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頎+劉周巖
第一次見到彭國翔是在美國國會圖書館亞洲部的閱覽室。當時他剛開始在位于華盛頓的國會圖書館擔任“2016年度北半球國家與文化克魯格講席”,正在逐一翻閱一整個抽屜里的卡片。
美國國會圖書館亞洲部的中文藏書逾百萬冊,是海外最大的中文文獻典藏機構;而其中4萬多冊出版于1958年之前的書籍由于還沒有網上目錄,只能通過卡片查閱。成排靠墻而立的柜子中的幾萬張卡片,記錄著很多其他地方不易看到的書籍信息,其中也包括美國國會圖書館(Library of Congress)珍藏的數千冊中文善本古籍。作為中國哲學、思想史及宗教專業的教授,彭國翔十分注重通過發現新文獻并結合西方學術來推進中國文化研究的發展。
“北半球國家與文化克魯格講席”(Kluge Chair in Countries and Cultures of the North)設在國會圖書館的學術交流機構——克魯格中心,是由國會圖書館館長任命的資深學者講席之一,獲任者都是研究北美、歐洲、俄國或東亞歷史與文化的著名學者。任期之內,學者有機會充分自由地利用世界最大圖書館浩如煙海的文獻資料進行學術研究。作為學界一項受人尊敬的榮譽,講席設立16年來第一次授予中國學者,也是首次授予亞洲學者。彭國翔正是一位地道的“中國制造”學者——他在南京大學政治學系以法學學士畢業后,在北京大學獲得哲學碩士和博士學位,隨后相繼在清華大學、北京大學、浙江大學任教。
談及自己獲任克魯格講席學者,彭國翔更愿意理解為“這在某種程度上是對中國學術,特別是儒學這一最有中國性的學問的關注”。在彭國翔看來,儒學是從文化意義上界定“中國”之所以為“中國”的最重要因素。雖然“儒學”與“中國”并不必然是“同構”的關系,中國文化中還包含著道教、佛教乃至基督教、伊斯蘭教的元素;儒學也并非中國人的專利,古代東亞文化圈的知識分子以及今日部分海外漢學家都以儒家身份自居,但是儒家的“原鄉”依然是中國。
儒學在今日中國社會同樣成為熱門話題。“儒學復興”觀點早已不局限于學術圈內部的討論,而進入到了中國社會各層面。講授儒學的電視節目、通俗書籍等大眾文化產品,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日漸增多,愈來愈影響到每一個人的生活。而由此引發的擔憂同樣也顯著。中國自清末民初即開始反思自身文化傳統,已形成了“反傳統的傳統”。如何面對自身的文化遺產,始終是中國人在矛盾心態中反復思考的核心。
無論是“五四”還是80年代,這兩個20世紀中國的重要文化發展時期,批判傳統、學習西方是知識界具主導性的聲音,并且持續影響到今天。彭國翔則期圖,在大的“反傳統的傳統”的背景下,通過自己的學術研究發掘儒學于當今時代的特殊意義。“對話性”即是他關注的儒學一大特點,從《論語》的對話形式到宋明理學對道家道教和佛教的回應,再到20世紀新儒學對西方學術與文化的吸收,他認為都是儒學對話性的體現。“對話性”在他看來還意味著儒學與世界其他傳統的對話:早在16、17世紀,明代學者如徐光啟、楊廷筠已是著名的儒家基督徒。晚明時期來到中國的天主教傳教士利瑪竇也嘗試將儒家傳統與基督教相結合。在當代,儒學也不僅早已是東亞的,而且是世界的,波士頓大學兩位基督教神學家、分別擔任過神學院院長和副院長的南樂山(Robert Neville)和白詩朗(John Berthrong)就自稱“波士頓儒家”。彭國翔認為,儒家傳統的這種對話性、包容性對思考當今世界的宗教、民族沖突有著現實意義,“合而不同”指出了各種思想融合的可能,又強調了各自的獨立;“理一分殊”則既肯定終極真理,又指出同一真理可有不同的表現形式。
無論對“儒學復興”持怎樣的態度,以及是否認為儒學有助于解決當今世界的沖突,彭國翔以他的研究,為我們思考這一問題提供了一種可能視角。
三聯生活周刊:歷代“新儒家”們都將儒學視作一種活的思想加以發展,與儒學作為一種哲學史、思想史的對象在學院內被研究,這之間是什么關系?
