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娜
(吉林省社會科學院 日本研究所,吉林 長春 130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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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幣原外交”路線下滿鐵的政策取向
李 娜
(吉林省社會科學院 日本研究所,吉林 長春 130033)
“幣原外交”是兩次世界大戰的間隙日本外交政策的代表,是日本在國際華盛頓體系的制約和中國國內革命形勢的沖擊下推行大陸政策的緩兵之計;而1906年設立的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簡稱滿鐵)經過近20年的“經營”,也需要在戰爭的間隙中謀求大發展,因此,在兩次“幣原外交”推行過程中,滿鐵成為“幣原外交”滿蒙政策的最大受益者。然而,隨著上世紀30年代日本法西斯勢力的崛起、“九一八”事變的爆發,滿鐵上層完全倒向軍部,“幣原外交”宣告終結,滿鐵也走向了“軍鐵一體”的戰爭道路。
幣原外交;滿鐵;“九一八”事變
華盛頓會議后,日本帝國主義由于英美壓力和本身經濟實力的薄弱(經濟危機、關東大地震),由于中國反帝革命運動的蓬勃發展和反日運動風起云涌,不得不收斂其獨霸中國的氣焰,而采取“與英美協調”的侵華策略,即一面與英美保持協調,一面用資本主義合理方法維護帝國主義在華權益[1]500。1924—1931年出現的“幣原外交”,正是這種侵華外交策略的產物,雖然其間出現了短暫而強硬的“田中外交”(1927—1929年),但“幣原外交”不啻為上個世紀20年代日本“協調外交”的代表,成為日本在特殊的歷史條件下推行大陸政策的緩兵之計。
而滿鐵自1906年設立,經過近20年的“經營”,至20年代可謂正當青壯年時期,無論是施政方針,還是機構設置、會社人力物力財力,都處在平穩發展期,因此更需要一個相對穩定的政治軍事經濟環境。而資本主義世界經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確立了“和平新秩序”,日本在此時與凡爾賽—華盛頓體制相適應祭出的“幣原外交”,恰恰為滿鐵乃至日本的資本主義發展提供了暫時的喘息機會,尤其是滿鐵,成為“幣原外交”滿蒙政策最大的受益者。然而隨著30年代日本法西斯勢力的崛起、“九一八”事變的爆發,滿鐵上層完全倒向軍部,也成為第二次“幣原外交”終結的一個重要誘因,至此,滿鐵也走向了“軍鐵一體”的戰爭道路。
幣原喜重郎(1872—1951),東京帝國大學畢業,與英美關系較密切,1924—1927年和1929—1931年曾兩度出任外相。在他任外相期間,積極鼓吹“國際協調”、“經濟合作”和“絕不干涉中國內政”的對華政策,史稱“幣原外交”。幣原在1924年7月上任伊始的外交演說中即闡明了自己的外交原則:“第一,維護和增進正當的權益,尊重各國正當的權益;第二,尊重外交前后相承主義,以保持同外國的信任關系;第三,改善對美對蘇關系;第四,對華政策上貫徹‘不干涉內政’”[1]501-502。“幣原外交”表面上貌似“君子式的和平外交”,實際上是新形勢下換湯不換藥的侵華外交。
“滿蒙”從明治以來一直是日本大陸政策的戰略目標[2]57,在第一次“幣原外交”時期,日本侵華政策的特點是:以經濟侵略為主,重點侵略東北,竭力扶植奉系軍閥,同時以“和平”方式瓦解中國大革命。在此期間,日本在表面上“不干涉中國內政”,實際上從未停止對中國的侵略。“幣原外交”在堅持以條約為依據的原則下,依據過去的侵華條約,重點擴展在“滿蒙”的侵略勢力。1924年5月30日,日本清浦內閣確定的《對華政策綱領》中指出:今后對華政策,無論政治上或經濟上,均應以“對滿蒙施策為重點”[3]30。當時,日本“對滿蒙施策”的主要表現是:支持奉系軍閥,借以發展日本在華的政治、經濟勢力,“對目前東三省的實力者張作霖,按既定方針繼續給予善意的援助以維持其地位。但需注意不得累及日本對中國全盤的利害關系,同時對張氏常予適當指導,使其自覺本身之實權乃系于日本對滿洲之實力背景,因而常以善意的態度面對日本”[4]62-63。
