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沃什作為詩人,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我國讀者就已經有所了解,雖然很不全面,當然現在也是,但情況正有所改善。中文讀者也越來越相信另一位重要詩人布羅茨基的評說,米沃什是“我們時代最偉大的詩人之一,或許是最偉大的。”
米沃什作為散文家、隨筆家,中文讀者對他的了解也是如此,甚至更好。僅筆者所見,他的早期作品《被禁錮的頭腦》(1953)《詩的見證》(1957)和晚期作品《米沃什詞典》(2001)均先后翻譯出版,陸續還將有多種隨筆集翻譯出版,不能不說這是讀者的幸事。
熟悉米沃什的人知道,詩人以思想之深邃、博大著稱,與此相應,晚年詩人的寫作完全突破了文體的限制,詩與散文的界限已經不那么明顯,往往思接千古、神游八荒,看似信馬由韁,實則匠心獨運、臻于化境,詩作常用散文筆法(散文詩不在少數),散文隨處充滿詩性。米沃什早年寫過兩部小說(《攫權》和《伊薩谷》),晚年也常有寫作長篇小說的心思,甚至透露過主題和構思,展示二十世紀歷史、尤其是知識層命運的宏偉畫卷,類似托馬斯·曼的《魔山》。也許是年事已高,終于沒有付諸實施,但是他接連幾部隨筆集的出版證明,諾貝爾文學獎在他絕非“死亡之吻”。我相信中文讀者從已經翻譯出版的《米沃什詞典》(2004),窺視到一個隨筆大家的廣闊視野和深刻思想。
其實,早于《米沃什詞典》十年,米沃什的日記體自傳《獵人的一年》(1990)的出版就引起了一陣轟動,并在波蘭國內發生了圍繞它的激烈爭論。爭論的核心主要是愛國主義問題,米沃什以其廣闊的視野與深刻的歷史感質疑了波蘭人“視國家為某種絕對之物”的“波蘭性”。很難說,這個爭論已經過去或者有了定論,但米沃什提問的角度,或者一個更為超越、形而上的方法,肯定會引起人們的深思。
《獵人的一年》主要作為一部回憶錄,涉及的內容非常廣泛,我推測完全可以等同于作者想要寫作的那部長篇小說:從三十年代的故人故事,到八十年代的生活和文學活動,互相參照,隨時突破時空的限制,歷史的閃回與生活的觀照,相映生輝,生動有趣,無處不閃爍著一個大詩人、一個深刻的思想者的真知灼見。因為全書采取的是日記形式,各部分都不太長,文筆極其簡潔,敘述速度非常快,往往一、兩則日記里就回憶出一樁往事,或者勾勒一位故人。這也是作者明白交代過的、有意采取的方式,蓋惟其如此,才能在有限的篇幅內濃縮作者豐富的經驗。《獵人的一年》不是典型的自傳寫法,如更早的《故土》(1968);如果結合《故土》、《米沃什詞典》(其實是《米沃什入門》)和某些單獨的篇什,則能形成一部更為完整的詩人自傳。
這里節選的是《獵人的一年》首章的一些精彩內容,譯者根據美國FSG出版社1994年首版譯出,英譯者為Madeline G. Levine。
1987年8月2日
“我不知道伯克利的群山會是我的終點,”我曾經在詩里寫道。也許它們不會是,因為只要一個人還活著,一切就不是確定的,但是看來它們很可能將會成為我的終點。維爾諾已是亞特蘭蒂斯。我也不能想象生活在波蘭,即便在團結工會贏得大選后那個相對自由的時期,我重訪過那里。巴黎的熟人越來越少,我的朋友一個接一個離世:齊格蒙特·赫茲、神父約澤夫·薩茲克、科特·耶倫斯基。不管怎樣,無論生活在哪里,我都處在一種離群索居的狀態,就像在這里一樣,我找不到屈尊去城市里生活的理由。
