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我們需要建立一個現代社會的復調結構,這樣才能真正應對新的世界變革。
在“全球化退潮”的背景下,中國堅定不移引領經濟全球化進程。而一些國際媒體評論說,在美國撂挑子的時候,中國已成為全球化領導者。

這是中華民族巨大的機遇。
但在這背后,存在著一系列的挑戰。非常明顯的挑戰有兩個。
一個是急需激發、生產出一種公共性的道德資源,來維持社會經濟結構的良性運作。在過去,我們已經吃過一些道德滑坡的苦頭,經濟繼續發展也面臨較為嚴峻的形勢;二是我們需要在諸多方面,使整個社會結構適應、支撐我們在國際上扮演的角色。
這些方面,我們可以從古今中外的強大思想資源中獲得啟發。本刊記者就此專訪了著名學者、上海交通大學凱原法學院講席教授高全喜。
Q&A
N-南風窗
G-高全喜
培育公共性
N:我記得弗洛伊德說過,一種社會制度,是需要它的“心理基礎”的。沒有這個基礎,真無法玩得轉。你對休謨有深刻的研究。休謨好像也說過,一種社會制度,也需要一個人性基礎。
我們想知道,中國社會現在的“運作”,建立在什么樣的人性基礎之上?您從中觀察到了什么?
G:過從制度演進史的角度看,一個社會的整體生活形態,需要一系列機制予以支撐,人性基礎當然是其不可或缺的要件。不過,關于人性與社會制度的關系,既有一個古今之變,又有一個中西之辨。
這什么意思呢,下面我簡單予以討論。
首先,古今之變指的是,古典的社會理論有一套看法,現代的社會理論又有一套看法,兩者之間是有重大區別的。
例如,古典的思想家們一般都主張,一個優良的社會制度依賴于一種德性的道德基礎,諸如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人,還有中國的儒家,都基本主張性善論,認為一個正義的社會或好社會,需要人們發揮人性中的良善,通過人性的美德實踐,就可以構建一個好社會。
而一個社會之所以失序潰敗,是由于人性敗壞了,人性的敗壞導致社會的腐爛,所以,人們要發揮性善的方面,通過道德推衍出一個好社會,古典社會一般是道德優先論。
N:現代社會呢?
G:現代社會的理論與此不同,很多思想家們一般都認為一個社會的基礎,更根本的是法律,其次才是道德。法律的本質是正義,道德的本質是德性,法律之正義要優先于道德。
這個假設是基于一般人的常識,因為我們不能假定一個社會的所有人都是道德高尚的人,我們只能假設一個社會是由一些既有私心也有仁愛的大眾組成的。因此,對于大眾來說,只要有了正義的法律,這個社會就是一個好的社會,是一個權利受到保障的社會。至于一個良善的美德社會,是社會培育出來的,不能通過強權來強制實施。
不過,正像胡適所指出的,一旦有了一個法治的社會,必然會滋生出人們的道德情操,反過來,如果一味強求道德,就會產生出一些偽君子。
N:這個從心理學可以論證。強求道德,要求人們具有這個美德那個美德,其實就是透支人的人格。比如,一個人明明恨一個人,但要求他有寬恕的美德,那就意味著讓人不要再問正義是非,讓人要把恨給壓抑住。他看上去是挺高尚,但心理要埋單,要“藏污納垢”。心理因此受不了,會扭曲,反過來,心理的這個問題又會惡化為人格問題,于是人其實很虛偽。
所以得先考慮正義是非。
G:休謨已揭示過這一點。他的人性論包含兩個向度,一個是道德,一個是法律,其實他更贊同法律的優先性,屬于正義優先于美德的現代思想譜系。
至于中西之辨,指的是中國的傳統思想,較為偏重道德,貶低法律,西方則是現代的社會理論,偏重于法治,把道德置于私人領域,而公共性對于一個社會更為重要。
不過,我們現在很多人對于法律的理解是偏頗的,只是刑罰意義上的,而真正的法律應該是民法與公法,由于對于法律的理解分歧太大,所以,中西的思想需要一種現代語義學的辨析。總的來說,一個社會的運行出現了問題,甚至敗壞了,固然與道德有關,但就現代社會的狀態來看,主要還不是道德問題,而是法律等制度問題。道德敗壞只是結果,不是原因,我們要使得社會好起來,固然提倡道德是必要的,但改變制度更重要。
公共制度的洞開
N:我記得有位國外學者在他的一本書里說過,一個社會的運行,是要消耗道德資源的,即支付道德成本。這個道德資源就像礦產資源一樣,只是在挖,總會挖完的。挖完那就一副“道德淪喪”、“世風日下”的末日景象了。
所以應該有一個可以生產道德資源的社會機制,就是社會一邊運作,一邊也生產道德資源。我突然記起了古代中國,對精英的道德要求挺高的,要做出很多道德示范,儒家就比較講究這一套。
現在呢?有什么樣的社會機制可以生產道德資源?
