求天天來看這個東西.這個人是什么,就是市場規模.這是我們經濟學講的一個最基本的概念——規模經濟.
第二,放眼全球,有三個關于創新的突出案例.第一個是美國的硅谷,這個我們不說了,大家非常熟悉.第二個是深圳,作為一個改革創新的試驗場,深圳發展很快,2014年6月成為全國唯一的創新型城市.第三個例子就是以色列,全國僅八百萬人口,人均GDP大概38000美元,是在沙漠地區建起來的國家.以色列在美國納斯達克上司的公司大概有70多家,日本不夠10家,加拿大不夠10家.我們就在思考:為什么以色列那么多創新企業要到納斯達克上市呢?有次我和一個以色列教授聊天,他回答了這個問題.他說,他們國家太小,創新產品出來后,這些創新產品要有大量的投資進行量產,只有產品上市才能夠盡快地獲得回報,這是所有創新企業的基本追求.但企業若沒有足夠的市場,要盡早獲得回報是很難做到的.以色列就遇到這樣的一個障礙,因為沒有資源,只有靠創新,創新完了以后上市,本國的市場規模太小了,怎么辦,無論如何都要在美國上市,只要在美國上市,讓全球的人都知道,在全球范圍內推銷創新產品,這就是規模經濟逼著它必須在美國上市,走這條路子.
因此,特大城市的魅力在哪里,吸引力在哪里,最重要的就是市場規模.而什么是市場規模,咱們又說回經濟學,實際上經濟規模就是 GDP,GDP是人均收入乘以人口規模.比如講中國,我們現在有13.8億人口,美國3億人口,中國人口規模是美國的四倍以上.但是美國2016年GDP總量為18.03萬億,按美元來算,我們人均GDP是8300美元,美國是5萬3千多美元,美國約為中國的6.4倍.所以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潛在市場,美國是世界上最大現實購買力的國家.說起購買力,第一個是出口,我們也不惦記著往非洲出口,往瑞士出口也不大行,盡管瑞士收入水平高但是人口規模太小了,只有800萬人口.企業和我們個體自身在選擇發展空間的時候,往往選擇購買力比較大的地方,國際貿易是這樣的,國家也是這樣.這就是為什么大量人口主要流向規模大的城市,導致大城市人口密度越來越大.
我們深圳市在工業化時期,村村點火,戶戶冒煙,各村各縣都在搞產業園區、開發區等,這是工業化階段的典型特征.創新發展的特點更具有集聚性,不是面面開花的,高端人才聚集在哪里,哪里才有創新.我們分析深圳市從2000年到2015年在廣東省GDP當中占的比重,2000年為16%,2015年大概是 19%,增加了 3%.再看廣州和深圳,廣州2000年GDP在廣東省的比重是22%,到了2015年還是22%,這兩個城市加在一起,有41%左右,而2000年這兩個城市占38%,這表明,財富和產值的比重更大程度地向大城市集聚.為什么大量的人口主要流向大城市,是什么理由?我想前面兩個方面的案例,告訴了大家.
第二個問題,大城市的邊界是怎么形成的.大量的集聚是不是會形成持續擴大的過程呢?大城市是高密度發展的,比如深圳市,大量的人口聚集在這里,轄區總面積不變,但是承載的財富量和人口數量不斷增加,這就是我們說的人口密度和經濟密度.人口密度就是每平方公里多少人.經濟密度就是每平方公里產生多少產值.大城市人口數量不斷增加,財富不斷增加,密度就不斷提高.深圳人口密度為每平方公里6千多人.當然有些地方像孟買人口密度高,但經濟密度低.比如說,印度孟買的達哈維貧民窟是亞洲最大的貧民窟,這個地區的人口密度達到了每平方公里將近30多萬人,大約是當前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區.30萬人是什么概念,大家看過電影《貧民窟的百萬富翁》,那里貧民窟的床是按小時租的,有人白天租五個小時,晚上又是另外一個人租的,就是這么來安排的.為什么這么高的價格呢?就是因為在這個地方租一個房子,可以相對容易地尋找到打工的機會,而且貧民窟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居住便宜.因此,人口密度和經濟密度能高度協同融合是比較好的.那么,城市高密度發展一定會帶來兩個方面的影響:一個是空間配置效率提高.我們經常講經濟學的一個基本邏輯,首先看增長,增長是看投入還是看效率.如果說效率提高,效率從哪里來?經濟學上講效率,無非是三個方面,第一個是配置效率,比如說你從這個行業跳到另一個行業這是配置,就是重新選擇了行業,咱們中國人有一句老話講“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這在經濟學上解釋是配置效率的問題.第二個效率來源是技術效率,通過創新提高技術效率;第三個效率來源是管理效率,通過組織結構來提高效率.所以經濟學上講增長,是靠要素投入還是靠效率,效率從哪里來?