書和字典。我的生活里有足夠寫一部長篇小說的的素材,但我高興的是,我不寫小說。也許,這是一個諾貝爾獎得主的自負,我認為我的名聲是有限的,局限于詩的讀者。當然,我不拒絕名聲,如果我的書印數更大,但我珍視鐫刻于我命運里的這份幸運的寧靜:聲名從不巨大,我只擁有恰當的一份。
小說的美德在于描述我們與他人關系的可能性,不必拿一根手指指著他們;換句話說,為他們提供足夠的保護。寫日記或日志時,你不具有那種特權;寫日記時,你拋開一切顧慮,正如今天很多人所做的那樣。
1987年8月3日
兩年前寫在筆記本里的一段文字,與我昨天觀察到的東西有些聯系:
《再度先鋒的冒險》,瑪萊克·扎勒斯基的書。它好像是我在另一個自己、一個遙遠化身上發現的東西。否認:這不可能是我。然而,這就是我。好奇,因為我不時讀到的引文,好像引自我寫過卻早已徹底遺忘的文章、信件。我也發現我之異化的邏輯。僅僅因為我的一本薄詩集,和我的同伴的詩集,一個僅印一百或三百冊的版本,這還不是說賣出了那么多。在那段日子里,我相信我們也許只是為二、三十個人,也就是,為我們的同伴詩人在寫作,這個信念又回來了。就在我們身邊,數以千計的人在等待,豎著耳朵專心在聽,無論一首詩提到政治時說了些什么,他們隨時準備接受我們的意見,認為那都是服務于我們的事業。很顯然,也就是左派的事業。實際上,在底層,大部分人從未讀過什么,因為是文盲或半文盲,電視就是為他們發明出來的。在某個稍高的層次,有一個明確的分界:一邊是進步主義,具有左翼傾向,通向創新,具有勢利性,是一種可疑的理智主義,這是波蘭語和意第緒語之間一個移動的邊界(在維爾諾,則在意第緒語和俄語之間)——因為在那整個地區,百分之八十是猶太人。另一邊,則是右翼傾向,老派的天主教。缺乏智識的興趣。對后一陣營飽受創傷的不滿,決定了我的命運。回暖之后,也就是在我逐漸感到一些熱情之后,很快找到關鍵所在,因為我是“飽受創傷”。一個知識分子面對一群原始人?一個猶太人面對一群異邦人?一個智者面一群傻瓜?一個神秘主義者面對一群民間宗教信徒,而在后者那里神的母親扮演一個輔助的角色?毫無疑問,提及我的立陶宛祖先是一個方式,能夠人我撇清與那些真實或想象的波蘭施害者的關系。我可能是不公平的,但我沒有興趣對那個時代做出社會或政治的分析。這就是我當時的感覺。但是,我之飽受創傷的關鍵,究竟在哪里?
整個先鋒派是可笑的;一些迷茫的年輕人,一兩個大學城日常生活里絕對的邊緣者,在整個國家生活中更是邊緣。日常生活完全消失:工作、娛樂、愛情、婚姻、生育、無數人隱秘的故事。然后,出來一個文學評論家,認定那些取代遙遠生活的東西是真實的,僅僅因為,它幸存于語言。即使在先鋒派詩人的思想和著作里,也不可能驗證現實又已變形,他們也許充滿各種創傷,像我一樣。我的想象力令我想起一些具體的人,他們與我同時,卻從與我完全不同的維度,以完全不同的觀念和感官感知,經歷了這個世界。
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在其自傳《愛與流亡》里,寫到三十年代的波蘭。我從未參與華沙猶太人作家俱樂部,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形成了自己的看法。在那個時期,年輕一代的猶太人正逐漸脫離其父輩的信仰和習俗,并非為了自由思想和自由主義,而是直接投入共產主義,投入在斯大林主義者與托洛斯基主義者之間,因新的信仰而產生的狂熱仇恨。在我的異化和辛格的異化之間,不乏相似之處。