(一)幣原“協調外交”,為滿鐵發展提供穩定的政治環境
華盛頓會議后,英美日各支持中國的一派軍閥,爭奪地盤,爭奪北京政府,以發展各自的在華勢力。英美支持直系軍閥,日本支持奉系軍閥,原敬內閣強調:“(日本)并非對張個人,而是對掌握滿蒙實權者之援助,確保我在滿蒙之特殊地位”[4]524。1921—1922年,直奉共掌北京政府,明爭暗斗,政潮頻起。為打垮直系軍閥,日本支持奉系軍閥組成親日內閣(梁士詒內閣),推行親日政策(如借日款贖回日本強占的膠濟鐵路等)。1922年5月,奉系敗回東北后,靠日本的支持,割據關東,整軍備戰。在兩年有余的“東北自治”年代里,日本對奉系軍閥多方支持,助張擴建兵工廠,多次賣軍火于奉天。1924年9月,第二次直奉戰爭爆發后,幣原外相口稱“不干涉中國內政”,但實際上日本軍部和政府均多方支持張作霖。日本陸相宇垣一成*宇垣一成,1868年生,岡山縣人。曾任數屆內閣陸相。1927年任朝鮮總督。1931年初受法西斯右翼擁戴,推舉為軍人內閣揆首,因“三月事件”失敗,未遂。隨后轉為預備役,任朝鮮總督。1937年受命組閣,因軍部不合作而失敗,后任拓務相。東條當權時下野。戰后免被定為戰犯。和參謀總長上原勇作默默策劃援奉活動,在他們的策劃下,日本軍事顧問團*日本軍事顧問團由張作霖的日本顧問松井七夫、儀峨誠也等組成。開往前線,在山海關參與奉軍的作戰指揮。在戰爭的緊要關頭,奉系軍火告急時,是日本提供了大量軍火,包括炮彈10萬發,機槍彈400萬發[5]179,靠此援助,奉軍才突破了直軍防線。此外,上原勇作還策劃馮玉祥倒戈,以援助奉系。通過日本軍官寺西秀武、土肥原賢二、松室孝良等的活動,張作霖借日120萬元交給馮玉祥。結果與直系早有矛盾的馮玉祥在日張的拉攏下倒戈反直,囚禁直系首領曹錕,發動了“北京政變”,和奉軍一起打倒了直系軍閥。《上原勇作元帥傳》的作者披露說:“沒有陸軍元帥(上原)幕后謀略的小小措施,張作霖幾乎保不住他的地位,自夸為常勝將軍的吳佩孚也不會遭到覆滅”[6]275。直系軍閥的失敗,使日本支持下的張作霖再次入關。這是華盛頓會議后日本向美英勢力的一大反撲。
此后,日本支持張作霖的突出事件是:挫敗了郭松齡的反奉戰爭,保證了“滿蒙政局的穩定”,為滿鐵的發展“保駕護航”。
1925年冬,奉系軍閥中的愛國將領郭松齡因不滿軍閥統治,在革命形勢的影響下,指揮7萬精銳奉軍,在灤州倒戈反奉,率所部指向奉天。沈陽空虛,不日可下,張作霖危在旦夕,已宣布下野,并欲舉槍自殺。這一反奉義舉無論對奉張還是對日本都是重大打擊。以侵略“滿蒙”為重點的日本侵略者,對郭軍反奉大為震驚,叫囂“赤色威脅”涌入“滿洲”。駐奉日本總領事吉田茂、滿鐵總裁安廣伴一郎、張作霖顧問松井七夫等,驚慌失措,急電日本政府,要求援助張作霖,否則南滿鐵路和關東州都將變為“自由地帶”,“日本的特殊利益將化為烏有”[7]210。因事關重大利益,日本侵略者從軍部到政府,無不力主武裝干涉,連幣原外相也不得不在口頭上放棄了“不干涉中國內政”的方針。日本陸相宇垣說:“張作霖覆亡或失勢,對日本的北滿政策是不利的”[8]494,他還認為:日本人口大增,“滿洲”是解決人口威脅的“唯一地方”。基于上述兩點,他指出:“今天日本要通過張作霖的勢力試向北滿發展,如果張垮臺,日本將一下子失掉這一方便”[8]494。關東軍認為:“郭松齡顯然將以國民黨政策主張為綱領,估計在滿蒙將招致赤俄勢力,(結果)在我國國防以及滿蒙政策方面會出現令人擔憂的事態,(因而)我必須斷然維持南滿秩序”[3]131。依據上述各方面的要求和分析,日本政府斷然采取了“援張、排郭”的方針[3]131,對郭進行武裝干涉。
