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仕 春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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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知語言學視域內的漢語復合詞構成研究
李 仕 春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20世紀以來,中國學者先后運用多種語言學理論,分別以“字”、“詞”、“語素(詞素)”為單位探討漢語復合詞的構成,這說明隨著時間的進展,人們對復合詞構成的認識不斷深入。然而,已有研究都或多或少存在一定缺陷,不能真正反映漢語復合詞的構成。以義素作為單位探討復合詞構成是針對已有缺陷提出來的,這樣就可以清楚細致地描寫出復合詞構成單位的語義成分在組成復合詞詞義后的種種變化,最終能據此建立真正基于人類認知的漢語構詞法體系。
認知語言學;漢語復合詞;字;詞;語素;義素
遠在先秦時期,就有學者注意到漢語復音詞的構成問題,如《荀子·正名》就說:“單足以喻則單,單不足喻則兼。”此后歷代學者多有研究,但真正成系統的、具有現代語言學意義的漢語復合詞構成研究史應該從1898年《馬氏文通》的出版開始。從那時到現在,學者們用來指稱復合詞及其構成成分的術語不斷改變,這種改變反映了人們對復合詞構成認識的不斷深入,但是迄今為止并沒有建立起能真正反映漢語特點的復合詞構成體系。本文主要從術語變換的角度回顧了漢語復合詞構成的研究過程,在此基礎上,針對已有研究缺陷,設計了以義素為單位描寫復合詞構成的程序,并運用認知語言學的相關理論重新建構了漢語復合詞的構成體系。
傳統語言學時期是指自1898年至20世紀40年代。這段時期,中國學者主要以“字”、“詞”為單位,運用西方傳統語言學理論分析漢語詞的構成,是研究漢語復合詞構成的萌芽時期。
(一)以“字”為單位探討復合詞構成
《馬氏文通》沿襲了傳統小學術語,以“字”為單位探討復合詞構成。該書對復合詞的研究散見于各章節中,書中一方面用“名字駢列”“動字駢列”“靜字加名字”“狀字加靜字”等說法從語法角度描寫復合詞構成;另一方面,還用“兩字對待”“雙字同義”等和構詞法有關的術語從語義角度描寫復合詞構成[1]26。
后來的大多數學者都遵循《馬氏文通》的做法,從語義、語法兩方面描寫復合詞。例如:薛祥綏以“字”為單位探討復合詞的構成,他說“有由對待之字合成一詞者”、“有由相類之字連成新字,其義與原字有關而不相同”[2]17;章士釗也從字與字之間的關系探討復合詞的構成[3] 47-49;金兆梓把復合詞稱為“結合語”,并把這種“結合語”叫作字,他說:“無論他是聲音的結合,是意義的結合,一成了結合語,就不問他幾個字合成,在文法上總之當他是一個字”[4]10-12;劉復則稱復合詞為“復合字”[5]56。
20世紀初的學者主要以“字”為單位探討復合詞構成,開了從語法和語義兩方面描寫復合詞構成的先河,為后來的研究奠定了基礎。缺點是用中國傳統小學術語“字”探討現代語言學單位“詞”本身就不倫不類*隨著現代語言學研究體系的建立,目前大家的通識是,把“字”作為書寫符號系統的單位,“詞”作為語言符號系統的單位,它們屬于兩個不同的符號系統,不宜混淆使用。,并且如上所述,該時期不但復合詞本身沒有統一的稱謂,而且復合詞的下位名稱也不統一。這說明該時期的學者對漢語復合詞構成的研究還處在初始階段。
(二)以“詞”為單位探討復合詞構成