G:很對,你的這個問題就與我前述的看法有關了,某種意義上說,人性古往今來并沒有多大變化,古代人與現代人、中國人與英國人,在人性上能有多大的不同?所謂永恒的人性,人性的普遍性,這一點,柏拉圖、康德與孔夫子、王陽明的看法并沒有了不得的分歧。
但人性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社會治理下,其表現卻是有著霄壤之區別。西方人都知道羅馬晚期的道德淪喪的腐敗時期,那時的道德狀況是與當時羅馬人的制度潰敗密切相關的,至于中國的很多時期的道德潰爛,也是與社會失序、禮儀制度崩潰密切相關的。
所以,道德需要有一個培育與滋生的資源,在古典社會就是禮儀宗法制度,而在現代社會,則是工商法治的文明秩序。尤其是對于現代人來說,僅僅提倡仁愛是不夠的,很容易消耗掉,但提倡市場經濟下的道德情操論,像亞當·斯密和休謨等人在蘇格蘭啟蒙時期的思想中,把道德資源放到社會的經濟進步和法治社會的構建方面,開發出一個公共社會的道德孵化器,這樣諸多的德性就在公共性的廣闊世界有了新的釋放空間。
諸如仁愛、勇敢、堅貞、禮讓、豪邁、謙虛、恭敬、憐憫、誠信等眾多的德性,它們可以在公共社會中煥發出新的生命力,釋放出難以估量的建設性力量。這些對于一個社會經濟、政治、文化和科技等全方位的影響和塑造是至關重要的,如果僅僅把它們限制在私人交往的狹隘領域,只是私人德行,則就會逐漸枯萎。
所以,要使得道德成為一股活水,其資源的開發乃在于公共制度的洞開,讓每一個人都能在社會的公共領域,施展出自己的道德的力量。目前,這對于中國的社會建設,對于儒家的新開展,都是十分必要的。
N:我觀察到現在很多人越來越退回到他孤立的自我,想守住他還能守住的東西。所以對自己的要求不高,但對別人的要求卻很高,當涉及到自己時,對別人說“這不是我的義務”,但當涉及到別人時,卻要求別人這樣那樣,似乎別人有這樣的美德。好像很多情感,比如勇氣、仁慈、憐憫都較為缺失。為什么弄成這樣?
G:這種情況在中國社會是普遍的,也是不好的,之所以會如此,我認為還是由于我上面說到的問題,即很多人還沒有轉換觀念,沒有完成從一個私人道德向公共道德的轉型。
如果局限于私人層面,很多人往往是義務論的,當看不到社會中的他人實施道德時,就以為社會或他人變壞了,于是只能退守自己的一隅,但這樣的結果只能是越來越狹隘,越來越自我,越來越喪失公共性。
N:的確如此!