1925年12月8日,關東軍司令白川發出警告:禁止兩軍在滿鐵附屬地20華里以內作戰,同日決定:關東軍駐遼陽的第十師團將司令部移至奉天。13日,關東軍阻止郭軍進入營口。15日,日本政府決定出兵干涉,外相幣原亦表示同意。由駐久留米十二師團組成的混成旅團和從朝鮮軍派出的兩個大隊共3 579名干涉軍“派往滿洲”[3]132,至奉天和滿鐵兩側援助奉軍。日本軍人以顧問身份由日本人永重夫中佐指揮黑龍江騎兵突擊郭軍后方白旗堡、日本人林大八中佐率吉林炮兵在新民攻擊郭軍的側方。在日本出兵的支持下,張作霖化險為夷,正如當年《響導》周報所指出的:“郭松齡之敗,非敗于張作霖,乃敗于日本帝國主義”[9]。
在武裝干涉中,日本侵略者乘張之危索取利益。關東軍參謀長齋藤恒親至奉天,與張簽訂秘密條約:“(1)日本在東三省及東部內蒙古,均享有商租權;(2)間島地區(即今延邊地區)行政權的轉讓;(3)吉敦鐵路的延長,并與圖們江以東的朝鮮鐵路接軌聯運;(4)洮昌道所屬各縣準許日本開設領事館”等[10]26。對此,張作霖雖事后反悔未敢踐約,但直至張氏死前,日本還逼張履行。
綜上可知:在日本的第一次“幣原外交”年代里,日本侵略者對奉系軍閥的支持、扶植與軍部的強硬干涉措施相得益彰,幣原的所謂“不干涉中國內政”屢次為軍部的干涉、侵略事實所揭穿,為日本在東北“取得了非常良好的地位”[11]616-619。而滿鐵作為東北當時最大的經濟體和國策機關,“滿洲政局穩定化”為其發展提供了穩定的政治環境,而且從密約中獲利最大。
(二)幣原“經濟合作”外交,促滿鐵經濟獲利大發展
“幣原外交”的另一核心原則就是“經濟合作”,從表面看,幣原大講“協調”、“尊重”,貌似“和平”,實則他從不想放棄對中國市場的爭奪,欲將日本在華經濟利益最大化,將對華經濟侵略不斷加深。日本在支持奉系軍閥的過程中,在東北借助奉系的統治,擴展日本經濟勢力,投資、設廠大有發展。1917—1927年,在華日資增加214%,其中,中日合辦企業的資本增加665%。這些投資的絕大部分集中在東北地區。1927年日本在東北的投資占海外投資的十分之七,1922—1926年在東北的日資工廠達290個[12]433-434。在此期間,東北的日本銀行也迅速發展,橫濱正金銀行發行的紙幣,1918年為2 236 039 元,1926年增至3 305 000元;朝鮮銀行的發行額比正金還多。這些銀行利用奉票貶值之機投機倒把,使奉票的毛荒日益加劇。在農業上,日資的侵奪也很猖狂:滿鐵和東洋拓植會社是日本侵奪土地的最大組織,前者除在鐵路沿線擴大用地外,還在各地設立農業機構,如農事試驗場、牧場、苗圃等等。“東拓”在內蒙、吉林延邊等地活動,通過貸款等各種手段,侵吞農民大量田產。
鐵路侵略是日本侵略東北的重要手段,而“幣原外交”的滿蒙新攻勢的中心課題就是鐵路。1926—1927年,滿鐵不但攫取了北滿的齊洮(齊齊哈爾至洮南)鐵路建筑權,并完成了洮南至昂昂溪一線的建筑工程;而且取得了它孜孜以求的吉會鐵路(吉林至會寧)的開筑權(指吉林至敦化一段)并開始動工。這時,滿鐵所經營的企業大有發展,使日本在東北的投資增加到14億元[6]305。
隨著經濟侵略的進展,日本在東北的殖民統治也不斷強化。在旅大和滿鐵沿線,日本的軍警機構日益強化,1919年關東軍司令部組成后,除在滿鐵沿線和旅順要塞駐軍外,又成立了憲兵隊和龐大的“在鄉軍人”組織,日本警察不斷增加。日本移民不斷前來,至1926年移民已達20萬人。除“直接移民”之外,又有將日本人先移至朝鮮,再將朝鮮人移至東北的“間接移民”。隨著移民的增加,又不斷增設日本領事館,至1930年在東北的日領達22處之多(4個總領事館18個分館)。這些日領在各地橫行霸道,推行“治外法權”,壓迫東北人民。
在第一次“幣原外交”期間,日本侵華表面上雖有“緩和”,改變了一戰時期的獨霸中國的政策,但實際上,對中國的侵略,特別是對東北的侵略卻有增無減。此間,日本對華侵略不但在經濟方面有較大進展,排擠了英美在華勢力,破壞了中國經濟上的獨立自主,嚴重阻礙了中國民族工業的發展;而且在政治分化、瓦解中國革命方面,也極為賣力。如1926年冬和1927年春,日本侵略者佐分利等奔走于蔣(介石)張(作霖)之間,鼓動他們聯合反共,以瓦解中國革命。
