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門答臘島上挨著赤道的巴東港口往內陸方向2公里處,列車會一個急轉彎,扎入山脈,咔嗒咔嗒地向下駛入一片偶爾被圣艾爾默之火①的微光照亮的黑暗。按時鐘計時的三天之后,它最終將出現在土星的衛星泰坦上那冰冷的橙色日光里。
至少,吉利安是這么說的。
當我終于決定開口說話時,我已經在這位體型龐大、滔滔不絕的女人對面默默坐了很久。
“歷史事實和歷史人物是難以消弭的,所以俗話說得好,歷史總是重復自身。”我摸了摸我鳥嘴似的鼻子(我現在對任何事情都不抱幻想了)。
她笑了,明顯松了一口氣:“我叫吉利安。”幾縷黑色卷發擋住了她的眼睛,不過還是泄露出一絲狡黠。
“你說過了。”
還有三天。
列車才剛進入隧道。從窗子往外看,什么也看不見。我們搖搖晃晃地一路向下駛去。
“那么你是一位老師吧,漢諾威先生?”吉利安總帶著那種急匆匆的語氣,聽起來像喘不過氣似的,好像得花很大力氣才能阻止下一串詞冒出來。
我點點頭,“教歷史。”
“你喜歡嗎?”
“是的,除了不喜歡小孩子之外。”
“我以前也教過一點書。”
“在你成為‘對話者’之前嗎?”
她在座位中動了動,掃起她巨大的紅寶石色絲裙,讓其鋪展在我膝蓋上。“我一直是個對話者,”她說,“自然科學。我以前教自然科學,可能是最廣泛淺顯的那種。”
我點點頭,“我希望我能理解那些東西,比如這輛列車。對我來說這簡直就是魔法。”
她笑了,露出紅寶石假牙,“如果我真的是個無趣的人的話,我會解釋這些是怎么工作的。不過我不是,所以就不解釋了。”
我點點頭。
“至少不是現在。”
那個早晨,曼徹斯特酒店的泳池冰冷刺骨,如同一個啟示。前一天晚上的伏特加讓真相更加難明,仿佛給虛空蒙上了一層細網。現在我扎入水中。瑪麗……瑪麗!她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所有的一切。她從澳大利亞打來的電話說得很清楚,她去尋找上帝了。
我在水中滑了一跤,酒店內的噪音在我耳邊轟鳴。我要淹死自己嗎?不,我沒有這種勇氣……如果自殺只需要勇氣的話。我浮出水面,吐了口水。
我會乘著亞軌道去悉尼——順著奧特加的蹤跡。這是我現在唯一能為瑪麗做的事。
“我以為折紙不是一項生存技能。”我說。
吉利安把她剛折的紙杯扔到我腿上,“它能盛水。”
“在你的故事里不止如此吧。”
“許多乘客都不太相信那個故事——就是那個叫切爾·馬洛里的活靈活現的紙人偶故事。我想我不能怪他們。我是說,不管怎樣,干嗎要用人偶的名字來命名酒店啊!不然我本來應該住在 ‘泰坦帝國酒店’的。不過我確實見過他——安格斯·馬洛里。我們并沒有實質關系,但我授權了他進入我的虛擬世界。當我離開他時,他瞪大了眼睛,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我猜我該感到榮幸。”
“所以他把那個娃娃偷偷塞進了你的行李?”我說。
“你瞧……”我摸了摸鼻子,“我可以接受你說那個紙娃娃爬出了你的包;你說那個人偶在這車廂里亂竄,也沒讓我感到不安;甚至你說它長著你的臉,這部分內容都不至于讓我覺得不可置信,”我坐回柔軟的座椅里,“不過別跟我說馬洛里是采用了什么藏在折紙中的暗能量來驅動它。那完全是胡扯!”