作為一個拉比的兒子,辛格曾接受過良好的宗教教育,他已世俗化,但又足夠的世故,足以覺察到,他的作家朋友們對共產主義的信仰,其中存在的摩洛神崇拜;他與猶太復國主義者相處并不融洽,而是從虛空之中,發展出了一套保持距離的藝術:他成了一個用意第緒語寫作的作家,但是,為誰寫作呢?希特勒在德國上臺后,辛格周圍的人都已確信德國很快將占領波蘭。辛格在1934年離開波蘭到了美國,許多年后,正如他自己所說,他遭遇了無法寫作的痛苦——合乎邏輯的結果是,似乎因禍得福,損失被證明是幸運的,因為在尋找他腳底實地的過程中,他發現了童年的那個傳統的猶太人世界。最重要的是,他重新發現了自童年時起,就占據著他的那些偉大的形而上學問題。我也是如此,在我遭受移民危機的時期,開始尋找我永遠失去的童年的國家。終其一生,辛格——他的敘事天賦,真是為我嫉妒——始終圍繞著一個問題:上帝如何允許如此多的邪惡?猶太人的悲劇、代表成千上萬受害者的約伯的哭喊,這些,或隱或顯都出現在他的作品里,而他對罪惡的人類的厭惡,對希特勒和斯大林合謀的罪行的厭惡,在他后期的短篇小說《悔罪者》里公開爆發了出來。對上帝的控訴、對魔鬼存在的明顯的意識、對天道的信念——就像在我的寫作里一樣。當我讀到《悔罪者》時,我對自己說,辛格對哈西德派正統的態度,跟我對正統天主教的態度是相同的。這就是我對辛格感到親近的真正原因,這種親近之感超過了對任何其他健在的散文作家,無論波蘭或美國的。諾貝爾獎授予了兩個變異的人。
是的,很難相信以下引文,出自辛格的小說《紹沙》,而不是出自我的手筆;我們同時在寫的,是同一個事,卻又沒有互相商量:
我向紹沙詳細地講了,關于世界歷史的理論,說它就像一本只能向前翻閱的書。你永遠不可能往后翻。但曾經的一切仍然存在。伊普還生活在某個地方。屠戶亞納什院子里每天宰殺的雞、鵝和鴨,它們仍然活著,都在“咯咯咯”、“嘎嘎嘎”地叫,只是擠到世界之書的其他頁碼里去了——一本向右看的書,因為它是用意第緒語寫的,必須從右向左讀。
所有那些歲月都到哪里去了?在我們離去之后,誰會記得它們?作家會寫書,但他們會把一切都搞得亂七八糟。一定有一個地方,在那里一切都保存了下來,以致最小的細節。比如說一只蒼蠅落進一個蜘蛛網,蜘蛛把它吸干了。這是宇宙的一個事實,這樣一個事實不能被忘記。如果這個事實被遺忘了,它將是存在于宇宙的一個污點。
1987年8月5日
從日內瓦到芒通,在艾格隆酒店下榻住了兩天,此地我很熟悉。這里也在下雨。再一次,仿佛音樂里的一個對位,與內拉和雅內克會談。返回巴黎;多云有雨。
像其他人一樣,我非常喜歡耶倫斯基。我也嫉妒他。我嫉妒他什么?他全部的生活,因為我相信,他是以比我更高貴的金屬造就的一個人,盡管我也發現了他幽暗的一部分:他對于“拉加齊”(小男孩)的激情,這是萊昂諾告訴我的,他說這種激情早在1950年代就存在,在羅馬他們初相識時。
在過去幾年里我開始喜歡上法國,但這是在報復我在那里曾經遭受的屈辱。如果在1950年代,我不曾渴望作為一個詩人被承認,也許我不會感到羞辱。有幾個人——讓·卡索、蘇佩維埃爾——知道我是誰,但是我,通過某個小孔,感覺到圍繞著我本人的一般光環:他是某種古怪的人,也許有點瘋狂,致力于反對共產主義。伽利馬出版社能夠出我的書,是因為我得過歐洲的大獎,但是,在書店幾乎找不到我的書,看來他們故意破壞了發行銷售系統。在加繆還活著的時候,我在伽利馬還有一個盟友。有一個意大利出版商,寫信給伽利馬出版社,咨詢《被禁錮的頭腦》的情況(我想這是在70年代末,在我獲諾貝爾獎之前),出版社回復說作者默默無聞。在伽利馬出版社,我要在接待室等待,部分原因可能是由于我過度敏感,覺得我的位置似乎屬于接待室。在那里,我從來沒有過賓至如歸之感,而對于一個走進出版商辦公室的作家,希望被當成“我們中的一員”,這是非常重要的。就像我如今在圣父區的法亞爾出版社一樣。