“詞”作為外來術語,源于英語單詞“word”。起初,學者們論及復合詞的構成成分時,字和詞是混用的,這方面以黎錦熙、王力等學者為代表。例如,王力既說“凡意義相反的兩個詞并在一處,可稱對立語”,又說“凡意義相反的兩個字連用,叫做對立語”;既說“并合語是由于吞并作用而成的。現代國語中,某一字的意義漸漸占優勢,另一字的意義漸漸被侵蝕了”,又說“并合語是某一詞的意義吞并了另一詞的意義”[6]287。但從20世紀40年代開始,比較常見的是以“詞”為單位,例如,呂叔湘在談到詞的配合時說:“聯合關系,假如很密切,就使兩個詞合作一個詞,就是聯合式復詞”[7]19,張世祿從詞和詞相屬的角度探討復合詞的構成[8]50,趙元任也以“詞”為單位探討復合詞構成,他說“兩個或更多的詞結合成一個詞叫復合詞”[9]118。
以“詞”為單位探討復合詞構成,表明人們已經認識到書寫符號系統單位“字”和聽覺符號系統單位“詞”是兩個不同的單位,這種認識便于人們從語言學角度研究復合詞的構成,有利于現代漢語構詞法體系的確立。缺點是以“詞”為單位探討復合詞構成,容易把復合詞與它的構成成分看成是同一語法層面上的單位,不利于進一步研究復合詞內部的層級結構關系。另外,本時期有的學者把復合詞稱為“并合語”“對立語”“化合語”,有的稱為“復詞”,有的稱為“復合詞”,這說明復合詞在當時仍然沒有統一的上位名稱。
結構主義語言學時期是指自20世紀40年代至今。這段時期中國學者主要運用結構主義語言學理論、方法來分析描寫漢語復合詞的構成情況,建立了基于語法構成的漢語構詞法體系*復合詞構成問題是構詞法研究的根本性問題,在某種意義上,建立了復合詞的構成體系就等于建立了構詞法的體系。漢語詞匯學史的研究表明,漢語構詞法的體系成熟于20世紀80年代。。
(一)以“語素”(或“詞素”)為單位探討復合詞構成
以“詞”為單位向以“詞素(或語素)”為單位轉變的過程中,學者們在表示復合詞構成成分時也是混用這些術語的*本文從不同時期的主流學者運用不同術語的角度把復合詞構成研究史分為以字為單位的階段、以詞為單位的階段、以詞素(或語素)為單位的階段。事實上,每個階段都還有少數學者依然沿用前一階段的單位探討復合詞構成,即使在今天無論是用字,還是用詞或詞素(語素)作單位探討復合詞結構的都大有人在,只不過以詞素(或語素)作單位分析復合詞結構的學者占主流罷了。。丁聲樹等已經不再以“字”或“詞”為單位分析復合詞的構成,而是代之“成分”來說明,書中說并列式復合詞就是“意義相同或相近的成分并列起來造成一個詞”或“意義相對或相反的成分并列起來造成的一個詞”;偏正式復合詞就是“由一個修飾成分加在中心成分前面而造成的一個詞”[10]219。20世紀50年代詞素(語素)概念引入我國語言學界后,以“語素”(或“詞素”)為主要單位探討復合詞的構成逐漸占了主流。以“詞素”為單位出現的時間稍早一些,張壽康以“詞素+詞素=詞”的形式探討復合詞的構成[11]19,同時期的孫常敘[12]18-20、周祖謨[13]4等學者也以詞素作為單位探討復合詞構成。呂叔湘則以“語素+語素=詞”的形式探討復合詞的構成[14]72,朱德熙提出用“語素”代替“詞素”,用語素作為單位探討復合詞的構成,他認為“語素和語素組成復合詞,詞和詞組成復合詞組(也叫句法結構)。”[15]32從此,字、詞的構成成分——語素就完全區分開了,其意義是不僅建立了比較完善的構詞法體系,而且也建立了比較完善的現代漢語語法體系,以此為標準,各高校的通用教材《現代漢語》中所引用的現代漢語語法體系、現代漢語構詞法體系以及使用的術語基本上趨于一致。
以“語素”(或“詞素”)為單位分析復合詞的構成,便于把復合詞和其構成成分區分開,把它們看成是不同語法層面的問題,形成層級性的體系,能顯示出詞素入詞后所發生的語法語義變化。總之,在結構主義語言學理論的影響下,中國學者建立了基于語法構成的漢語復合詞構成體系,具體如下:首先從語法方面把復合詞分為聯合式、偏正式、動賓式、補充式、主謂式等,接著從語義方面劃分次小類,例如聯合式復合詞再分為同義、類義、反義三類,其他四類也同樣從語義方面劃分次小類。