彭國翔:單純把儒學當作一種客觀和歷史的知識來研究,與把儒學作為一種活生生的傳統并在儒學的立場上從事思想創新,二者之間確有不同。不過,這種差別在實際情況中很難等同于學科或研究方法的不同。
事實上,儒學以及整個中國思想傳統每一時期的“創造性轉化”和“推陳出新”,往往是通過對既有經典和文本的詮釋來實現的。每一位后來者都喜歡聲稱自己只是發掘了古圣先賢的原意,但都在古人的“舊瓶”中實際添入了自家的“新釀”。這一點,可以說是儒學和中國思想傳統發展的一個基本特征。從孔子的“述而不作”到宋明理學家以不斷解釋“四書”等儒學經典來闡發思想,再到當代新儒家對古典文本的詮釋,幾乎都是如此。從現代學科分類的意義上看待整個儒家傳統,可以說歷代“新儒家”們對儒學的發展,幾乎都離不開思想史、哲學史的方式。
反之,不能深入從事思想史、哲學史卻以“新儒家”自我標榜,聲稱自己是在發展儒學、創新理論,按諸實際,其“所說”往往都是空洞的口號,沒有深厚的實質內容;其“所行”也并不是真的要弘揚儒學,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前者與孔子“溫故知新”的主張有悖,后者更是過不了儒家歷來主張的“誠”這一關。其實,無論“宋明新儒家”還是“現代新儒家”,都從未以“新儒家”自居。他們的“新儒家”稱號,都是在其學術思想的卓越成就獲得認可及真實的自我價值認同得以證實之后,由后人來稱呼的。在“反傳統”“批孔”思潮當令的情況下公開認同儒學,不論有否學術思想的創新,至少在品格上讓人敬佩。而在一個儒學成為時髦、可以帶來名利的時代,以“儒家”自我標榜,恐怕就是一個值得思考的現象了。
三聯生活周刊:你同時擁有雙重身份,儒學研究者與儒家價值體系的信仰者,這是否會影響到你的學術研究的客觀性?
彭國翔:“價值認同”對“客觀研究”的作用是正面還是負面,這個并不一定,取決于主體對于二者之間的關系是否具備高度和深刻的自覺。錢穆先生曾說對于歷史文化的研究要有“同情與敬意”,但嚴格來說,對任何歷史文化的客觀了解并不取決于“同情與敬意”的有無。有了“同情與敬意”,不見得自然會有客觀與恰如其分的了解,有時反而會拔高研究對象。只要沒有“反感與惡意”,即使沒有“同情與敬意”,也可以對研究對象做出客觀與相應的了解。
在我看來,“價值認同”對于“客觀研究”所始終具有的正面意義,除了不會導致對研究對象產生先入為主的反感與排斥這種主觀的偏頗之外,更多的是作為一種研究事業背后的動力系統。換句話說,只有認為自己從事的研究對象有價值、有意義,研究的動力才會源源不斷,才會始終能夠從中得到樂趣,不會半途而廢。至于在具體的研究過程中,則需要全面與深入地掌握研究對象的材料,遵循嚴格與精確的方法和程序,盡可能不以個人的喜好去進退取舍和做出判斷。
三聯生活周刊:站在21世紀的今天,你認為儒學思想是否仍在鮮活地生長?