G:其實,真正的道德要催生在公共性的投入和相互塑造方面,他者不是道德的對立物,而是與自我聯為一體的共同體,道德便是與眾多他者打交道或結為共同體的規則。
這個規則只能是公共性的規則,而不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對自己講權利,對他人講義務,最終便會失去共同體。公共性的本質是正義,即權利與義務的統一,古典時代的亞里士多德稱之為“應得”的權利,現代思想家羅爾斯叫“共同善”,說的便是如何在一個公共領域實現公正的美德。
中國傳統社會的一個最大問題是缺乏對于公共領域的思想開發和制度構建,這與羅馬社會和英美社會區別較為明顯,我們講家國,在傳統社會,家當然不是公共社會,而國其實不過是帝王之家的放大,也不是公共社會。
所以,我們的道德就缺乏公共性的維度,對于一個自我參與治理的共和制度,小到村鎮,大到聯邦,都沒有道德的基礎,也就難以理解羅馬共和國時期的道德哲學和英美社會的政治傳統。我一直認為我們的道德思想建設要借鑒羅馬時期和美國建國時期的國民美德課程,因為我們是一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現代國家,人民的道德哲學不是私人領域的家國哲學,而是公共哲學,是人民當家作主的現代道德學。
理解,并超越
N:我發現,我們原來熟知的很多分析框架或理念,都有點失靈了。比如無法用“民粹主義的成功”去分析特朗普成功當選美國總統,我認為用“民粹主義”之類框架來分析中國社會的一些現象也沒有意義。我似乎看到了一種無所適從。或者說,需要一種新的探索。
G:對于現代思想的理解,我覺得我們要有一個歷史的演變論的方法,否則就容易陷于教條主義。例如,用民粹主義來解讀特朗普就是一種教條主義,而西方所謂“政治正確”的自由主義,也是某種教條主義,這些都不符合現代富有活力的與社會制度密切相關的思想脈動。
為什么這樣說呢?這主要是因為,要理解現代的經濟秩序、政治秩序以及全球秩序,是有一個演變與發生的過程與機制的,不能說自由主義的某些原則和理念不是現代性的,但現代性的西方自由主義是一個復調結構,西方所謂“政治正確”下的很多原則只是一個方面,如果片面堅持與強制實施,就失去了社會基礎,變成一種教條主義。
西方的大眾民主也是如此,民主主義的基本原理也是現代性的,也是包含著正當性的,但如果一味以多數決甚至數人頭為政策依據,甚至為“眾聲喧嘩”所捆綁,就是民粹主義。這兩個方面都有片面性,極端化都是有害的,會導致社會的失序。
N:以上說的是西方,可以對我們提供借鑒。具體比如美國呢?
G:在美國有一種保守主義的反彈我認為是有必要的,也是有助益于美國社會的修復的,它表現出美國精神中的復調結構的變奏。這種情況在美國也不是頭一次出現,從美國的南北戰爭到二戰,直至今天,這樣的震蕩曾經出現多次,其結果都是較為良好的,像一個鐘擺原理一樣,特朗普也是一次重大的調整,以扭轉政治正確的左翼自由主義之病。
N:回到中國,我們放眼世界,要注意些什么?
G:對于中國來說,我們首先要有一個認識,那就是美國以及全球秩序,又開始一次大的調整,我們要理解其中的邏輯;其次,由于中國的歷史語境與西方不同,他們的“政治正確”是一種片面性,但或許對于我們就是一副良藥,或者,特朗普的保守主義所帶來的美國和全球秩序的變化,對于我們的挑戰與機會是同樣多的。關鍵是我們如何找到一個現代制度運行的基本機制,而又不被教條主義所迷惑,無所適從。
我認為這里的要點還是要使得自己融入現代社會,繼續改革開放,理解和學習西方現代社會演進的歷程與邏輯,然后再強調獨特性。
我們需要建立一個現代社會的復調結構,這樣才能真正應對新的世界變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