“幣原外交”的虛偽性和欺騙性在為日本謀取了政治軍事及經濟利益的同時,也蒙蔽了國人的眼睛,甚至一些人站出來大肆吹捧,輿論導向也是一片贊譽之詞。當時《大公報》即報道幣原的對華政策“獨較持遠見,其政策趨勢較利國府”,“幣原有自由色彩,對中國改革持不干涉主義,田中則反動政策,永遠不忘縱橫捭闔之手段,究極言之,前者為現代普遍辦法,后者則帶東方軍國主義色彩較濃”[13]70。
第一次“幣原外交”在侵略東北方面雖然取得很大的進展,但是,1927年3月日本爆發了嚴重的金融危機,日本軍部和一批政客將其歸咎于若槻內閣的內政外交,將“幣原外交”貶為“軟弱外交”,使“日本國威不振”,若槻內閣總辭職。4月,田中義一組閣,第一次“幣原外交”暫告結束。當時日本元老西園寺公望駁斥“政友會”政客說:“你,懂什么是軟弱外交嗎?幣原所干的是強硬外交。我看到他那樣強硬地辦外交,我只有祝福他圓滿成功”[14]916。這一論斷,反映了幣原外交的本質。
近代以來,日本的軍政上層和民間右翼都“具有大日本帝國主義的共同性”[15]13,即都主張和實行帝國主義的對外侵略與擴張,差別只在于“激”或“緩”的步驟與方法,這樣的差別不僅一直存在,而且有時爭斗相當激烈。自上世紀20年代起,日本的統治集團間儼然形成兩條對立的政治路線,即順應華盛頓體制與美英協調的路線,和擺脫或反對美英的亞洲門羅主義路線。兩條路線的斗爭,因日本天皇立憲制國家權力的“國務”與“統帥”權分立而更加嚴重,即以軍部和右翼為一方,以政府和政黨團體為另一方的嚴重對峙,在“九一八”事變前,在“對滿”政策上,兩條路線的矛盾達到白熱化的程度。正當關東軍準備動武而磨刀霍霍的時候,日本政府濱口內閣利用滿鐵加緊推行幣原路線,即第二次“幣原外交”時期。
(一)事變初期,滿鐵外交政策處于兩難境地
1931年6月,內田康哉*內田康哉,1865年生,熊本縣人。1901年任駐北京公使。日俄戰爭后,參加對華善后交涉,后獲封男爵。1911年任西園寺內閣外相。1918年起先后任原敬、高橋、加藤各內閣外相,并兩次擔任臨時首相。1925年任樞密院顧問官。1930年任貴族院議員。1932年任齋藤內閣外相,因主張“焦土外交”而名噪一時。受命接任滿鐵總裁。政府派出如此元老級政界人物,顯然是意在使滿鐵與軍部對立,加大推行幣原路線的力度。是不是正是這個緣故,也促動軍部特將有著同張家父子打交道的經歷、聞名的軍中“中國通”本莊繁任命為關東軍司令官,內情不得而知。可是,明顯的事實是,內田到任后,并不見當時對張學良進行的鐵路交涉有新的起色,面對相繼發生的“萬寶山案”和“中村大尉事件”似乎也無所作為。可是,本莊繁到任不久,關東軍便采取行動,1931年9月18日,發動了震驚中外的“九一八”事變。
“九一八”事變后,滿鐵將何去何從,處于兩難選擇:一方面,滿鐵必須應關東軍要求,實行戰時總動員,全面參與或服務于軍事侵略行動;另一方面,作為推行大陸政策而設立的特殊殖民會社,在政府的直接監督指揮下,其經營與活動無法游離于政府的路線政策之外。突然收到事變信息的內田康哉一時不知所措,除了批準木村銳市理事兼任滿鐵奉天事務所所長*該所是1931年滿鐵機構改組時所設,其前身是滿鐵公所。據稱,1931年9月19日幣原在臨時緊急閣議上指責軍部行動,就是根據木村的情報。1932年7月木村辭離滿鐵。,密切注意事變動向,并將海軍中將出身的滿鐵理事伍堂卓雄*伍堂卓雄,1877年生。1924年任吳海軍兵工廠廠長,1926年晉升工兵中將,1929年轉預備役,任滿鐵理事和昭和制鋼所所長。1937年后,先后入閣任鐵道相、農商相、商工相等。派到業已轉移到奉天的關東軍司令部,向本莊繁傳達內田的“對時局深感憂慮,希望時局不再擴大”的意旨外[16]441-442,主要是與駐奉總領等相配合接連向政府上報事變狀況。不過,內田除希望政府制止軍部行動和不擴大事態外,還有請示具體指示的問題。因為事變后盡管滿鐵在支援軍部行動上毫未遲疑,但在政策遵循上無所適從。例如9月19日內田致幣原外相電稱:
綜合其他種種情報,可以推斷,我軍之此次行動系事先研究好的既定計劃之實施。而且,中方的不抵抗態度,以及我軍方行動所造成的小事故,必將刺激當地外僑,致使輿論對我不滿,今后的對外政策陷入困境,故不勝憂慮[17]26。
又如9月21日內田致幣原外務大臣電稱:
應關東軍出動之需要,迄今為止,已按其全部要求,在軍事運輸及其他方面提供方便。但鑒于軍方之占領性質及政府關于今后軍事行動之方針,迄今尚未接到閣下指示,軍司令官亦無任何直接通知,故我社應如何行動自然產生猶疑[18]100-102。
不過,這只是事變初發時的情況,不久滿鐵的政策取向問題即成為過去。
(二)內田—本莊會談后,滿鐵倒向軍方
1931年9月末10月初事變后的形勢是:國聯基于中國控告,9月30日通過了譴責日本侵略和限期要求其撤兵的第一次強硬決議;關東軍對長春、吉林以南的軍事行動告一段落,打造“新政權”的政策也已落定;日本中央軍政當局拿不出基本政策,特別是對蘇聯出兵干涉的危險優柔軟弱;參謀本部第二部長橋本虎之助受命派到關東軍,進行監視。面對如此混濁而微妙的情勢,關東軍試圖抬出元老,向中央施壓。
朝鮮總督宇垣一成任陸軍大臣時,第十師團長本莊繁就了解他的關于“滿蒙問題”的主張,故在1931年9月22日關東軍做出打造偽政權的首個對策時,本莊即致函宇垣請教。本莊在信中表示:“斷然不能采取”“如外相所慮,迅速撤軍,招回原來東北執政者,與其尋求滿蒙懸案之解決”的政策。同時,本莊繁根據當天關東軍的決策,明確提出要建立“實質上受我支持的新政權”的主張[19]328-330。而宇垣的回信表明,事變剛剛爆發,他就曾向首相、南陸相闡述了與本莊同感的主張,并托請當時路過朝鮮的鈴木莊六大將回國后向大臣、總長傳達其意見。9月29日,宇垣又致電本莊,聲稱“形勢緊迫,祈奮斗”,并指出“新政權運動和長期被置于似有似無狀態,有遭致他方妨礙之虞”[19]328-330。
之后,本莊又轉而尋求內田的幫助。其初衷是,除“新政權”問題外,還有:一、讓滿鐵趁事變之機趕緊全面奪取利權;二、依賴內田取得日本決策層對事變的支持。前者是非滿鐵莫屬的侵略活動,自然滿鐵也樂于進行;問題在于后者,不僅企望滿鐵和內田轉換政策立場,而且要令內田影響日本政界。此事較之前者更是當務之急。因此,本莊、內田會談之前,關東軍幕僚們被動員,預先特別擬定了《向內田滿鐵總裁提出的會談事項要點》,以非常懇切的語言載稱:“此次事變的結局,從我國目前的大局來看,最后還是需仰賴閣下幫助,深望閣下能垂察區區之意,在進京之后能與政府要人充分交換意見,大為支援為盼。”雙方會談時,本莊更直截了當地聲稱“為突破困境必須建立新政權,別無他策”,“而且新政權的建立需要盡快進行。”此前本莊對宇垣只提及“新政權”問題,而此刻對內田卻提出了建立新政權的基本原則,即:1.將滿蒙從中國本土全然割離出來;2.滿蒙統一;3.表面上由中國人統治,實質上掌握在我方手中。
三項基本原則集中起來就是打造“滿蒙國”,這是此后關東軍與中央軍政當局分歧爭執的要害所在,為此關東軍曾強硬地向中央攤牌,可現在卻把這一根本點首先向內田傾述出來。至于關東軍要求滿鐵趁事變趕緊奪取的利權,共提出十大項,包括四洮、洮昂、吉長、吉敦等鐵路交由滿鐵經營管理,及大石橋菱鎂礦、復州耐火黏土、青城子鉛礦、本溪湖煤鐵礦等的擴建或新建等。本莊還特別告訴內田:“現在的一般形勢,從軍事方面看絕不必擔心。在目前狀況下,蘇聯絕不會發生大事,英美亦然,即使以他們為對手,亦不足懼”[19]333-335。
據載,1931年10月6日,本莊與內田會談約1小時,繼而按原定安排,又由關東軍各課長和土肥原做補充說明。結果,作為政府推行幣原政策的重大政治部署、肩負對關東軍進行滅火使命而被任命為滿鐵總裁的內田康哉,轉瞬之間便政策立場大翻轉。他表示對軍方“十分滿意”,“一定效力到底的決心”[20]204。
(三)內田游說政府上層,背叛“幣原外交”