效率來自三個,最基本的是配置效率,配置效率解決什么?第一產業向第二產業轉移,這是配置效率提高.但我們主流經濟學長期忽視了且應該補充進來的是空間效率配置.這里的空間效率配置就涉及大量的人是在農村、小城市還是大城市就業的問題.舉個例子,你在農村一畝地解決兩人就業,如果這一畝地在城市里面蓋一個寫字樓,可以解決上千人的就業,而且能創造上百萬甚至上千萬的產值.城市的效率比農村高的原因就在于它一定的空間范圍內,能夠集聚更多的財富,空間集約性大幅度高于其他地區.但大城市在提高空間密度和空間效率的同時,也帶來兩個問題.當大城市集聚了大量的人口和經濟財富之后,它也帶來一些副作用,這些副作用就是我們說的大城市病,一個是交通擁擠,另一個是房價提高,我想大家都是有切身感受的.對于交通擁擠,北京每小時開車的速度12公里,稍稍快于步行;而上海、廣州等城市的平均車速也低于東京、首爾、紐約等城市.現在我們算一下,深圳市大概一千三四百萬人口,400萬輛汽車,去年大概3月份是300萬輛車.在美國洛杉磯,每千人455輛車,大概2個人一輛車.大家都知道,私家車增多的同時,一定是造成二氧化碳排放量大幅增加,所以擁擠的現象變成一種常態,所有大城市基本都有這樣的特點.第二個是房價和房租越來越高.在土地面積不變的前提下,土地面積上的財富和人口在不斷增加,你說土地價格變不變,這是個最簡單的判斷.我們曾經計算過像北上廣深和其他大城市的人口密度和產值密度.可以看2015年數據,深圳每平方公里大概將近6千人,每平方公里8.7億產值,在全國大城市里排在第一位,第二位是上海3.9億,廣州2.4億,北京1.3億,這就是一個產值密度的變化.
那么大城市出現這種密度的變化會帶來一個什么樣的機制呢,就是它的邊界究竟在哪里?大城市密度是持續增長的,由于就業機會多,收入水平高,專業性公司增多導致大學畢業生、高素質的勞動力就大量地向這個地方集聚.這是一個持續的過程,最終大城市與其他地區的高素質勞動力資源配置出現差異.流入要素的變化會導致利弊的轉化,導致地價、房價持續上升,進而引起土地資源再配置.那么我們的問題是:不斷推高的地價房價會導致哪些行業,哪些生產環節能夠存活下來,哪些行業生存不下來.很顯然,用地少、單位面積收益高的行業生存下來了,用地多、附加值比較低的行業生存不下來,或者這種環節生存不下來或者轉移出去了.現在看看我們深圳產業轉移的情況.我在深圳和東莞的周邊地區做了一些調研,東莞那些挨著深圳的鎮街,如樟木頭、松山湖、橫瀝鎮,這一輪的產業已經不再是制鞋、家具等傳統行業,而是無人機、生物醫藥、機器人產業等新興產業.這些公司很多都是在深圳注冊的,在深圳設立總公司,總公司負責投資決策和資本運作等功能,然后大量生產環節搬到周邊地區.華為的生產環節,甚至一些研發機構也開始搬到東莞去了.搬到東莞去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深圳的外溢,為什么深圳會外溢?這就比如說一鍋水,你裝滿了它一定會外溢出來.深圳的價格高了,很多經濟活動一定會外溢.哪些東西外溢呢?外溢的是你在這里已經賺不到錢的,或者是賺錢附加值越來越小的,這些環節、產業、部門就溢出去了;同時,溢出去的環節、產業、部門和大城市之間仍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你看一些深圳的公司,都有一些班車載著在深圳居住的員工,早上坐車到東莞上班,晚上再從東莞拉回深圳.這種現象表明了城市之間的互動,這個情況已經在東莞和深圳大量出現了.為什么會出現這個情況?因為深圳的價格提高了,單位面積上的人口密度、產值密度大幅度增加造成的外溢.比如講,洛杉磯市中心現在出現了一定程度的衰落,20世紀 80、90年代,大量的人在洛杉磯市中心內上班,在周邊居住,周邊出現了衛星城.衛星城基本上是一個睡城,晚上在睡城里面住,第二天到大城市里上班.我記得在2005-2006年訪學美國的麻省理工大學(MIT).MIT位于波士頓的Cambridge,Cambridge有兩所最知名的學校,一所是哈佛大學,一所是MIT.波士頓也叫walking city,就是一個可以走路的城市,在美國你沒有汽車,在很多城市寸步難行.在 MIT的時候,我問他們的教授平時怎么上班.他們一般住在很遠的別墅,上班先要開車 40分鐘到火車站,把汽車停在車站附近,接著坐火車到市里面,由于火車和地鐵接駁,然后坐幾個地鐵站到校園,因為MIT里面有地鐵站的.他們到MIT來一次,至少需要耗費一個半到兩個小時.像在美國波士頓這樣的大城市,其周邊地區的房價已非常昂貴,一般大學教授也難以負擔.在中國也慢慢出現了類似波士頓這樣的城市,它的地價不斷提高,然后它開始不斷地外溢,如果外溢不出去,遇到什么問題呢?
