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社會背景
魏晉南北朝時期政局險惡,引起思想界的巨大變化,打破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局面,出現了自先秦諸子百家爭鳴之后的又一次自由、活潑的局面,各家思想都有不同程度的發展?!昂喖s玄澹、超然絕俗”的美學出現使得文人士大夫追求老莊那種縱欲放達、超然外物的“玄理”之風盛行。魏晉時期的美學思想受到老子、莊子、《周易》的影響很大。
魏晉時期的人物品藻重點已經不再是道德、實用,而是審美??鬃又匾暼宋锏慕泴W造詣和道德品行,而魏晉南北朝時期在士大夫中間流行著對人物的風姿、風采、風韻的追求。
人物品藻的轉變勢必會影響到藝術理論和藝術批評,藝術的政教、道德功能也隨之變為純粹的審美功能——文人士大夫著重對生機盎然的自然山水本身的欣賞,而不再用“比德”思路將人的道德觀念、意識形態強加給自然山水。自然因其本身屬性成為人們欣賞的對象,自然本身就是有審美價值的。文人士大夫不僅承認自然美的屬性,還將其作為人物美的范本,《世說新語》中用春月柳、朝霞等自然美來形容人的美。自然美不僅是人物的范本還是藝術的范本,如袁昂在《古今書評》中說,“蕭子云書如上林春華,遠近瞻望,無處不發。”這種比喻在現在已經很普通平常,但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有突出的社會意義,不僅自然美本身被人們接受,還把它作為人物美和藝術美的范本,這表明自然美的地位高于人物美和藝術美,因為自然比人更能體現老子的“道”,更能體現無限宇宙的奧妙。
士大夫認為要想獲得人物品藻、自然美、藝術美的美感需要有一個審美的心胸,需有捕捉人物美、自然美、藝術美的能力。荀子認為光人的耳目器官還不能領略美,“心”在審美中才是統帥。在沒有審美的人的眼里,顧愷之的作品也只不過是一些線條外加一些顏色罷了。孫卓的“以玄對山水”就是要以一種超然世俗的空明心境面對山水,這樣才能領略山水的美,這就符合了老子的“滌除玄鑒”論,只有洗去人們對事物的各種主觀成見和迷信,使人頭腦像鏡子一樣的純凈清明,才能實現對“道”的關照,才能夠實現美的感受。管子學派提出的“虛壹而靜”也是異曲同工的觀點,并用“虛”增加了對“滌除”的補充:并不是在欣賞美時把自己已有的知識排空,而是讓已有的知識別干涉新的感受。
魏晉南北朝的文人士大夫傾向于突破有限的物象,追求一種玄妙的境界,領略時空“道”的涵義,他們對一切美的欣賞都包含一種對整個宇宙、歷史、人生的領悟。
二、顧愷之繪畫與理論的關系
顧愷之(約346-407),字長康,小字虎頭,東晉時期杰出的畫家、理論家、詩人。出生于士族家庭,少年時就在藝術方面嶄露頭角,并得到上層人士的欣賞。長大后進過官場,是個典型的士大夫畫家,但他卻淡泊名利,醉心于繪畫,多作人物肖像及神仙、佛釋、禽獸、山水等,主要有根據文學作品而創作的《洛神賦圖》《女史箴圖》《烈女圖》等作品的臨摹本。原作已很難重現,不過我們可以在臨摹本和他所處的環境中揣摩他的藝術形態。他是衛協的學生,在繼承和發展老師的精思巧密的藝術風格的基礎上,又將線的表現力推到一個新的高度,用高古游絲描繪人物衣紋,線條遒勁連綿,如春蠶吐絲,行云流水,自然流暢,富有節奏美他的畫敷染容貌,以濃色微加點綴,線色相得益彰。從《洛神賦圖》中我們可以看出這種藝術語言與他創造的藝術形象十分吻合。
《洛神賦圖》是根據曹植的文學作品《洛神賦》而繪制的繪畫作品?!堵迳褓x》描寫的是詩人朝見魏文帝曹丕之后,在返回途中,于洛水邊與美麗的洛神宓妃相遇,互生愛慕之心留戀徘徊卻又因人神殊途不得已而分離的故事。這大概是詩人自己未能與所愛之人終成眷屬的傷懷和思念吧。顧愷之被這深情打動,用繪畫的方式形象地還原了故事。
《洛神賦圖》宋摹本縱27.1cm,橫572.8cm,全卷共畫4段,第一段描繪的是曹植與洛神在洛濱相見,第二段描繪曹植與洛神相識,第三段描繪他們在云車、輕舟上相知,第四段描繪曹植與洛神相離。畫卷中洛神一再與曹植碰面、接觸而生情,依依不舍的洛神最終還是駕著六龍云車,在云端中漸去,留給曹植的是終日思念。在這四幅場景之間,畫家又點綴了鴻雁、游龍、金烏等,使整幅畫卷疏密得當、一氣貫通、富有節奏,構成一幅完整的長卷。這種連環畫式的藝術形式對后人也有很大的影響,例如,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就是采用的這種藝術形式。從圖卷中我們也能看出早期山水畫“人大于山,水不容泛”的幼稚古樸,但勾勒添色的人馬畫技法較成熟,這將意味著人馬畫已具備了成為一種獨立畫科登上畫壇的藝術條件。
顧愷之之所以能把《洛神賦圖》畫得感人至深,除了領悟了曹植的情感外,還與顧愷之的藝術理論有很大關系,留下來的畫論有《魏晉勝流畫贊》《論畫》《畫云臺山記》3篇,主要的藝術觀點有“傳神寫照”“遷想妙得”等。