她掙扎著站起來,裙子沙沙作響,那動靜聽起來就像在灌木叢里穿行的豬。“我要去餐車車廂了,”她略帶高傲地說,“我建議你也來。”說著她就走了。
我們從下節車廂的中央穿過,吉利安領路,她從狹窄的過道中擠過時,髖骨摩擦著兩旁的座椅。我試著別踩到她的裙子。周邊是壓低的談話聲;車上有很多乘客,每個人都有一位對話者結伴。列車的搖晃讓我很難走在一條穩定的直線上,我不得不一路扶著座位。在這里,軌道的咔嗒聲似乎更響了。
我第一次注意到行李架奇怪地空著,墻上華麗的海報宣傳著最新的有仿真技術參與的電影。想象力是你唯一的局限。嗅覺視力、全景觸控、神經觸發器:那為什么還要生活在真實世界呢,我想,如果人們能沉浸在一個可控的夢境里的話。
我總覺得這個想法有點重要,我確定。然而當我努力嘗試著想知道這有限的列車空間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時候,卻發現自己一無所獲——我伸出窗外的手只是抓向了霧氣。
“那個人偶后來怎么樣了?”在我們進入餐車車廂時我問到。
“我沒告訴你嗎?”
“沒有。”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當我們還在隧道里的時候,我把它重新折成了一架紙飛機, 丟出了窗外。結果各種警報都響了起來,我還被罰了款。你真該看看那些警報煙火,我的手指都燒傷了。不過那架飛機倒是幸存下來,還不知怎么勉強飛回了家。”
“那飛機勉強飛回了家?”
“馬洛里可吃驚了,他原本想把它當作禮物的。”
我笑了——我還能怎么辦?“你講了一個好故事。”
她向我眨眨眼,“講故事是我的工作。”
“不是我不理解你的痛苦,”奧特加牧師說著,喝了一口他的藍色苦艾酒,“只是我不在乎。” 一個星座形狀的吊燈在他光溜溜的頭顱上反著光。
在那家悉尼獨有的“海洋壁毯”餐廳里,我站在他的餐桌旁,身體發抖:我想殺了他。他對面的光頭女孩捂著嘴咯咯笑起來。
我想象著把手放在他脖子上,收緊手指。但只要還有那么一絲機會能幫助瑪麗,我就不能放任我的怒氣。
“我認為瑪麗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說,“她病了。”
“她得了抑郁癥,”牧師說,“她剛剛失去自己的商業帝國。”
“她只是有三家小商店而已!”
他又啜了一口酒,“這種時候人們轉向上帝并不罕見。”
“我認識的瑪麗甚至根本不相信上帝。她需要醫療幫助,而你卻利用了她。”
他聳聳肩,“跟我的律師說去吧。說起來,當她需要幫助時你在哪兒呢?”
“你是個騙子,一個殺人犯!”
“這是誹謗。我可有個目擊證人在這兒呢。”
我搶過那女孩的玻璃杯,潑了他一臉紅酒,他跳起來。我原以為他會失控。但轉瞬即逝的憤怒從他臉上消失,又換上了那種光滑無瑕的優越感。他拿紙巾拍干凈自己的臉。
我被兩個男人從后面抓住,拖到了外面冰冷的雨中,他們把我扔在了路邊。
我坐著冷靜了15分鐘,然后叫了輛出租車。
我再次坐在吉利安對面。我們之間的桌子上擺著一個土星的3D影像,視角是從泰坦上的假日酒店中望過去的。湊近仔細看,還有一輛神奇的列車每隔5秒環繞土星航行一次。
“飛翔的荷蘭人號,一個神秘的引擎,”吉利安說,“這是我們的咖啡。”
“我沒點任何飲料。”
一個自動托盤從桌邊升起。吉利安把兩只盛滿的杯子放到土星被壓平的極點上。“我總是會點咖啡。”
“接下來呢?”
“接下來?”
“你的下一個故事,”我嘗了一口咖啡,太燙也太濃,“還是說你打算讓我睡了?”