外溢能否溢出去,會對區域經濟產生重要影響,這也是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城市發展最重要的差異.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區一定不在發達國家,東京、巴黎、紐約、洛杉磯、倫敦等這些發達國家大城市的人口密度遠遠低于印度的孟買、巴西的里約熱內盧這些發展中國家的大城市.為什么發展中國家的大城市人口密度不斷的集聚呢,像孟買每平方公里達到 30萬人,里約熱內盧也是每平方公里十幾萬人.這些大城市的人口密度越來越高,本來要外溢,但是周邊產業不配套,交通基礎設施能力不足,收入的水平不能支撐,這三個因素共同決定了產業不能外溢出去,大城市功能轉換與結構調整就難以持續.大城市盡管有向外溢的需求,但外邊接不住,這就形成了城市貧民圈.巴西里約熱內盧具有這樣的特點,印度孟買我們去看了,發現孟買最發達的地區和最破舊的地區是并存的.這是我們講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說大城市有向外溢的需求,但是周邊要有一定的腹地和空間.第二個,大城市中高收入群體要向外轉移.美國很多城市,像紐約曼哈頓,通常星期五下午大量曼哈頓市區的人開車往外走,然后星期日晚上大量的車進入到市區.過去廣州有一句話,寧要河北一張床,不要河南一間房.在曼哈頓也是這樣,在那里找一張床都是價格很高,所以人就在周邊地區買房子.什么人購房呢,一定是紐約中產階級先去外邊購房,有私家車的先出去,然后越來越多的人出去購買,為什么市中心衰落了,因為大量的中產階級去周邊購房了,留下沒車買不起房子的人住在了城市,這就出現了周邊地區的興起和大城市的衰落.洛杉磯、底特律都存在這種特點.美國三大汽車廠的中心都在底特律,20世紀60年代以前,美國的汽車行業不接收黑人,而且工會力量最強,工資水平必須要漲,把汽車行業轉到周邊地區幾乎不可能,因為轉出去本地工人就要失業.這嚴重制約著底特律汽車行業向外轉移,城市轉型進程緩慢.底特律人口最多的時候將近170萬,現在不到30萬,人都跑了,這就是城市本來該外溢但是沒有溢出來,或者是先溢出去但是沒有轉型.所以我們講功能大城市就像國家的功能一樣,同時有進口和出口才能平衡;一個城市的功能也是一樣,僅有輸入的東西,有大量的集聚,只進不出,總有一天會爆裂.那大城市的邊界到底在哪里?我們思考它的邊界,就是在于功能的轉換,有功能轉換才有健康持續的生命力.
所以我們說,大城市是需要腹地的,沒有腹地的大城市的健康就會遇到問題.我們說要支撐深圳這個大城市持續健康發展,深圳的部分產業必須要向外溢.要在一個城市體系內支撐大城市持續健康發展,就必須有一個區域一體化的過程.從城市體系外圍來講,也需要深圳的外溢.20世紀90年代,珠三角招商引資主要是引進港資和外資.現在珠三角的邊緣地區比如肇慶、江門以及粵東西北的城市,10個企業當中4個左右是深圳轉過去的.我們近期一次在東莞調研時,一個組織的負責人說,現在東莞引進的企業中10個有6~7個是深圳的企業.