以“語素”(或“詞素”)為單位探討復合詞構成也有缺點。例如,根據現有構詞法理論體系“參贊”可以分析為:動詞性詞素“參”與動詞性詞素“贊”組合在一起形成名詞“參贊”,但卻無法解釋為什么兩個動詞性詞素會形成名詞;“精靈”可以分析為:形容詞性詞素“精”與形容詞性詞素“靈”組合在一起形成名詞“精靈”,但卻無法解釋為什么兩個形容詞性詞素會形成名詞。同樣利用現有構詞法理論,也無法解釋為什么同是“形+動”,“緊隨”是動詞,“緊張”是形容詞?同是“動+名”,“進士”是名詞,“進食”是動詞?同是“名+形”,“眼紅”為形容詞,“蛋白”是名詞?要解釋這種現象,就必須找到一種能深入到復合詞的構成成分(詞素)內部的單位,通過描寫這種單位在詞素構成詞的過程中所起的作用來分析上述現象。為此,我們提出應以“義素”為單位分析復合詞構成。
(二)以“義素”為單位探討復合詞構成
以“語素”(或“詞素”)為單位分析復合詞的結構,僅限于從表層結構分析其構成,只能顯示出語素變為復合詞構成成分后所發生的語法、語義兩方面的變化,不能進一步細致地分析發生這種變化的具體過程。這就好比物理學上發展到以“分子”為單位研究物質結構后,還必須再進一步發展到以“原子”為研究單位,深入到分子的內部,才能更加細致地研究物質構成一樣。在語言學上,除了以詞素為單位分析復合詞的表層結構外,還必須深入到詞素內部,通過分析詞素的語義成分在形成復合詞詞義中所起的作用,這樣就從復合詞的深層結構分析其構成,達到正確分析復合詞結構的目的。
1.義素分析法的改進
隨著對詞義構成研究的逐漸深入,人們已經把義素分析法從以前只用來分析一些實詞的詞匯意義,發展到現在的既分析詞匯意義又分析語法意義,例如:李幼蒸[16]128、倪波、顧柏林[17]25-30就介紹了國外學者不僅用義素分析法分析詞的詞匯意義,而且還分析詞的語法意義;張志毅、張慶云從詞匯意義和語法意義兩方面把構成詞的義素分成6個層級性的體系,擴大了義素分析法的應用范圍[18]23-26。
受已有研究啟發,我們把義素分為語法性義素和詞匯性義素,語法性義素是同類詞所共有的表語法范疇的義素,詞匯性義素是語法義素的具體表現形式,也即詞所蘊含的、構成具體詞匯意義的義素。語法性義素又可分為顯性語法義素和隱性語法義素,詞匯性義素也可分為顯性詞匯義素和隱性詞匯義素,這樣我們就把義素大致分為4類,顯性語法義素、隱性語法義素和顯性詞匯義素、隱性詞匯義素。顯性語法義素是指決定詞的語法屬性的義素,隱性語法義素是指不能決定詞的語法屬性的義素,是顯性語法性義素的伴隨義,是詞在兼類、活用或作為構詞成分時體現出來的語法性義素。顯性詞匯義素與詞的基本義有關,是顯性語法義素的具體表現,隱性詞匯義素與詞的附加義有關,是隱性語法義素的表現形式。
2.義素構詞法的具體描寫
同時具有詞匯意義和語法意義的詞類不外乎名詞、動詞和形容詞三類,它們也是復合詞的主要構成成分,因此,我們主要以這三類詞為例說明。
名詞的顯性語法義素是其表示名詞性特征的“事物義”,隱性語法義素是其伴隨的表示形容詞性的“性狀義”或表示動詞性的“動作義”;名詞的顯性詞匯義素是其具體意義,隱性詞匯義素是該名詞所記錄事物的伴隨義,也就是說該名詞所記錄事物的形狀、類屬、構造、材質、用途乃至與該事物有關的動作行為、性狀特征等有可能成為其伴隨意義。
動詞的顯性語法義素是“動作義”,隱性語法義素是表示名詞性的“事物義”或表示形容詞性的“性狀義”等;動詞的顯性詞匯義素是顯性語法義素的具體化,隱性詞匯義素是隱性語法義素的具體化,也就是說動詞記錄的動作所涉及的施事、受事、位移、路徑、背景、方式、動因乃至與該動作有關的事物及其性狀等都有可能成為它的隱性詞匯義素。
形容詞的顯性語法義素是“性質義”或“狀態義”,隱性語法義素是表名詞性的“事物義”或表動詞性的“動作義”;形容詞的顯性詞匯義素是顯性語法義素的具體化,隱性詞匯義素是隱性語法義素的具體化,形容詞所涉及事物、動作等都有可能成為它的隱性詞匯義素。
在此以“參贊”“眼紅”“蛋白”等詞為例說明:語義方面“參”的顯性詞匯義素“(施事)+進見+(受事)”*括號中的義素為隱性義素。和“贊”的顯性詞匯義素“(施事)+幫助+輔佐+(受事)”隱退,兩者的隱性義素也即“參”和“贊”施事義顯現,組成新的義位“指輔助人員,特指使館的組成人員,是外交代表的主要助手;外交代表不在時,一般都由參贊以臨時代辦名義處理使館事務。”語法方面“參”和“贊”的顯性語法義素“動作義”隱退,隱性語法義素“事物義”顯現,因此“參贊”是名詞。