“你知道那不可能。”
我用一根手指抹掉胡子上的咖啡漬。盡管座位下的換氣扇在我的腳踝邊吹出涼颼颼的空氣,但這滾燙的液體依舊讓我暖和起來,也更加精神振奮。
吉利安啜了一口咖啡,笑了,“保持清醒三天并不太長。”
“那他媽得靠很多故事支撐。”
“我們這趟旅行的原理就是暫停質疑——這是一種久經時間考驗、維持想象的方法。對話者的任務就是保持幻想氛圍,以及防止你睡著。”
“你說過你不打算解釋的。”
“對不起……那算是一個解釋嗎?”
“我告訴過你,我不擅長自然科學。”
吉利安把一縷卷發從眼睛那兒拉開。“我的理解是,列車被封在一個場中,里面懷疑的情緒被壓制,這深深吸引了各種夸克,它們在興奮中跳躍,與超光速粒子一起盤繞飛旋,以至于時鐘倒轉。它們就這樣整夜狂歡,直到被喂給薛定諤的貓。真是造成了一種奇怪的現象啊,你覺得呢?”
我揉了揉前額。我以前從沒注意過那里居然能爆出青筋,“你能停止說話嗎?”
“很可惜,不行。”
“好吧,我們聊些別的。你去過歐洲嗎?”
“你問這個還真巧了……”
當我看到奧特加牧師終于回到他的公寓——教堂上的閣樓時,太陽正在升起。他那頂MG牌軟帽在教堂門前停下來。他獨自一人,咔嗒咔嗒地爬上鐵梯子,然后進了室內。
我仍坐在長凳上,在那里待了一整個寒冷的長夜。我感覺自己被凍得太僵,以至于無法一下子站起身。
一分鐘前太陽才在碼頭邊的先驅大廈后露出一條線,現在它已經在我眼前。我撫摸著昨夜陪著我的黑貓,慢慢解凍。
我從來都不是那種最勇敢的男人,但我知道這件事必須完成。瑪麗值得我竭盡全力。如果她沒有愛上那個常常在“追溯公社”見到的年輕人——如果她沒有用裝烘焙產品的卡車偷偷把我從公社帶走——我仍會活在過去中。
她幫我買了精神清除藥劑,給我在社區職高找了個職位。我虧欠她良多,但作為報答,我卻在強迫性研究障礙中日漸消沉,將她拒之門外。我沒法指望她能理解。歷史曾經控制了我……但現在我將會操控歷史。她消失了48小時之后我才意識到她不見了。
貓抖開我的手,跳到了地上。
是的……現在是該我拯救瑪麗的時候了。
“‘你不能就這么大搖大擺地跑進來做芝士!’說著,卡羅撿起切割刀,結束了大猩猩廚師安格斯短暫而獨特的生涯。”吉利安陷回她的裙子里。
我喝了一口咖啡,已經涼了,“如果我保證能保持清醒怎么樣?”
“試著享受它吧。”
“我年輕的時候讀了很多幻想小說,不過后來真實的生活開始入侵。”
“在列車上我們不要試著去想真實生活,”她說,“我們這些對話者把它叫作撒謊的蘇格蘭人號。”
“告訴我,”我說,審視著她的臉,她會給我直接的答案嗎?“你聽說過‘繁忙的上帝教會’嗎?”
她皺起眉頭:“我聽別人提起過。”
“你都聽說了什么?”
“我知道他們講的故事比我好。”
我在夾克口袋里摸索,掏出一副粗框眼鏡,然后戴上。
“古董嗎?”她笑了,“承認吧!你就是喜歡扮演歷史教授。”
“我只是喜歡能看清。”
我從口袋里拿出一本小冊子。泰坦——一次宗教體驗。“對你來說這聽起來像是在描述泰坦嗎?”我問。
“我只待在酒店里……看看那些平常的風景。”
自動托盤又回來取杯子。它擦了桌子,留下一句輕輕地“謝謝”和一點點雜酚油①氣味。
我揉了揉鼻子:“所以你吃過無限的外星人嗎?有教堂那么大、有情感的真菌?”
“我嗎?不,沒有……我甚至都不喜歡蘑菇。”
我笑了,“那不會讓你看起來像個騙子嗎?你所有的故事,可以稱之為冒險,但你卻一點都沒經歷那些最為奇特古怪的事情,比如與非人類交流,食外星人血肉,”我搖搖頭,“你不會覺得不安嗎?”