因此,從深圳自身的發展來講,城市邊界已經到了功能轉換的階段,現在需要思考的是怎樣才能形成有效的轉換.比如說企業以前用土地資源生產某產品,但該產品附加值偏低,占的土地偏多.在新環境條件下,現在再生產就沒有利潤,于是就搬到周邊地區,原有土地從事其他活動,這就是功能的轉化,叫結構的調整.所以城市功能出現轉換時,生產環節可能轉出去,但研發環節還在這里,這就形成了企業內部縱向分工的跨地區配置.過去生產環節全在一個地方,現在可能采購在一個地方,生產在其他地方,這個地方只保留一個研發或者銷售,這就是跨地區形成了縱向分工.企業有了縱向分工,就能產生跨地區合作,往來的密度越來越大.比如工人在東莞上班,在深圳居住,這樣的人越來越多,這兩個城市的來往就越來越多,任何跨區域合作都是建立在這種交往的基礎上,這就是我們說的功能和結構調整的機制.企業跨地區的縱向分工,一是打破大城市本身以及周邊地區原有的產業體系;二是帶動大城市與周邊地區的分工聯系,如上班與生活、研發與制造以及跑通勤的人員往來.
我說的機制就是通過這樣的一種轉換,確定大城市的邊界.我們不希望深圳像孟買一樣,由于周邊地區和大城市之間存在交通運輸、收入水平、生活環境等巨大的差距,深圳想轉但轉不出去,造成城市的人口密度不斷增長.所幸現在也沒有出現這個情況.所以大城市需要腹地,缺乏腹地的大城市的發展就受到限制,反過來講,沒有大城市的外溢,周邊地區的發展也遇到困難,這是區域經濟一體化的基礎.
創新驅動發展一定不是平均分配的,要在廣東21個地級市均衡創新驅動發展不大可能.前面我們看到的是人口的平均密度,我們現在看一個城市就業人口數量的密度.在城市里就業不一定在城市里居住,這是現在大城市的特點.紐約曼哈頓、倫敦、巴黎、東京這樣的城市,按照人口密度來算,和深圳差異不大.但是衡量中心城區的是就業密度或崗位密度,就是說白天你在這兒就業,晚上沒住在這里,因為住不起.紐約曼哈頓崗位密度為每平方公里8萬5千多人,如果按照人口密度是2萬3千人,倫敦也是如此,按人口密度為每平方公里8千9百人,但是它的崗位密度將近3萬4千人/平方公里.在香港中環,白天大量的人在這里上班,晚上大部分人都撤走了,為什么呢,住不起,這個地方全都變成寫字樓了.誰愿意在寫字樓找一個狹小空間居住,房價高昂,而且居住環境并不好.這就是說,所有大城市中心區域,就業密度和人口密度形成一個很大區別.此外,還有個現象值得關注,那就是城市每平方公里道路的密度和進入中心區公共交通的方式.一般來說,城市道路密度越高,汽車行駛就越困難,選擇乘坐公共交通的人口比重就越大.所以在大城市開私家車,停車費太貴,還找不到停車位,私人交通成本越來越高.家家都有車,但是家家都不開,最后都乘公共交通,這就是大城市的生活方式.
所以我們跟大家講,大城市的人口密度、崗位密度為什么會發生這種分離,就是要有腹地來支撐大城市,促進大城市的發展,你如果沒有腹地,比如沒有大量的睡城,你怎么可能白天在這里工作,晚上撤走呢!