“眼紅”,語義方面“眼”的顯性詞匯義素“人+動物+視覺+器官”和“紅”的顯性詞匯義素“顏色+像鮮血”隱退,兩者的隱性義素也即“眼”和“紅”的性狀義顯現,組成新的義位“看見別人有名有利或有好的東西時非常羨慕、忌妒,自己也想得到”;語法方面,“眼”的顯性語法義素“事物義”隱退,“紅”的顯性語法義素“性狀義”顯現,因此“眼紅”是形容詞。
“蛋白”,語義方面“蛋”的顯性詞匯義素“鳥(或龜、蛇)+卵”和“白”的顯性詞匯義素“顏色+像霜或雪”隱退,“蛋”的隱性義素“材料”義和“白”的隱性義素“白色+事物”義,組成新的義位“蛋中透明的膠狀物質,包在蛋黃周圍,由蛋白質組成。也叫卵白、蛋清”;語法方面,“蛋”的顯性語法義素“事物義”顯現,“白”的顯性語法義素“性狀義”隱退,隱性語法義素“事物義”顯現,因此“蛋白”是名詞。
詞素與詞素構成復合詞后,它們原有的義素就會發生變化,其中有的隱退了,有的保留下來,保留下來的義素通過聯想,經過重新分析,組合成一個新的義素系列,產生一個新的義位,形成新的復合詞詞義。這樣,我們就把研究視角放在復合詞構成成分的語義特征——義素上面,最終描寫出各詞素的義素組合成復合詞詞義的具體過程。
值得注意的是,我們所劃分的4類義素在形成復合詞詞義的過程中起的作用是相同的,并不因為某些義素是顯性義素起的作用就大,隱性義素起的作用就小,相反有的隱性義素起的作用比顯性義素還大。
(一)基于語法構成的漢語復合詞構成體系的缺陷
用“語素”為單位探討復合詞構成,除了上文指出的解釋性不強外,還容易把復雜的問題簡單化,得出一些不正確的結論。例如,呂叔湘、朱德熙指出:“雙音詞的構成跟短語相似”[19]29,后來朱德熙又明確表述為“漢語復合詞的組成成分之間的結構關系基本上是和句法結構關系一致的。句法結構關系有主謂,述賓,述補,偏正,聯合等等,絕大部分復合詞也是按照這幾類結構關系組成的。”[15]32事實上,正如本文所示,與句法結構相比,漢語的詞法結構要復雜得多,漢語詞法結構和句法結構并不存在一一對應的關系。
大量語言事實證明,結構主義語言學理論影響下建立起來的漢語復合詞構成體系并不具備很強的解釋性,不能反映漢語復合詞的構成特點。與語音、語法相比,語義處于語言的深層結構,它在全世界語言中是共通的。如果說語音、語法是形式,那么語義則是內容。與從語法方面研究詞的結構相比,從語義方面研究詞的結構更能揭示詞的構成規律,漢語作為語義型語言的代表,更應從語義構成方面構建漢語復合詞構成體系。為此,我們應另尋出路,從詞的深層結構也即從語義角度描寫其構成,而適合這一需要的正是20世紀80年代興起的認知語言學理論,該理論注重從認知角度以語義作為切入點研究語言。
(二)從認知角度研究漢語復合詞構成的理論依據
基于語法構成的復合詞構詞法體系,主要有以下缺點:(1)割裂了古代漢語和現代漢語的聯系;(2)主要從復合詞本身出發研究復合詞內部諸要素之間的關系,割裂了復合詞的生成和人類認知之間的關系。為此,當我們研究復合詞構成特點的時候,應從以下兩個切入點出發:一是單音詞復音化,二是人類認知規律。
“語言現象是容易發生變化的,但是它的結構原理很穩固,不會輕易變化,即語言現象的易變性和結構格局的穩固性的對立統一始終支配著語言的運轉和演變。”[20]330漢語在從以單音詞為主的上古漢語過渡到以復合詞為主的現代漢語的過程中,單音詞階段的編碼原理和復音詞階段的編碼原理是一致的,都是在基本范疇詞的基礎上產生了大量下位范疇詞*根據認知語言學的范疇詞理論,語言中的詞可以分為基本范疇詞、上位范疇詞和下位范疇詞,其中下位范疇詞是在基本范疇詞的基礎上產生的。。
上古漢語是以單音詞為主的綜合語,在基本范疇詞的基礎上產生了數量眾多的下位范疇詞,并且這些下位范疇詞都是以單音節形式存在的。例如《說文解字》中圍繞基本范疇詞“馬”產生了114個下位范疇詞,與“馬”有關的性狀、動作都隱含在“馬”的下位范疇詞中。正因為上古漢語存在這種現象,后代學者稱之為綜合語。