她嘆了口氣,把裙子弄平整,“我的罪惡讓我痛苦,不過只是一點點,就像擦傷的膝蓋那樣。”
她這樣倒是搞得我有點內疚,“跟我講另一個故事吧。”
她高興起來,“一開始,這并不像個故事——只是我在一張報紙上看到的廣告:尋找往昔的救世主:永生的優勢。”
我感到一種奇怪的滿足感。之前我讓她感到為難,這可非常不紳士。我感到自己對她負有責任。這很傻,我知道。不過我有一種收集責任的傾向,就像一個抑郁癥患者收集藥物一樣。我將這歸咎于我的母親,因為她老讓我負責管理雞群。
瑪麗曾經理解我,但我讓她失望了。我毫無疑問地、徹徹底底地、命中注定地沒能去了解她。
當我爬上教堂的寬階梯時,大門的陰影籠罩著我。我找到一個標記著“按壓”的白色小按鈕按了下去。伴著壓縮空氣的嘶嘶聲,門打開了,我小心翼翼地走進黑暗中。門關上后燈光很快從我上方亮起。“您正在被掃描武器。”一個柔和的、機械化的聲音說道。我注意到正前方還有一扇門。
“您正在被掃描惡意。”
惡意!我滿滿都是惡意,看來我無法繼續了。然而我面前的門打開了。
“你被仇恨占據,”那聲音說——好像我自己不知道似的,“但你對圣徒沒有惡意。你可以進入,我們祈禱你在此處的平靜之人中尋得平靜。”
頭頂的燈光熄滅了,我迅速走過進入一間燈火通明的大廳。腳步聲不斷回響,踩在有著斑斑點點印記的光滑水泥地上。
這地方以前一定是個倉庫,被粉刷過的墻面上仍然殘留有移走貨架的痕跡。陽光正從高層窗戶上的臨時木板條里灑下來。從氣味上來說,它顯然曾被用來存儲雜酚油——在納米技術干掉木材護料市場之前。
我面前的大廳塞滿了人,但沒人移動,也沒人發出聲音。他們站得像一座座雕像,長長的白袍,放松的姿勢,虔誠敬神的雙眼,在對極樂即將到來的確信中微笑著。
我走進他們中間,他們的長袍在輕輕擺動。
這里的空氣很涼爽,地面上散布著移動式通風機保持著空氣流通。
那里肯定得有一百多人。我感到敬畏又厭惡。這就是新納米技術的巔峰成就嗎?讓人類的身體處在活著的死亡狀態中;在這些孤獨的靈魂等著被繁忙的上帝一百年一度的收割帶走之前,服務和修復他們的身體——這位神可能只會在他們保持死亡般的靜止之時才能注意到他們。
他們的雙眼背后在發生著什么?他們在做夢嗎?在思考嗎?
這位高挑的黑發女子。她曾可能是什么人?或者現在又變成了什么?那位有雀斑的年輕人,他為什么來到這里?他是否想要逃離現實?還有這位個子小巧的女士……并不年輕,甚至姿色平庸,但在我看來卻很美。
這曾經是瑪麗。
“我不是說眼鏡讓你看起來沒那么吸引人,”吉利安說,“只是它們讓你看起來像格魯喬·馬克思①。在旁觀者眼里就是這樣。”
我把眼鏡放進口袋,往后坐了些。
列車搖搖擺擺,吱吱嘎嘎。有那么一陣子,我任由那節奏流淌過全身,并且感到安心舒緩。我試圖不去聽吉利安說話。
自我們從餐車回來已經過了一個世紀,饑餓感又開始刺激我的胃。我打了個哈欠。
“你可以停止打哈欠了。”吉利安說,然后笑了,那是種很有吸引力的笑聲,舒適又可愛。
“我最好還是吃點什么。”我說。
車廂遠處有些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人們站起來。低低的對話聲變成竊竊私語,然后又變成了啜泣。
有人睡著了。
吉利安站起身——出人意料地迅速,我想著。“你會想看這個的。”她說著,輕而易舉地撥開人群,就像用利刃切開蛋糕那樣。我跟了上去。
穿著藍色萊卡②制服的管理員首先到達了事故現場:“你怎么能讓這種事發生呢,阿爾吉?你停下對話了嗎?毫無疑問,你完了。你會被重新分配。”他撕扯著自己的頭發,“為什么要在我輪班的時候?為什么?”