日落景色如在山里一樣,因為霧氣自大海彌漫開來,擁抱舊金山,降落于島嶼和海岬,所以,從這里俯視過去,摩天大樓的尖頂,好像翻滾的白色魚群從各處突現出來,而神奇的閃光,越來越密集、強烈,直到太陽下山,仿佛消失于群山背后。
奧賽博物館。很難說,我在這里的經驗是“審美經驗”。無論如何,我不知道審美經驗是什么。我的想法在兩個方向上展開:
一、一切自19世紀中葉積累到今天,無數的容易受到生理變化、時尚、歷史的轉變和飛躍影響的人類生命,無數已經死去的個體,其數量大得想象無法窮盡,卻又可以被濃縮成一種精華;例如,德加的舞者,她是她自己,身后又伴隨著一切——她的家人、交談、床、廚房、巴黎的時間、年月日。德加能夠打動我,因為他畫作背后富含同情。為那脆弱的身體,為那些少女的愿望,為她們的情人、丈夫,為他們未知的未來冒險。資產階級,妓女,杰出的芭蕾舞女演員。時間停止了,現在,在這里,連同它的潛在性。在奧賽博物館,我對寫實繪畫更感興趣,超過對印象派的興趣。我漫步畫廊,還有一個實際的目的,尋找一幅畫,用于我的詩集《難以抵達之地》平裝版的封面。
回到我的主題,換句話說:在繪畫里,人類過去經歷的幾十年時間并沒有過去,它凝結,它凍結成了形式,否則,時間就會是難以捉摸、不可觸及的,盡管有人可能會反對:那么攝影照片呢?也許。這個問題,我想留待他人來思考,為什么它們不是一回事。對我來說,每一幅畫下方有一個日期,這是很重要的。
二、如果我們認真想想,這是難以置信的:隔著一個相當大的距離,甚至還不知道畫家的名字時,我們能夠辨認出他是誰。例如,那是柯羅的一幅風景畫。這意味著其中存在(我不確定如何定義它)一個基調、一點細微差別、一個旋律,它是獨屬于一個人的,他人沒有,它是一個人的標志,而藝術只是供應了一個特殊的場景讓人意識到這一點,因為畫家成功地試著表達了自己,但這并不意味著其他人缺乏自己獨特的音符。這也許是“靈魂不朽”唯一的證明,考慮到另外的前提,可以肯定的是:這也就是這個嚴格意義上的“個人”身上唯一永遠不被摧毀的東西,因為摧毀它將是無意義和不公正的。
在夜晚,在黎明,我常常倍受困擾,為不曾寫出的詩,以及繪畫、各種情境、主題。
1987年8月6日
濃霧翻涌在山下,在舊金山上空,預示天氣將變。海上來的霧也使我們感到寒冷;昨天,太陽只在下午大約4點出來,到6點又開始起霧。
我的人生冒險。“一個旋轉基座上的吟游詩人”,就像我一直這樣稱自己的。在波蘭,三十年之中我就好像一個奧威爾式的“不存在的人”;然后,在1981年,在位于瓦金基的夏宮,受到文化部長致敬式的接待;然后,又被扔到垃圾堆里。而我與奧斯卡·米沃什來往的經歷就更為奇特。1987年5月24日,一個星期天,我從里昂車站搭乘去往楓丹白露的列車。幾分鐘后,在鐵路的右邊,就是熟悉的城墻和樹木:我此行的目的站,蒙特熱龍一閃而過,而在后來,當火車經過布呂努瓦加速駛入曠野時,我從地平線上遠遠端詳著布里-康特-羅伯特的教堂的高塔。
