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子芮
我是一塊瓷。
雖然我最初只是一抔土。雖然我曾經生活在金鑾。雖然我現在沉睡在展臺。
我就是一塊瓷,普普通通的。端端正正,正正端端,駕坐在百年來的腥風血雨之上。
也許是那天,匠人俯首,恭敬地請他選擇今年官窯新的顏色和花樣。他一指藍天,便要天藍色。
天藍色,初晴的天。是霓虹的底色,沉靜溫柔,磅礴大氣。
于是我來了。從烈火里來。
我比釉里紅更穩重,比天青色更淡漠,比五彩更沉著,比硬彩更溫和。
我一直以為我的到來,是一種自然。
然后我進了宮。然后我和一堆明黃釉躺在一起。然后我見到了他。
年紀已大,滿臉皺紋,睿智的眼神卻令他絲毫不顯老態。一身常服,嘴角噙笑,好像是個和藹的人。
內官臉上掛著諂媚的笑容,微微彎著腰,向他介紹黑檀木盤上的藝術品。先是仿前朝的甜白釉高足碗,接著是黃底藍紋的大龍盤,接著是櫻桃紅暗云龍紋盤,接著是我——首創的天藍釉。
因為新奇,他拿起了我。沒有戴什么勞什子白手套,就這般直截了當。那一瞬我很驕傲,有著睥睨天下的氣魄。憑什么有?啊哈,我是最新的,我是惟一的,我是這偌大的紫禁城最美麗的!我的身上,有著“大清康熙年制”的款,那就是我靈魂深處的烙印。
“今年官窯燒的天藍釉?”他的聲音低沉又緩和。幾十年的歲月,融合了文化與血統。他的漢語很溜,就像真是一個漢人一般。
“正是。今年窯里只出了這么一個天藍釉,又是我泱泱大清的首創,很是珍貴呢?!?/p>
我才知道,原來我的出現,是一種偶然。
宮廷畫師在為他勾勒眉目,描摹龍袍。我躺在他的手邊,盛著一碗御膳房南廚蒸好的百合糕。明快的嫩黃,襯著薄如蟬翼的白色暗龍紋瓷胎,精細非常。我淡淡地藍著,瑩潔菁雅,看著他著朝服、戴朝珠,微笑著一動不動。
我便一直以為他很慈善。
我生得晚,所以不知他學識淵博,少年成器,是為一位英主。
我生得晚,所以不知他殺伐果斷,老謀深算,是為一代明君。
我生得晚,所以坦然享受他的呵護與偏愛。
幽幽月色下,我聽見他的低嘆。他粗糲的手掌撫上我瑩瑩的潤澤。突然在他指間的溫存里,我感到一種莫名的悲涼。他凝視著我,逼仄而沉默。
我不悔啊。不悔。
我努力地平靜著。不說一句話。
身外春秋歷歷數。我還是那樣藍著,只不過有細線糾纏著我的足,有塑料——對,我新學的詞,束縛著我的腰。
不悲不喜。我就立在那里,就像是忘了這幾百年來我經歷的。烽火連天、兵荒馬亂、斷壁殘垣、哀鴻遍野。
我才知道,我的出現,其實是歷史的必然。
講解員領著一隊學生走到我的面前,她的聲音很細膩,卻陌生。
“同學們看——這是我館珍藏的清代康熙年間首創的天藍釉暗龍紋高足碗。想要燒制出如此醇正的天藍色,釉中含鈷量必須在2%以下,且銅、鐵、鈦等金屬元素均起了呈色劑作用。我們不得不感嘆于古人高超精細的技藝。當然,由于天藍釉燒制的不易,更顯得這件藏品價值之高,可謂是我館的鎮館之寶?!?/p>
其他人紛紛埋頭,唰唰唰地在本子上做著筆記。
這些話,幾十年來我已聽了無數遍,但對那些什么后世的詞語卻是似懂非懂。
好吧,我承認是一無所知。因此有些昏昏欲睡。
突然猛地一顫。抬眼一望。經過大小磨礪,我早已變得淡然,但這時我還是不可抑制心中的狂喜——沒錯,就是它,那幅我無比熟悉的康熙像。畫中人的眼神,親切又溫暖,兩行熱淚禁不住就要流下來……
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
他鄉遇故知。我對他的思念與依賴全被激發了出來。我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抬走,掛在一樓展出。
而我在二樓。
我仿佛能看見他的不愿。我也能看見的我的無奈。但我能觸摸到他灰白的胡須和鬢發,還有皂袍的晦澀。
他在痛嗎?我好痛。
并未正眼看過我一次,那批學生離開了,帶著本子里厚厚的記錄。
玻璃窗前出現了一個穿馬面裙的女孩子,一雙小腳裹在繡花鞋里,從裙角冒了一個尖尖。她入神地看著我。時間仿佛靜止了,嘈雜的展廳里瞬間變得安靜。整個博物館,只有她知道有一顆華麗驕傲的心被天藍色的釉固封著。
連他也不知道呢。
我慶幸他一直不知道。
女孩子的手機鈴聲響起了,噢,我知道這首歌,他是電視劇《康熙王朝》的主題曲。
“愿煙火人間,安得太平美滿。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
“如果可以,你愿意嗎?”女孩喃喃。
康熙,你愿意嗎?我也喃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