內田的游說陪同者是滿鐵副總裁江口定條,他們是專程由大連前往奉天的,會談后,受本莊委托前往日本進行活動。為此本莊特致函南陸相和金谷參謀總長稱:“伯爵(內田)認為政府軟弱的原因在宮中方面,故與其約定,應利用其立場向西園寺公望、牧野內相等充分說明滿洲實情”,并稱“建立新政權,徹底解決滿蒙問題……伯爵此次歸京,主要目的在此,約1個月左右歸滿”[19]335-336。
內田在歸日途中,10月10日還順訪了日本駐朝鮮總督宇垣一成。兩人在用建立“新政權”來“解決今后滿蒙問題上……完全達成一致”,宇垣感到“宣統帝有些陳腐”,但并非絕對“不同意”將其作為“首領”[21]421。
回到日本國內的內田,10月14日首先與元老西園寺會談,繼而往訪若槻首相、幣原外相和其他要人。首先,西園寺對內田“大失所望”,盡管對其在同國聯及美國關系上的慎重論表示欣賞,認為他在“滿洲問題”上所表現出來的強硬態度,可能是受了“軍閥的壓力”。其次,若槻首相和幣原外相也“很感吃驚”,此外,如藏相井上準之助則聲稱,陸軍拉攏內田“大概是讓滿鐵出錢吧!”[21]421-422另外,在內田歸日充當政策說客期間,10月29日宇垣一成也回抵東京,投身于政變過后的游說風波之中。內田等人在政府上層的游說活動收效甚微,他所兜售的強硬立場并不受歡迎,但也不能完全無視內田等人的活動效用,至少他們使中央的元老政客們認識到幣原路線出現了叛逆,同時也沒有發生本莊繁所擔心的他們“被若槻首相、幣原外相所吸引”的情況。
內田和江口回到奉天之后,低調地向關東軍司令官告稱:“中央不欲使事態擴大,如對北滿出兵等等完全沒有考慮,總之,對實情認識不足,對北滿出兵即使向中央請示,最終也無法實現”[19]338-339。因此,當內田從本莊口中得知關東軍已決定“膺懲黑龍江省而大為欣喜”。于是,內田在與本莊會談后,前往大和旅館,與住在那里的駐奉領事林久治郎和來奉的駐哈爾濱總領事大橋忠一舉行會談。兩總領事原來都是幣原路線的忠實執行者,事變以來一直處于同關東軍對立的立場,但此刻態度業已生變,雖非內田的努力所致,卻與內田走到了一起。雙方經交換意見一致認為:“此刻如不以堅定信念斷然進行下去,將關系國家之存亡。”內田從形勢角度慫恿林總領事趕緊赴東京,向政府說明現狀和對策。結果林久治郎當夜(11月13日)立即啟程。當時,中國方面的江橋抗戰態勢已定,日本方面預計蘇聯將有行動,因而,關東軍雖已決定對黑省用兵,日本政府的態度與政策卻不明朗。故在林總領事赴東京同時,內田又致電首相及外相,要求政府“有必要深刻考慮與準備”[19]338-339。
林久治郎動身回國的三天后,1931年11月16日,關東軍把當時能調動的主力部隊和大部分裝備全都拿來對付馬占山軍,向黑龍江省開始總攻。盡管關東軍一貫獨斷專行,但采取如此有導致對蘇軍事沖突之虞的軍事行動,恐怕也不敢輕舉妄動。重要的信號和事實是,關東軍發動總攻前,陸軍中央對關東軍事變以來第一次大增兵力令已經下達,其中包括屬于第八師團的第四混成旅團*除第四混成旅團外,還從第三、十二、二十師團協調3個飛行中隊。。與此同時,日本駐奉總領事林久治郎也明確建議幣原外相:“出兵齊齊哈爾是重要的”[22]323。
一般認為,1931年11月中旬,日本上下在事變政策上轉趨一致,是“十月事件”影響使然。不過,內田等人之堅定倒向軍方,其作用恐亦非同小可。此前,滿鐵領導層與軍部同步的只有少數理事等人,內田的轉向則意味著軍鐵的完全一致。況且內田也表示出毫不保留、堅持到底的決心,這是內田的個人意志,更是滿鐵的立場與利益所決定的。
“幣原外交”和滿鐵在兩次世界大戰的間隙得到了推行和發展,既是日本大陸政策的內在欲求,也是在世界“和平”新秩序的外部環境下形成的。前者的對華表面“妥協”和“經濟合作”與后者的實質不妥協和經濟侵略,相得益彰。但是,“九一八”事變爆發,滿鐵總裁內田康哉對幣原路線的背叛成為二者分道揚鑣的節點,作為“國策會社”的滿鐵在執行侵華路線的政策取向上必然與日本軍國主義侵華方針相一致,這是毋庸置疑的,而“幣原外交”已不能跟上軍部和右翼的冒險和專斷,進而發動新一輪世界大戰的步伐。