顧愷之說:“四體妍蚩無關于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意在說明要想畫的傳神,不在乎于“四體妍蚩”,而在于一個關鍵部位,主要是眼睛。當然,這并不是說形就不重要,“形具而神生”,被描繪對象的性格特征、精神氣質都是依靠形而達到的,寫“形”是為了表達“神”,這樣才能塑造出高于形體的內在精神美。顧愷之的“神”是指一個人的風神、風韻、風姿神貌,是符合玄學的個性和生活情調的。現實生活中所有人都是“形”和“神”的統一,但畫面要求的是能成為審美意象的特殊的“形”和“神”,能夠代表繪畫人物特點的“形”和“神”。這就是說,在繪畫過程中,畫者會有意識淘汰不能表現特定“神”的“形”,惲壽平說的“洗盡塵滓,獨存孤迥”就是這個意思。顧愷之用審美的眼睛捕捉畫面人物的風神,并用技巧將其呈現在紙上,這樣畫面中的人物形象必定是有代表性的,且高于自然形。
“傳神寫照”和“以形寫神”是同一個概念嗎?“以形寫神”是顧愷之提出的觀點嗎?學術界的觀點不一致,一種解釋是“以形寫神”曾出現在顧愷之的《魏晉勝流畫贊》里,是顧愷之的觀點。而另一種解釋則非也,顧愷之到清代間的畫論家們在引用和發揮顧愷之的美學觀點時,只提到“傳神”或“傳神寫照”,并未提及“以形寫神”,說明這個期間的畫論者并不認為“以形寫神”是顧愷之的觀點,直到近幾十年才把這個命題加在顧愷之頭上。在《魏晉勝流畫贊》里記載道:“以形寫神而空其對。荃生之用乖。傳神之趣失矣?!边@是說模特前面沒對象時,他感受不到東西,他自然是有形沒神,雖然寫了“形”,但還是沒得到“神”。所以筆者認為“以形寫神”是論證“傳神寫照”過程中的一些辭藻,沒有把它當做論點來論述,但在實際的繪畫中已經影響了顧愷之。
側重于刻畫人的眼睛是沒錯的,但不要太教條。《世說新語》上記載了顧愷之為裴楷畫像時,在臉上增添三根毫毛,他認為增加的這三根毫毛能增添裴楷的“俊朗有識具”。這說明顧愷之的傳神不一定都要表現在眼睛上,每個人的個性點都不盡相同,并且一個人的個性或精神風貌并不是在這個人所有方面都顯露出來,而往往某一個方面很有代表性,抓住人物最典型的特征才能真正做到傳神。同時還要考慮到人物的性格和周圍的環境,畫一高僧在古樹下參禪可能合適,若把他放到嘈雜的街道上可能就不合適。顧愷之已經注意到環境和人物有很大的關系,既可以在人物表現上起到襯托作用,但若用的不恰當也可以起到破壞作用。
除了文學作品是顧愷之的創作來源外,他還畫了不少名士們的肖像。漢代也有肖像畫,漢代的肖像畫是以宣揚禮教為目的的,而顧愷之的肖像畫是為了擺脫禮教和政治的羈絆,單純地重視人物的豐采和才華。繪畫的目的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這種變化是受到了老子美學的影響。追求人物的“神”就是為了追求老子的“妙”,進而追求老子的“道”。這種繪畫目的的轉變實際上是擴大了繪畫藝術的視野。顧愷之傳神論的提出對后人產生很大的影響,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老子美學對藝術的影響。
顧愷之另外一個重要命題就是“遷想妙得”。他在《魏晉勝流畫贊》中說:“凡畫,人最難,次山水,次狗馬,臺榭一定器耳,難成而易好,不待遷想妙得也?!闭f畫人最難,而畫樓臺等建筑看似很復雜卻容易出效果的畫時不需要遷想妙得,也就是說畫難度大的人物畫時需要?!斑w想”就是畫家在藝術構思中的藝術想象,把畫家主觀的思想遷入客觀世界中,使得主觀之神與客觀之神相吻合,獲得藝術感受。也就是說光靠眼睛的觀察是不夠的,還需要發揮畫家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只有這樣才能捕捉到一個人的神韻?!懊畹谩本褪俏覀冃枰慕Y果,它的本質是“妙”,即通過把握一個人的風韻來實現對有限形體的突破,最終達到無限的“道”?!斑w想”是條件,是前提,離開了“遷想”也就無所謂“妙得”了。為裴楷畫像時加上去的三根毫毛就是“遷想”的典型例子,裴楷本人臉部并未有那三根毫毛,但在畫家的畫面上并未讓人感覺多余,反而在神上與他本人更相似。
然而并非所有的客觀存在都能誘發畫家去“遷想”的,顧愷之認為畫家把握有生命、有情感的人物和動物的神韻是有一定困難的,因而畫家會主動去思考。而對于諸如樓臺等沒有生命的物象,則“不待遷想妙得也”。這是關于藝術構思的最早概括,是我國繪畫史上一個重要美學原則。
三、結語
顧愷之的繪畫和理論在美術史上有很重要的地位,“傳神寫照”和“遷想妙得”理論的提出與他所處的特殊歷史環境有關,也離不開他本人直接的繪畫經驗。這些理論對后世畫家的創作有很大的影響,也為中國傳統繪畫的發展奠定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