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健子
摘要:在海外華文文學中,無論是以港臺作家為中堅力量的留學生文學,還是大陸作家為代表的新移民文學,都是以中國“游子”為主角,書寫其海外經歷,特別是其心路歷程的種種顛簸。幾乎無一例外地,孤獨,寂寞,空虛成為主人公精神世界的共同主題,縈繞著抑郁的氛圍。本文選取留學生文學和新移民文學中的部分作品,從孤獨的根源,表現和作品對“孤獨”氛圍營造的共同點三個方面,淺析留學生文學與新移民文學主人公“孤獨”的異同。
關鍵詞:留學生文學;新移民文學;孤獨;異同
一、前言
在海外華文文學中,無論是以港臺作家為中堅力量的留學生文學,還是大陸作家為代表的新移民文學,都是以中國“游子”為主角,書寫其海外經歷,特別是其心路歷程的種種顛簸。幾乎無一例外地,孤獨,寂寞,空虛成為主人公精神世界的共同主題,縈繞著抑郁的氛圍。本文選取《雪地上的星星》《又見棕櫚,又見棕櫚》(于梨華),《芝加哥之死》《夜曲》(白先勇),《女房東》《少女小漁》(嚴歌苓),《叢林下的冰河》(查建英),《北京人在紐約》(曹桂林)等,根據文本,從孤獨的根源,表現和作品對“孤獨”氛圍營造的共同點三個方面,淺析留學生文學與新移民文學主人公“孤獨”的異同。
二、“孤獨”的共同根源
無論是留學生文學中探尋精神高地的知識分子,還是新移民文學中渴望自由與物質滿足的普通人,似乎都實現了自己當初的理想,或是如牟天磊、吳漢魂一般,成功戴上了博士帽,學業有成,或是如王起明一般成為華人商界的翹楚,但他們幾乎無一例外地感到深深的寂寞與孤獨。
首先,背井離鄉,在中國“安土重遷”的傳統觀念中本身就飽含著深深的無奈與憂愁,題材本身便奠定了惆悵滿懷的情感基調。“孤獨”的根源之一,是理想與現實的落差,是“得不償失”的悲哀。作品中的人物,幾乎都背負著歷史的傷痕“出走”。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港臺,與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大陸,都處在百廢待興的歷史轉折點,積壓著自鴉片戰爭以來的民族落后的自卑情緒。無論是兩岸分離,流落異鄉的凄然,還是“文革”后物質的窘迫,精神的匱乏,種種不堪回首的往事消磨了國人對國家,現實的信任,人們紛紛抱著“逃離”的心態,尋找理想的精神與物質生活。由于背負著“拋下一切”的絕決,這種探尋被寄予了過度的希望。“無論是臺灣還是大陸,對美國都存在不切實際的幻想”。留學生文學與新移民文學都對這種留洋狂熱給予了充分的描寫。旁人的想當然的艷羨,初期的自我膨脹,都成為今后吃苦受難前的幻影。而當他們站在目標實現的終點回望,卻發現自己付出的代價過于高昂,親情,愛情,友情的幻滅,換來卻是獨自一人在外流浪的凄涼。正如王起明在暴雨中為女兒掃墓,吳漢魂在母親離世后投湖而死一樣。
其次,“孤獨”根源于時空脫節的尷尬。無論是在美十年回到臺灣的牟天磊,與舊愛闊別多年的吳振鐸,還是《叢林下的冰河》中返回大陸的“我”,還有與女兒多年不見的王起明,都陷入了這樣的尷尬?!八囊磺邢敕?,一切觀念和他們脫了節”、“溶在自己國家的語言和歡笑中,坐在親人中間,忽然有股難以解釋的悲哀與落寞”。雙方幾乎處在信息交流的真空中,無法理解同樣的時間在不同的空間里給對方帶來的變化。獨自一人在外打拼的游子處在新舊兩個時空的斷層中,自己是真相的唯一目擊者,自然而然地處在了被孤立的位置,“變化”引起的是一種失去共同語言的滄桑與孤獨。另一方面,這種尷尬來自主人公搖擺不定的文化選擇——對故國滿懷眷戀,將其作為無法融入異鄉時僥幸逃脫的后路。