一個坐著的年輕人正在抽泣。
吉利安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推進旁觀者中,“看看另外那個座位!”
年輕人對面的位置沒有人,不過我的目光被黑暗的窗戶吸引,我自己的影像正回望著我。我也能看到吉利安,以及其他所有人……還多出來了一個。
那張空座位的影像中,有一個灰發女人正在打瞌睡。她在玻璃中,我能看見她。然而她卻不在車廂里。
“現在你明白我們為什么要交談了吧,”吉利安把她沉甸甸的胳膊環繞在我肩頭,把我引回座位,“她不會回來了。那只是一段記憶,而記憶不會長久。”
“好吧,”我說,“現在你想解釋的話請隨意。”
她把一根手指壓在我嘴唇上,“我記得母親過去常說,如果你看見了不可能之事,那么它顯然并不是不可能的。”
如我所愿,我給了她一個空白的表情。
“我懂……”她說,“我母親是位可愛的女士,但蠢得像把蠟質咖啡勺。”吉利安坐在座位上,“但她并不是一直那樣。青少年期的她面冷心硬——大概像幫派領袖那樣。她帶著一把刀,游走在年輕男孩中間磨礪自己的才智。不過我得說的是,那些男孩們很開心地接受了。他們并不真的理解為什么要跟在一個女人后面,不過,那姑娘的優勢還有胸!”
我聽她講著,漸漸將她的言語當成了背景噪音。我正努力檢索一段回憶,在一個地方發生的一些事件的朦朧影像,即使模糊也比現在這里更加真實。在那兒曾經有一個女人和她的痛苦……難以置信的痛苦。
我試著找個舒服的姿勢,但也不能過于放松。我知道我必須緊緊抓住回憶中這個不確定的真實。現在看來,睡眠似乎太容易,又太嚇人。
“看待任何事物都有兩種方式,漢諾威先生,”牧師進入我的視野,“睜著眼看,或閉著眼看。”
我軟倒跪地,感到虛弱、無力,“她死了,是嗎?這是……死亡嗎?”
“睜開你的眼睛,漢諾威先生。這只是一種運輸方式。不,她并沒有死。她正在共享一個共同愿景。這是我們保持頭腦活躍清醒的方式。”
“所以她是在睡覺?”
“并非如此,納米機器處理不了睡眠。它們其實非常愚蠢……只是些機械,它們會誤把睡眠當成腦死亡,然后關閉維生功能。”
他走得更近了。我站起來。
“你的瑪麗還沒到達她的目的地。”
“什么目的地?泰坦?那不就是你們所相信的嗎?上帝就在泰坦上?”
“上帝在宇宙間穿梭,漢諾威先生。不過,我們確實在泰坦上看到了上帝之臉。”
“空間探測器傳回的那張著名的照片!”
“探測器只是信使。”
“我見過那張照片。那不過是些云的圖案,詭異的圖案而已。”
“你又在閉著眼睛看問題了,漢諾威先生。看看你的妻子。”
我檢視著她的臉。她的眼睛正在凝視著什么,但她目空一切。在她完美的臉頰一邊,我看見一塊深色污跡,像一枚指印。一想到奧特加碰觸她我就不寒而栗。我用拇指輕輕擦拭那個污跡。她的皮膚仍然溫暖。“……熱量?”
“那些小機器們在辛勤工作——它們產生的熱量。”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你們的納米醫療技術能讓她保持多久?”