彭國翔:如今儒學是否仍在鮮活生長,首先得回顧一下儒學在現代中國的命運。“五四”以降,儒學一直是批判和否定的對象。不過,“五四”那批學人對于儒學以及整個中國傳統的反省、檢討和批判,雖時有偏激,但很多地方切中要害。并且,儒學基本價值在這一代學人身上仍有充分的體現。正如傅斯年給胡適的信中所說:“我們思想新信仰新,……但在安身立命之處,我們仍舊是傳統的中國人。”也正因此,儒學核心價值并未因“五四”而被全然拋棄。在我看來,“五四”更多的是對儒學的一種“滌蕩”,揭露和剔除了其中很多負面的東西。新中國成立以后,尤其“文革”期間,儒學才受到了全方位摧毀性的打擊。改革開放之前,我們一直生活在“反傳統的傳統”之中;改革開放以后,儒學才從批判的靶子變為肯定的對象。眼下,肯定儒學幾乎成為一股潮流,可以說儒學迎來了“浩劫”之后的“枯木逢春”,令人有“復興”之感,也很自然。不過,作為一種價值系統的儒學是否“鮮活”,不能僅從現象上的“熱鬧”來判斷,不在于成為一種流行甚至時髦的話語,而是要看是否真正對人們的日常生活產生影響,被人們“身體力行”。就此而言,儒學的“復興”恐怕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三聯生活周刊:儒學“復興”確實是當下中國的一股潮流,尤其是在學術小圈子之外更大的社會空間中。政治、教育、文化,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路徑進入,背后的考量也各有不同,你如何看待這諸種不同的儒學復興方式?
彭國翔:就身體力行儒學的基本價值來說,學術小圈子從來不比普通大眾占據優勢。雖然真正儒家學者的價值實踐,所謂“篤行”,都是建立在“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的基礎之上,這和普通大眾往往以“日用而不知”的不自覺方式實踐儒學價值確有不同,但是,飽讀儒家經典、滿口仁義道德,而其實只是將儒學作為功名利祿的工具的“偽君子”,歷來也所在多有。
復興儒學的方式不必只有一種。在我看來,無論從事什么行業,都能夠成為儒學價值的實踐者和體現者。比如,一個醫生只要“仁心仁術”,以救死扶傷為己任,就是在實踐和體現著儒學的價值;一個官員只要心系治下的百姓,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也同樣是在實踐和體現儒學價值。王陽明所謂“四民異業而同道”,講的就是這個道理。只要都能從自我做起,在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中落實儒家的價值,儒學就會在整個社會的各個層面得到復興。如此儒學的前景就是令人樂觀的。相反,不能真正從自己做起,知行割裂,無論表面上采取什么方式,都不過是“別有用心”,也就成了王陽明所說的“扮戲子”。那樣的話,復興無法在演員自己身上實現,更不必指望落實到整個社會了。這種情況下,所有表面上“復興”儒學的方式,對于真正的儒學復興都只能是“死亡之吻”,既害了儒學,也害了那些將演戲誤以為真實的廣大觀眾,最終斷送了復興的契機。所謂“隱含的危險”,無過于此。
三聯生活周刊:今天的世界一定程度上處于亨廷頓所言“文明的沖突”之中,而這種沖突在深層次上是宗教和倫理系統間的沖突。基督教福音派和伊斯蘭教經歷著宗教復興,呈現出“去世俗化”(Desecularization)的趨勢,而英國脫歐、特朗普當選則是政治經濟上的全球化的反例。這種形勢之下,如果儒學在中國復興,會使中國與世界之間的關系產生怎樣的變化?
彭國翔:這要看儒學是以怎樣的面貌復興了。可以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儒學以一種原教旨主義和極端民族主義的方式復興,另一種是以一種開放和包容的人文主義的方式復興。前一種情況并不是真正的儒學復興,只是儒學被極端的民族主義挾持。至于后一種情況,我在2010年即提出“重建斯文”的主張。在我看來,儒學只有在立足“仁義禮智信”核心價值的同時,吸收古今中外一切人類文化“合情合理”的優秀成分,才會迎來真正的復興,“富強”之外不可或缺的“斯文”,才能得以切實重建。
顯然,如果是前一種情況,中國與世界之間一定會呈現出緊張的關系;后一種情況的話,中國非但不會與世界其他國家產生緊張,反而會在當今的世界格局之下發揮更為重要甚至是領導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