再者,“孤獨”源于生活習慣的出入??雌饋聿蛔銥榈赖募毠潱瑓s在異鄉生活中時時勾起最濃郁的孤獨。無論作品對異鄉客精神成長的探討如何深入,都無法逃脫人最基礎的生理需求。留學生文學與新移民文學都關注主人公面貌發生的蛻變,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上,每一個人似乎都經歷了涅槃式的重生,而變化中總有不變,不變的恰恰是生活中最基礎最不可替代的部分,例如語言,飲食習慣等。例如王起明在北京餐館里點菜只為回味說“京片子”的感覺,牟天磊對中國菜的執念。東西方文化,諸如道德觀念,教育傳統上的差異,往往也是基于生活細節累積起來,最終發生沖突的。
無論是留學生文學還是新移民文學,主人公皆為異鄉客?!肮陋殹弊鳛橐环N情緒和狀態,最終都會歸根于人所共有的基本需求,諸如衣食住行,情感婚姻家庭等。此外,作品中還散落著其他構成孤獨的,往往來自主人公的背景、學識等更富個性的因素,在此不再詳談。
三、“孤獨”表現的異同
“孤獨”的表現之一,便是游子對身份認同表現出的極大焦慮。無論是隱晦還是袒露地表達,這都是留學生文學與新移民文學不可回避的問題。缺乏身份認同,直接帶來的便是安全感的喪失。不同的是,留學生文學中,知識分子主人公眼中的身份認同往往是精神的“自我認同”,渴望真正理解、融入上層的西方文化,在美國這一精神高地上獲得精神上的更新,從而實現自我價值,諸如不惜代價追求文學博士的吳漢魂;而新移民文學中,更多是生存層面的身份需求,希望獲得外國人的肯定,以提高自身的生活質量,在外國立足為目的?;蛘呷缤ㄟ^積累財富來努力提高社會地位的王起明;或者如對女房東高度敏感、滿懷窺探,卻又束手束腳自我鑒定的老柴;或者不擇手段,拿身體賭一把“假結婚”的少女小漁……但無論是表面上的認同也好,實質上的認同也罷,華人在異國作為移民群體本身就屬于社會的少數,處于弱勢地位。這種企圖擺脫華人圈子融入主流社會的訴求,是海外華人急于完成的跳躍,也是異鄉游子企圖在異鄉找到新的社團群體來填補心理上缺乏社交支撐的表現。
“孤獨”的表現之二,便是青春蹉跎帶來的無奈。留學生文學中,留洋是處在黃金時代的年輕人用自己的青春去賭的一場探險。而當他們發現韶華逝去時,自己無論事業還是家庭皆一無所成,而生活的艱辛、理想與現實的差距早已將所謂精神探尋與學術追求的熱情消磨殆盡,自己只剩下一個空虛消沉的空殼,兩手空空,孑然一身,消沉、寂寞、不甘便同時襲來,為自己留洋所做的犧牲感到不甘和惋惜,立志“要嫁博士”的羅梅卜,發出“還我少年!還我少年!”椎心椎骨的呼喊的牟天磊。新移民文學中,來自大陸的主人公的青春大多早已在歷史的洪流中被淹沒,他們不愿意自己的余生同樣蹉跎,于是抱著補償青春的決心來到海外打拼。
在海外,他們的一部分孤獨便表現在對自己國家獨特歷史的思考和審視上。外國人無法理解他們身上所背負的歷史傷痕,他們自身也無法忘懷,因而反復思考自身選擇的正確性?!秴擦窒碌谋印分校拔摇钡那澳杏研膽牙硐搿爸г鞅薄保嵘肀?,而全社會已經掀起出國的熱潮,已無人同他一樣追隨曾經同樣熱烈的理想。如果說“我”對男友的懷戀象征著“我”還對歷史的正確性抱有一絲期待,而前男友的死和“我”再也不會回國的決絕則象征著對歷史的徹底失望。經歷創傷后來到海外,異國人無法理解此時中國人所背負的沉重歷史包袱,當地未經歷苦難的華人亦不會了解,正如容栩無法向美國友人解釋清楚“文革”為何物一樣,這也成為“新移民”融入當地社會的阻礙。留學生文學中,這種蹉跎的無奈發生在異國生涯;而在新移民文學中,這種蹉跎的尷尬來自過去的生活,并延續著它的影響。
四、獨自一人的演說——“孤獨”感營造的共同點
留學生文學和新移民文學都致力于“孤獨”氛圍的營造,下面從人物塑造出發,聯系環境構建、情節展開三個方面進行簡單的分析。