“它們并不完全是醫療技術,更像是旅伴。”
“到底多久?“
“無限期,或者直到她被神揀選。”
“那位‘繁忙的神’。”
“對那些準備好自己,時刻等待他看向我們的人來說并不太忙。”
“歷史又在重復它自身了。為什么我也擺脫不了歷史呢?到現在為止,有多少人被以宗教的名義屠殺了?”
奧特加指了指一位年輕女孩僵硬的軀體,“你覺得她看起來像被屠殺了嗎?”
“你們可能會等上一百年,才會被神揀選。這不就是你傳教時宣揚的嗎?可到現在為止,哪怕有一個人被神帶走了嗎?”
“耐心是種美德。”
“不,活著才是美德。現在,你會放瑪麗走嗎?”
他沉默以對。
我朝他邁了一步,他向后退去,“我要把她帶到醫院。”我說。
他搖搖頭。
“如果你試圖阻止我……我就殺了你。”
“我毫不懷疑你會那么做。”
我站在他和瑪麗之間,轉過身,牢牢把她抱在肩頭。
“但你不會去醫院的,漢諾威先生。你會去神那里。納米機器已經在你的血液中了。”
我聽見了他的話,但它們似乎被抽離,變得深沉……變成一種拉長的語調。時間也被拉長了。一片模糊……我試著轉身,但身體毫無反應。隨后有些動作發生,但非常緩慢。我的思維掙扎著想保持速度和清醒,疼痛從我眼睛上方開始,一路燒灼過臉頰,沿著血管沸騰而下。我試圖張開嘴,想哭喊出聲,但只能看見自己失去了平衡,地面正向我的臉浮上來,我命令手舉起來以作為摔倒的緩沖……
我聽見一個遙遠而遲緩的聲音。
“漢諾威先生,你的眼睛閉上了。”
我打了個激靈,險些睡著。
“我母親并不是一個難處的孩子,”吉利安說,“只是她總是不容易被找到。她喜歡旅行。”
我開始頭痛了。
“她14歲時,已經在環游歐洲了,通常是坐火車。”
“對只有14歲的孩子來說那不是很危險嗎?”
“她那時就比我現在高,還有肌肉,而我只有……重量。但她也并不是那種肌肉虬結的人。不,她完全不是。她相信在旅行到很遠的地方時,保持頭腦活躍是很重要的。那就是為什么她成了對話者。她可以跟別人說上幾小時、幾天的話。她可以不睡覺,就這么講上……”
但我已經不再聽吉利安講話了。我正在回憶起一座大廳、一個牧師和一位美麗的女人……
“她逐漸相信睡眠和死亡是一樣的。”
……以及一種腐蝕人心的仇恨,即使愛情都無法拯救的仇恨。
我的頭像被重擊了一樣,“我們還要多久才到泰坦?”
“大約三天。”
車廂的咔嗒聲引起我前額的銳痛。
“三天?我們進入隧道多久了?”我問。恐慌扼緊了我的喉嚨。
吉利安指著過道上的掛鐘,我之前都沒注意到它的存在。
“……五分鐘。”
現在第一天終于過去了,時間緩慢流過,而我感到老了非常,非常多。吉利安已經走了。她在我思考時間的本質時走開了。我懷疑我開始喜歡她了——有她在就會變得太舒適了。而現在她的效果已經下降。
一個新的對話者加入了——一位瘦瘦的灰發男人,他對人類的美好信仰簡直讓我難以忍受。
我無法再忍他一分鐘了。
我希望上帝快點看見我。
【責任編輯:吳玲玉】
①艾默爾之火:一種天氣現象, 由強電磁場中的尖頂物體導致電激發冠狀放電而產生冷光,常見于雷雨中船只的桅桿。
①酚油又稱為木餾油、壓磚機潤滑油,外觀是無色或黃色油狀液體,是一種消毒劑和防腐劑,能破壞、殺死細胞。
②魯喬·馬克思:美國著名喜劇演員,以機智問答和比喻聞名,顯眼的眼鏡是他的特色之一。
②萊卡,lycra,一種人造彈性纖維品牌,目前紡織業最著名品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