1931年夏天我登上了開往楓丹白露的火車。那時我二十歲。我們三人結伴——“羅伯斯庇爾”(斯蒂凡·耶德熱喬夫斯基)、“大象”(斯蒂凡·扎古爾斯基)和我,一身短袖短褲,因為我們的背包丟失在了萊茵河上游的湍流之中。奧斯卡寄錢給我,并囑咐我在莎瑪麗丹買一套衣服,所以我當時的穿著不是十分優雅,但也還算體面。一個年輕女人坐在我的對面。雖然有些土氣,我卻迷上了她,那個巴黎女人。現在,在這列火車,如果我說沒有想到她,這不是事實,因為我在計算:她那時有三十歲的樣子,姑且如此假設;加上五十六年;那么現在已經八十六歲了,所以很可能早已不在世了。
當時,在楓丹白露,奧斯卡在黑鷹酒店,他的房間里接待我。那個籠子(或多個籠子)里的鳥,非洲麻雀,他不知道該如何放心地釋放到公園里去,但他從不囚禁當地的鳥類。啊,我急切地想要表達的尊敬,我對遠房親戚關系表現出的勢利,我在閱讀布羅尼斯瓦娃·奧斯特羅夫斯卡翻譯的《米格爾·瑪娜拉》時真實的喜悅,我對交織的命運全然的無知(幾十年后它將結出果實)。那是在美國,我發現了他與克里斯蒂安·高斯的通信。我認為我有責任出版他的作品,所以我將他的《大藝術》和《科學的奧秘》翻譯成了英語。如果這些作品是那種流行的東西,屬于廉價的神秘主義,我在出版它們時就不會遇到什么困難;但它們不是,而且,它對羅馬天主教將會勝利的預言也會將人們趕跑。但是,它們最終成了奧斯卡的著作《高貴的旅行者》的一部分,這是厚厚的一卷作品集,由我撰寫前言,在克里斯托弗·班福德的努力下,在1985年出版了。當我聽到獲得諾貝爾獎的消息時,我認為其中也有奧斯卡的一份,它讓他的名字還活著。事實上,《高貴的旅行者》與我的詩集,就并排在書架上,比如在伯克利的書店。
所以,在1987年5月,米沃什的友人在黑鷹酒店舉行一個年度紀念午餐,我到場了,作為這個團體新當選的名譽主席,此前的主席則是讓·卡索,他才去世了。那可能是五月唯一的晴天。我們把花放在他的墓前,新的銘文以立陶宛語和法語鐫刻于墓石上:“在巴黎代表獨立立陶宛的第一人。”來了一群法國人和立陶宛人。安杰伊·瓦依達幾天前才從華沙抵達巴黎,而他以一口純粹的立陶宛語致辭,使得在場的人頗感驚奇。然后,參觀奧斯卡去世時的舊居,在皇家街,有一個帶圍墻的花園,目前殷勤的主人是一位退休的鞋商,他讓我們進去參觀了一番。午餐花了很長時間;有致辭,然后,圍著皇宮,在公園里漫步,五十六年前,現身于此的那個年輕人,他還是我嗎?
1987年8月11日
我對氣候的敏感可能來源于這樣一個事實:我的生活已經過去,現在的每一天都是珍貴的。在晚年,萊奧波爾德·斯塔夫寫過一首詩,《橋》:
站在一條又寬又急的
河流的岸上,
我不相信,
我會越過那座,由細而脆的蘆葦
編成固定在樹皮上的橋。
我像一只蝴蝶小心地走過
我像一頭大象沉重地走過,
我一定走得像一個舞者,
搖晃得像一個盲人。
我不相信我會越過那座橋,
現在,我正站在橋的另一邊,
我仍不相信我已越過了它。
我是怎么做的?我是如何越過那座橋的呢?盤點自己的人品,聽起來可能不真實,對自己進行評判也不合宜。奧斯卡好像想找出米沃什家族這一邊的遺傳缺點,曾經說過:“你知道,就像米沃什家族的人。”意思是:“像一個瘋子。”這是他說起他的祖父的話,他是一個在奧斯特羅文卡之戰中受傷的老兵,娶了一位意大利歌手;奧斯卡的父親,在生命彌留之際,患有臨床妄想癥;而他,住在德魯加的堂兄弟家那邊,也有不少毛病。沒錯,奧斯卡所言,讓我很是震驚,因為它正好擊中我的懷疑:如果不是有特別近的關系,來自切雷加和德魯加兩邊的米沃什家族里人,為什么那么相似呢?會不會是某種先天性的缺陷,在對抗悠久的庫納茨家族的強大血統,甚至更為強大的塞魯奇家族的血統?