海外題材的特殊性決定了人物的成長與蛻變成為留學生文學和新移民文學的核心。人物塑造上,人物少而個性鮮明,主人公成為絕對的核心,心理描寫和回憶式的敘事占據了大量的篇幅,少有側面描寫,主觀色彩極為強烈。對其他人物的表現也多從主人公的主觀情緒出發,使讀者如同聆聽主人公自說自話般的“獨白”,從而產生了強烈的孤獨感。以“孤獨”作為主人公最為突出的心理感受和情感主題,環境的構建與情節的展開為人物塑造和表現主題服務,便也圍繞著“孤獨”鋪陳開來。
留學生文學中,以《又見棕櫚,又見棕櫚》為例,主人公牟天磊的孤獨與寂寞無處不在,無論國內還是國外,滿眼都充斥著“孤獨”兩字。在美國的山路上獨自一人開貨車是孤獨,在地下室中得生活是孤獨;回臺灣與家人團聚感到孤獨,走過校園里熟悉的棕櫚樹感到孤獨,周圍的要一切環境與情節的發展都被主人公的主觀情感收歸到孤獨的名目之下。反反復復的敘說使“孤獨”這一概念給人留下標簽式的印象,成為絕對的主題。張眉立,黃佳利,陳意珊三位女性的形象,也完全出自牟天磊一人的評價,單純的角度使讀者難以聽到他人聲音,無形中加強了孤獨感。此外,《夜曲》中僅有的吳振鐸的回憶與呂芳的語言敘述成為了兩人形象塑造的唯一途徑,《芝加哥之死》也緊緊圍繞著吳漢魂在獲得博士學位后一天之內的心理活動來展開,《雪地上的星星》中,作為配角的李定國、朱麗麗的形象,都經過羅梅卜之口評判一番,“梅卜不響,心里暗暗高興,高興她的夸獎,更高興她的談吐粗俗……也許有容貌和青春的本錢,但免不了有點土和俗?!毕乱粋€先見的結論,讀者一時難以形成獨立的判斷,從而站在主人公看待人、事、物角度來體會人物的心境。
新移民文學中,以《女房東》為例。作者對主人公老柴心理活動的描寫細致入微,乃至觸,聽,嗅,視覺全方位的描述。例如:
“老柴在點最后一撮花籽時,聽見樓上什么輕輕一響,那是窗子被打開了。老柴脊梁一硬,四肢動作馬上變得很夸張。……老柴想,這時回頭,便會和她照面,最自然不過了。但他對這個“自然”毫無把握。這些天他精神上對她一刻不放松的追蹤、盤查,使他不可能不在對她的頭一個笑中帶出對她的態度?!?/p>
“……一種老柴從未嗅過的氣味,他說不出這氣味是好還是不好,他身體深處被它引出暈暈的激動。這時他看見淡綠的地面上有攤淺粉色,是條半透明的絲質襯裙,……淡綠地面上,淺粉像浮在一汪水上。它那么薄,那么柔軟,老柴覺得它是一個好看的身體蛻下的膜;那身體一點一點蛻下它,它仍保留著那身體的形與色,那光潔和剔透……”
對女房東沃克太太的想象幾乎構成了作品的全部內容,也成為塑造老柴形象的手段。老柴的拘謹的窺探,想象過程中喜怒無常跌宕起伏的情緒變化,正反映了其在異鄉的孤獨。缺乏第三方聲音的介入,也不敢主動去接觸、了解,而是局限于個人思維中反復揣摩,單一的思路在同一個人的腦海中打轉,如同一束在封閉的空間里反射的光,被牢牢困住。全文的情節也都圍繞著“對沃克太太”的想象來展開,走向取決與主人公波瀾變化的情緒與思維,甚至環境的構建也都為老柴的主觀想象服務。此外,諸如《北京人在紐約》中王起明眼中的阿春,便是一個具有“圣母”形象的引導者,干練強勢,又嫵媚性感,卻沒有了其他使人物更加立體的特質,完全為主人公而塑造?!秴擦窒碌谋印分校且缘谝蝗朔Q“我”獨當一面,難以聽到多方聲音的刻畫。
以主人公為中心,放射性地進行環境、情節、描寫的安排,使主人公的內心獨白成為貫穿全文的“單一”話語,使讀者站在主人公的角度全方位地看待世界,營造出強烈的孤獨感。這是留學生文學與新移民文學在孤獨感營造上的重要共同點。
五、結語
筆者根據文本,從孤獨的根源和表現分析留學生文學和新移民文學部分作品中“孤獨感”的異同,并提出以主人公的內心獨自為單一話語營造孤獨感為作品的共同點。本文仍然只是結合多部作品的概述,每一部作品“孤獨”細節的有待筆者進一步發掘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