這種不穩定的內在矛盾,決定了“幣原外交”極易受外部條件的影響,最終1929—1933年資本主義世界經濟危機的爆發和世界列強的無暇東顧與縱容,改變了“幣原外交”賴以存在和維持的外部條件,“幣原外交”宣告破產。至此,“幣原外交”和滿鐵殊途同歸,被捆綁上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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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 紅]
The Management Policy Orientation of SMR Under the Shidehara Diplomacy
LI Na
(Institute of Japanese Studies,Jilin Provincial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Changchun 130033,China)
“Shidehara Diplomacy” is the representative of Japan’s foreign diplomacy between the two world wars.Shidehara Diplomacy is a stalling strategy of “mainland policy”,which responded to the constraints of Washington system and the impact of China’s domestic revolutionary situation.In 1907,the South Manchuria Railway Company (referred to as Mantetsu) was founded,after nearly 20 years of “management”,the Mantetsu also need to seek greater development in the gap of war.Therefore,during the twice of Shidehar diplomacy’s implementation.the Mantetsu become the biggest beneficiary of the Manchuria policy under Shidehara Diplomacy.However,with the rise of Japanese fascist forces in 1930s,the “September 18th Incident” happened,Mantetsu upper level complete reverse to army,“shidehar diplomacy” came to an end,Mantetsu became a military-railway complex.
Shidehara Diplomacy;the South Manchuria Railway Company;“September 18th Incident”
10.16164/j.cnki.22-1062/c.2017.04.015
2017-03-23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17KZD001);吉林省社科基金項目(2016JD13);吉林省社科院重大項目(20160515);吉林省社科院智庫項目(20160615,20170422)。
李娜(1972-),女,遼寧大連人,吉林省社會科學院日本研究所研究員,歷史學博士。
K265.3
A
1001-6201(2017)04-008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