現在廣東到了加快推動區域經濟一體化的階段,因為大城市在慢慢形成,大城市的外溢也產生了巨大的需求.產業升級先從附加值偏低的行業開始向外轉移.為什么先轉移出來一些制造業而不從一些服務業先轉移?就是因為服務業的就業密度高,一個寫字樓里面上千人都可以安置下來,但是制造業總是需要一些固定設備,一個流水線所占空間大,這肯定不合適.一旦地價高了成本就高了,繼續留在這里就不劃算.那么,這些區位選址決策是誰做的,一定不是政府做的,而是由企業做的,企業是最基本的決策主體.政府在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呢,第一個是硬件環境建設,這是最基本的.硬件環境就是基礎設施.要使公共交通更加便捷,服務配套更加完善,公共交通一定要大力的發展,包括城際交通,城市內部地鐵、地下管網的建設,這是一個方面.第二個就是軟件環境.李克強總理在每年的政府工作報告都強調一件事情,就是放管服.說到底就是構建良好的營商環境.我說一個重要數據,2004年世界銀行開始公布全球營商環境指數,2016年10月24號公布了2017年191個國家營商環境的情況.中國排在第78位,比2015年有進步,2015年我們排在84位.排在第一位的是新西蘭,新西蘭為什么排在第一位,就是半天之內能成功開辦企業,半天之內把手續辦好,現在全球開辦企業要21天,我們中國是28.9天,廣東省比全國要低,但比全球的平均水平還是要高.去年年底,我們社科院和省工商局同樣做過一個調研報告,這個報告也得到胡春華書記的批示,并高度表揚.這個報告分析廣東21個地級市的營商環境情況,結果發現,營商環境排在最前面的是深圳,但是深圳也要19天,開辦一個企業要19天的時間.在全國,我們看起來有進步,但是和世界營商環境比較好的國家相比較,我們的潛力、空間、差距還是很大的.另外,比如檢驗、質量標準、繳稅手續、社保體系等等這些事項,都是營商環境中重要的組成部分.所以現在廣東提出要想建立一個開放性經濟新體制,首先得在營商環境上和國際銜接,對接世界上發展比較好的國家,當然這個路還是很漫長.這事由誰來做,這是政府主動要做的,做這個事情就是為了企業減負.企業的成本無非是三個,生產成本、運輸成本、交易成本.生產成本靠企業自身,運輸成本靠物流和基礎設施配套,這是政府的事情,第三個就是交易成本,這就涉及我們剛講到的營商環境,這是我想說的軟件環境,這些都要靠政府.有人說企業創新是企業的事情,企業的生存取決于扣除成本以后的剩余,如果成本高,企業剩余就少,如果成本低,企業生存相對容易.企業怎么降低成本,現在勞動力成本、土地成本等這些生產成本大幅度提高,生態環境約束也要求企業增加成本.因此企業只有降低運輸成本,降低交易費用,這是企業未來發展的基本趨勢,這就是我講的如何推進大城市區域經濟一體化發展,核心的問題就是政府在基礎設施和營商環境上做好工作.
第二,推動大城市區域經濟一體化,需要根據合作的復雜程度劃分幾種類型.同一個省份的不同城市區域經濟一體化是最容易做的,因為一個省可以決定,有協調的基礎,溝通協調成本低.第二,不同省份的不同城市,這個難度相對大些.上海和蘇州,杭州以及南京之間的一體化,會涉及到上海、江蘇和浙江三個省級行政區,這個難度比我們珠三角要大.第三,不同關稅區,像粵港澳大灣區城市群,現在九個珠三角城市加上香港、澳門,涉及到標準、檢疫、流程等等,難度就更大.最后,不同國家的不同城市,比如歐共體之間的城市,涉及到語言、法律、文化等諸多差異,但是它們都能夠走到歐共體的體制上來,我們是一個國家,還不能做嗎?因此,根據互動類型的差異,在大城市推動區域經濟一體化過程中,還要和“一帶一路”、粵港澳大灣區城市群建設結合起來,以創造更多的機會.在發展過程中,比如說像粵港澳大灣區城市群的建設,深圳、廣州、香港這樣的大城市扮演什么樣的角色?如果這些大城市出現大量的外溢,通過掃除制度障礙,建立制度合作,創造更加容易讓它們外溢的空間和腹地,這些大城市的作用就會更強大,區域一體化的程度也會更緊密.
Big City’s Innovation Development and Integration of Regional Economy
WANG Jun, Guangdong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Guangzhou, Guangdong 510635, China
1672-0318(2017)05-0003-07
10.13899/j.cnki.szptxb.2017.05.001
專家簡介:王珺教授,廣東省社會科學院黨組副書記、院長,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兼任教育部學風委員會委員、廣東經濟學會會長、權威期刊《南方經濟》主編等.曾長期擔任中山大學教授、博導、校長助理.主要研究領域為制度經濟學、產業經濟學與區域經濟學.主持教育部重大攻關項目、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國家社會科學基金等重要課題20多項,出版著作5部,在經濟學和管理學頂級刊物《經濟研究》、《管理世界》等期刊發表論文100多篇,多項成果獲得省社科一等獎、教育部三等獎等獎勵.
(廣東省社會科學院曹佳斌博士、深圳職業技術學院阮藝華研究員根據王珺教授2017年6月16日在深圳職業技術學院演講錄音整理)
Abstract: On June 16th, 2017, economics professor Wang Jun, the deputy Party Director of Guangdong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and a receiver of the state council special allowance, made a wonderful speech at Shenzhen Polytechnic. He exchanged ideas with the students and teachers on the regional economic development, which is a heated topic of the current economic world. His speech covers three aspects: the glamor of big cities; the formation of big cities’ boundaries; the promotion of regional economic integration in big cities. He elaborated on how big cities promote the integration of regional economy under the innovation backgrou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