從上古漢語發展而來的現代漢語是以雙音節復合詞為主的分析語,絕大部分基本范疇詞承接上古漢語基本范疇詞而來,仍然是單音詞,但是在基本范疇詞基礎上產生的數量眾多的下位范疇詞卻是以復音詞形式存在的,并且以雙音節復合詞為主。與上古漢語把“馬”的性狀、動作等和“馬”有關的特征編為一個詞不同,現代漢語用兩個成分來表示,把“馬”的性狀、動作作為一個成分和“馬”結合起來構成下位范疇詞(或用詞組來表示)。正因為現代漢語存在這種現象,學者稱之為分析語。
以單音詞為主的上古漢語過渡到以復合詞為主的現代漢語的過程就是單音詞復音化,與這一過程相應的就是漢語經歷了一個從綜合到分析的發展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語言現象發生了變化——漢語詞匯由單音節為主發展到以雙音節復合詞為主,但是編碼原理也即語言的結構格局沒有變化,仍然是用一個詞(或詞組)來表示事物及其性狀動作等。
漢語詞匯由綜合到分析的發展特點是人類思維由具體到抽象的發展趨勢決定的。這種發展表現在早期語言中就是“漢語早期的編碼以名物為基礎,性狀、動作等大多都寄托于名物,每一個字所表示的意義大多是細密而離散的……”[20]373這些名物詞就是下位范疇詞。后來隨著思維的發展,名物詞與附著于其上的屬性以及與其有關的動作行為逐漸分離,這種分離為名詞性基本范疇詞、動詞性基本范疇詞和形容詞性基本范疇詞的產生準備了條件,為現代漢語下位范疇詞——復合詞的產生提供了必要的構詞素材。
(三)基于語義構成的漢語復合詞構成體系的構擬
任何語言現象只有在描寫清楚的基礎上才能解釋清楚。我們以“義素”為單位對漢語中大量復合詞構成的分析結果表明,復合詞構成成分之間的語義關系大致可以分為并列和主從兩類,也就是說,復合詞構成成分“詞素”的意義在形成復合詞詞義的過程中所貢獻的“義素”是不均衡的,這種不均衡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屬于不同詞素的義素在復合詞詞義中的地位是并列或互補的,沒有主次之分;另一類是屬于不同詞素的義素在復合詞詞義中的地位是不平等的,有主次之分,復合詞的詞義以一個義素為主,另一個義素起修飾、限制或陪襯作用。前者我們稱為并立式復合詞,后者稱為主從式復合詞。
根據屬于不同詞素的義素在復合詞詞義中的地位,并立式復合詞可以再次細分為同義、類義、反義和互補幾類*同義、類義、反義復合詞相當于原有的聯合式復合詞,互補復合詞相當于原有的動賓式、補充式和主謂式以及重迭式復合詞。。主從式復合詞也可以按照主詞素的性質再分為三大類,以人或事物為主的、以動作行為為主的和以性質狀態為主的*偏詞素分別從各個方面對主詞素作說明,主詞素的位置可前可后,但以靠后居多,主從式復合詞相當于偏正式、附加式復合詞。。上述三類還可以細分,例如:從詞素可以從身份、職業、形狀、顏色、方位、時間、種屬、工具、數量、性別、來源、功能等十幾個方面修飾限制表示人或事物的主詞素,形成十幾個次小類;從詞素可以從動作情態、行為方式、情感心理等方面修飾限制表示有關動作行為的主詞素,這類詞的類別和數量較少;從詞素可以從性質狀態、程度等方面修飾限制表示有關性質狀態的主詞素,這類詞的類別和數量最少。
從語義出發給漢語構詞法分類和從語法出發給漢語構詞法分類是兩種不同的解決問題的方法:后者從語法到語義,貫穿著語法和語義兩條不相關的標準,把本來易說明的問題搞復雜化了;而前者則直接從語義到語義,貫穿著統一的意義標準,這樣劃分更適合漢語作為語義型語言的特點。從語義構成給漢語構詞法分類的另一個優點是可以把對單音詞的語義構成和復音詞的語義構成的描寫統一起來,從而擴大漢語構詞法的描寫對象。這里主要指在基本范疇詞基礎上產生的古代漢語中的下位范疇詞和現代漢語中的主從式復合詞在語義構成方面有著密切的傳承關系。