藝術家和反常之人。因為自浪漫主義之后,我們已經習慣了這種聯系,甚至是與疾病的聯系;托馬斯·曼將它置于其憂慮的中心。可能受到浪漫主義的影響,我想到“替代品”、“補償活動”的觀念,但我對于“病天才”真的沒有任何同情。誰知道會怎么樣,如果我的雄心壯志沒有被平凡的美德更好地滋養?即使那可能意味著我不會創作任何一部作品。
平庸作為一種理想?因為那樣就對自身的存在沒有內疚之感。在伯克利,當人們稱我“博士”或“教授”時,我會從中獲得樂趣。有一種屬于一個倍受尊敬的大家族的滿足感,但是也不太過分,因為,畢竟,正如萊謝克·柯拉柯夫斯基的劇本《伊甸園酒店》里化身為經理助理的魔鬼所說,“一切都有代價”。
昨晚,在倫納德·內森處晚宴,我們一起討論到,在表達一個拒絕時,如何措辭才好,尤其是拒絕邀請,參加一個沒有意義的演出,而它的策劃又有著某些國際性的原因。禮儀要求我們說出,為什么我們認為,例如,爭論如何引入民主、寬容和世界和平的途徑,純粹是浪費時間。但是人們喜歡用他人的錢旅行去巴黎;如果拒絕,他們更喜歡采取禮貌。
1987年8月12日
瑪萊克準備土壤,然后我們植下了簕杜鵑。它是纖弱而精致的,不易移植。去年我在芒通老城給內拉買的那株,病了很長一段時間;葉子都掉光了。
所以,我在試圖理解我的生活。必須承認,我對“病天才”以及對于與之相關的一切的恐懼,完全是強迫性的,這也解釋了我的許多決定。固執、多疑、小氣、謹慎——一個真正的立陶宛人——我盡可能節約地使用我的資源,因為我相信如果我忘記自己的弱點,我可能會崩潰。不管怎樣,我的婚姻持續了將近五十年。我選擇楊卡,為了讓她的眼睛、她的判斷力,能夠控制我的行為,盡管我給她帶來過許多痛苦。也許,正由于擔心自己身上那不負責和瘋狂的一面,我給自己施加了太多的懲戒,以使自己總能準確、精準、守時,這樣的性格,幾乎無須努力就能成為一個出色的面包師、科學家,或者生意人。
在加利福尼亞,在二十世紀即將結束的時候,對歐洲的地獄深了然于胸,我就像是索爾·貝婁筆下的賽姆勒先生。我對美國詩人們自認為合適的特權,佯狂的特權,也持有某種懷疑。酗酒、吸毒、進精神病院、自殺——這些都被認為是極有才華的人的標志。從埃德加·愛倫·坡開始,美國就一直在把他們推進這樣的情形。這是可能的,但也有可能是因為一個浪漫主義的神話,將“異常”視為偉大,而為了“異常”,就從一個放任的社會中尋求新的刺激,現在,這產生了一些真實而非想象的結果。當羅伯特·洛厄爾住進一所醫院時,我不禁想到,如果有人用皮帶,給他裸露的后背十五鞭子,他也許會立即康復。我承認,這是嫉妒通過我在說話。如果我不能放縱自己,他為什么可以自由地放縱自己?
1987年8月14日
我想讓自己免于說教,但我不能。作為補償的浪漫主義習慣太強了:因為你可能認為你是善的,但你不是,那么你希望你的書是善的。但你的書,它獨立于你,它搖擺矛盾;有時候,你認為它們是善的,另一些時候,你卻不那么認為。所以你嫉妒高揚“為藝術而藝術”的那些人,你也嫉妒過去的藝術家,以及某個不同標簽下的今天的藝術家,因為他們從不問自己這樣的問題。
1987年8月17日
在關于我的“阿森納的大門” 一詩的評論里,斯蒂凡·基謝萊夫斯基(基謝爾),寫道:
在我看來,米沃什是一個憂心忡忡的詩人,他的迷人處,恰恰在于他之信心的缺乏、他的悲觀主義,它來自于他對脆弱性的敏感,對無常的精神和物質世界的敏感,而它滲入了他的骨髓。我相信他憂心忡忡的真實性;而我不相信他的安慰。我既不相信他左派的、“人文主義的”、世俗的安慰,也不相信他宗教性的支撐物:神秘主義、斯威登堡學說、烏爾羅之地。他對《舊約全書》的翻譯?它們是詩的、語言的妝扮,是靈魂的面具;畢竟,一個人不得不活在這個地球上。“先生,你用宗教迷惑自己,你明天就會把它拋在一邊。”
1987年8月18-19日
登上泛美航空公司飛往倫敦的飛機,在去崗道爾夫堡的途中,教皇要在那里主持一個關于歐洲問題的研討會。我的動力在于:向教皇致意,盡管我沒有太高的期望,指望從老狒狒們的審議里浮現什么美妙的想法。我提交研討會的論文也一般化。
我很喜歡基謝爾(“老猴子”),且很重視他。在他所說的那個片段里,有很多惡意的真實。然而,有一個具體的、基本的事實他沒有考慮:我所有的智識的沖動都是宗教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的詩歌是宗教性的。同時,(也許這是同一回事)它是肯定生活和反對虛無的。盡管如此,如果我們說到基督教精神,它就是持續地以“是”和“不是”來表達的。教皇陛下已經注意到這一點;我們之間有過一次私人談話,關于我的《詩的六次講座》,約翰·保羅二世曾經對我說:“你總是向前走一步,然后向后退一步。”我的回答是:“如果不是這樣,今天應該如何寫作宗教詩歌呢?”