洪堡特指出:“語言與人類的精神發展深深地交織在一起,它伴隨著人類精神走過每一個發展階段……語言產生自人類本性的深底……語言不是活動的產物,而是精神不由自主的流射。”[21]21“事實上,語言和智力特性是從不可企及的心靈深處相互協調地一同產生出來的。”[21]47復合詞的產生是和人類認知緊密聯系在一起的:主從式復合詞和人類思維發展的階段性特征有關,人類思維發展的特點是從混沌到清晰、從具體到抽象,上古漢語中的單音下位范疇詞是和具體思維相對應的,現代漢語中的復音下位范疇詞也即主從式復合詞的出現是與抽象思維相對應的,在語義構成上是承單音的下位范疇詞而來的;并立式復合詞的產生是由人類的三種聯想(相同聯想、相近聯想和相反聯想)把意義上相同、相近、相反或互補的詞素聯系在一起表達同一個概念而產生的。
科學進步的意義在于以不同形式的研究回歸古老的洞見,“今天語言學家的成就、爭論和問題,古已有之。”[22]7詞匯學研究也是如此,自漢語詞匯學誕生以來,復合詞的構成問題一直是詞匯學研究的核心,前修時彥就與時俱進,運用各種語言學理論研究漢語復合詞的構成,得出了大相徑庭的漢語復合詞構成體系。本文則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運用認知語言學理論建構了基于語義構成的漢語復合詞構成體系,至于當否,當由實踐來檢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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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樹武]
The Composition of Chinese Compound Word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
LI Shi-chun
(Chinese Department,Xi’an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China)
Since the 20th century,academic circles use diferent units to investigate the structure of compound words in Chinese,which shows that people understand compound structure further.In allusion to the existing defects,the paper enriched and developed the existing sememe analysis.At the same time,the paper describes the semantic composition of compound words using the improved analysis.
Cognitive Linguistics;Chinese Compound Words;Characters;Word;Morpheme;Sememe
10.16164/j.cnki.22-1062/c.2017.04.004
2017-03-02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14AYY018);西南大學中央高校基本業務費專項資金創新團隊項目(SWU1609105);西南大學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項目(SWU1509502);西南大學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項目(SWU1509504)。
李仕春(1973-),男,山東莒縣人,西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
H0
A
1001-6201(2017)04-001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