1987年8月27日
早上,冷霧從樹上滴下來。當我醒來時,驚奇而失望地發現:一只鹿吃掉了所有天芥菜的花朵。那么茂盛,即使專業的花匠也種不出來。
教皇制度就像一塊巨石,單純的人們得以尋求庇護。但是,有罪的人們從四面壓向它,道德可疑的人,瘋狂的人,磨蹭他們的臀部!搖滾樂的節奏,沉溺于精神錯亂、犯罪和電視。從教會的觀點來看,他們是一大群,擁抱一種全球性的放蕩:同性戀,女同性戀,一次或多次墮胎的女性,而男人無論如何應該為之負責;男人和女人,他們的生殖器成為了他們的生活方式;所有人都在跟教會認可的婚姻之外的人睡覺;離婚的男人和離婚的女人。難道這還不夠嗎?也有無數的男女,不顧使用避孕設備的禁令。我將教皇制度,而不是教會,比作一塊巨石。我們站在哪一邊呢——我們這些以羅馬的儀式受洗的人?從以上枚舉的類型中,我們難道不能認出自己嗎?我們難道不是帶著尊重和卑下的嫉妒,把梵蒂岡的教誨,看作是對我們普通人而言過于高尚而難以企及的某種東西嗎?
身著白色教服的教皇,一個強大的、高于塵世而極富魅力的人的形象,在我們這些沉溺于私欲、猴子似的人群之上;如果他是一個干枯的老人,他的形象就不會產生這般力量;然而,他是一個身材偉岸的人,他屬于普通路人的群體,同時,他又不屬于他們。他在夢里返回。就像一個美國作家半開玩笑所說,那會是值得一干的事,拿槍擊斃他,然后,用一個現代的教皇,代替這樣一位保守的教皇,允許使用避孕藥,廢除教士的獨身制度,引入離婚,給予女性可以成為教士的平等權利?約翰·保羅二世是一個“拒絕的象征”,他們已經想除去他;而我們知道他們是誰。
當然,開放比法利賽主義更好。然而,筑起大壩,也許又比給錯誤的理由打開閘門更好。
1987年8月28日
一個夢:我在美國高中當一名教師。在年終考試結束后,校長(是的,一個女人)要我向學生致辭。我站在講臺上,她就在旁邊。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所以我開始講了講我做學生時經歷的考試。他們開始離開,先是一個,接著差不多全體。我心里有數,所以我只說了幾句話,而我一直在無聊的談話中絮絮叨叨,這說明我是一個趕不上趟的老家伙。
在崗道爾夫堡,有人告訴,教皇去羅馬的一個監獄,會見了那個土耳其的刺客,他叫阿克查。從照片看,阿克查好像是在向教皇做懺悔。實際上,他在向他坦白他的擔憂。他從那么近距離的地方開槍,如果不是神之母親法蒂瑪的干預,教皇不會活下來;那天是法蒂瑪的周年紀念日。迷信的阿克查,現在開始害怕神之母親的報復。教皇不得不讓他平靜下來,寬慰他說,神的母親沒有報復的習慣。
我收到了一冊我的《詩的見證》,是由華沙的博覽出版社發行的。我把它和“文化”出版機構在巴黎出版的版本做了比較。前者存在不少審查官的刪減——愚蠢,但也充分顯示出,在那里什么是不被允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