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陳靜

曹德旺年屆70歲,創業40年。一組數據似乎可以概括他的歷程:從1983年起他個人累計捐贈80億元人民幣,范圍包括救災、扶貧、助學、幫困、支持文化項目等;從1988年起,福耀集團累計向國家繳稅超過127億元人民幣;從2000年到現在,福耀累計創造外匯超過41億美元……
有人告訴曹德旺,長壽的最大秘訣就是“貪玩”。若論錢,他當然有本錢玩;但論時間,他沒法玩。或者不如說,沒時間玩的背后,是某種情懷支撐著他一直在走一條不同于常人的路,包括敢講話,敢執著于一片玻璃,敢自己盯著自己的捐贈。
講真話:他有勇氣代表中國的聲音
曹德旺是全國政協委員,他2013年第一次上兩會時,“營改增”正在全國試點,2016年,“營改增”試點已在全國全面推開。從那時到現在,曹德旺的目光都沒有離開過與增值稅有密切關系的小微企業。他2016年的提案是《適當增加制造業增值稅的進項可抵扣項目,幫助企業渡過難關》。按照規定,相關部門要給政協委員的提案作出答復。有相關工作人員打電話問他,對答復是否滿意,他坦陳自己提交這份提案的心跡:“我不是為我自己提這個意見,我是為中國的前途、中國的競爭力提這個意見。”
“有些人的提案與自身利益有關,我不是。我算過,如果也像美國一樣,征收我稅前利潤40%的所得稅(含州稅及五險)和我交增值稅,沒有什么差別,因為我親自抓成本控制,在經營中盈利能力還是可以的。”曹德旺一手打造的福耀集團是數一數二的大型企業,其汽車玻璃的市場占有率世界第一。而在他的提案里,真正的受益者是中小微企業。“大企業是嘴巴,中型企業是胃,而小微企業則是末梢神經。如果中小微企業遇到經營困難,大企業也不可能獨善其身。”
4年前曹德旺著手在美國設廠時,為調查國外的投資環境,讓團隊做了中美稅收比較分析,一張表分兩欄,中國繳什么,美國繳什么,對比差多少。“結果發現外面的稅比中國低,我就馬上向國家報告。”于是曹德旺積極在兩會上發聲,遇上財政部的領導,也會一起討論討論。
因為敢講真話,曹德旺也遭遇過不少誤解,很多人勸他說話要謹慎,以后不要再說了。他覺得很奇怪,他說,說真話不是為了反對誰,也不是為了他自己,是因為對國家的感情。他總說,如果沒有改革開放,就沒有福耀,也就沒有他的今天。
在一個中美合辦的慈善論壇上,曹德旺第一年參加,發現是中方出的錢,第二年參加,發現還是中方出錢。他當場就說,我覺得這不對,既然是中美合辦的論壇,就應該雙方各出一半,或者輪流出錢。他這話說出來,中國人很高興,美國人也很尊敬他。美國前財長保爾森也因此和他成為很好的朋友。“他有勇氣代表中國的聲音。”一同參會的人說。
2002年時,福清市政府碰到一個難題。為了修路,市財政局向銀行借款,為了還錢就籌建了兩個收費站,計劃“收費還款”。結果錢收不上來,還款成了問題。于是,市政府找到曹德旺,請他幫忙。幾次三番后,曹德旺發現政府確實有困難,如果能夠幫忙,也算是為家鄉做好事。他當年底與市政府簽訂合約,借給政府7075萬元,承包收費站,合同期5年。剛開始,經常有官員親戚或當地小混混的車子不交費闖關,曹德旺下令加強安保,把闖關的汽車攔下來,再請交警來處理。“過路費是小事,但這有損福清人的形象。”曹德旺對官員們解釋道。如此收了兩年,錢就收夠了,于是他說,好,剩下的時間不繼續收費了,并建議市政府拆除收費站。“我當初的想法就是幫忙,沒打算通過收費站賺錢,既然已經把當初借給政府的錢收回,我就想把道路還給市民。”在與政府交涉的過程中,收費站又多收了幾百萬元,曹德旺也沒要,全部捐出來,為當地修了公園、公路、學校的科技樓和教學樓等。
曹德旺不是有錢以后才有這份底氣,年輕時就快人快語,有一說一。“剛開始創業的時候,他們認為我是一塊豆腐,隨便吃就行,后來發現不是,不能吃的。”曹德旺自己笑道。1986年,剛剛承包高山鎮玻璃廠的曹德旺被舉報貪污等問題。他直接去縣委,攔住書記,自報家門:“請讓我把高山玻璃廠的情況具體匯報一下。如果我做錯了什么,您可以拿法律來處理我,我毫無怨言,但您不能制造冤假錯案,我這個人不接受道歉。”于是,他用不到20分鐘的時間,把廠里的情況跟縣委書記說了一遍。幾天后,曹德旺接到通知,要他去縣里開會,他便帶上所有材料,針對自己所有的“罪名”,做了一番說明,一口氣說了兩三個小時,然后甩手而去。
縣委肯定了曹德旺的成績。告他的人從縣里告到市里,從市里告到省里,從省里又告到了北京。最終的結果依然是曹德旺沒有問題。曹德旺也由這件事更加堅定地相信最初的信念——聽黨的話,嚴格按照政府的規章辦事;按章納稅;尊重所有官員,但保持平等距離;一起吃飯可以,但僅限于吃飯,絕不給官員送禮;如果有盈利分紅,除用于家庭和自身生活的費用之外,皆用于社會公益。
“我覺得尊重政府,是一個企業家公民素質的象征。試想一下,如果政府官員在上面喊‘立正,下面的企業家一個向東,一個向西,一個躺下來,那政府怎么管理?帶兵的指揮官要想打贏戰爭,必須帶出一支高素質的隊伍,說立正,大家就站定。但我們又是平等的關系。我堅決不違法,也不貪政府的便宜。曾有某地官員跟我說,你過來投資,土地不要錢。我就說,不要錢的東西我肯定不要。還有,我也是一毛不拔的,我不會給你送東西,正因為你是官員,我不敢送給你。”這是曹德旺多年的經驗之談。他喜歡打高爾夫球,但總是一個人去。他調侃說“一個人打,我就總是第一名”。不混圈子,自然有些寂寞,但也少了“身不由己”。
曹德旺并不只是對別人直接,對自己的事也相當坦誠。他曾對媒體講述自己的一段婚外戀情。曹德旺與妻子陳鳳英相識于微時,陳鳳英沒讀過書,她把自己的嫁妝全部賣光,給曹德旺作為生意本錢。曹德旺后來在外做生意時,遇到了“一個讓我想把家都扔掉的女人”。糾結中,他去研究別人的家庭是什么樣,結果發現,沒有一個家庭是百分之百幸福的,他也沒有必要再折騰。就這樣,他選擇了回歸家庭,與妻子相守至今。
走出去:成為“中國制造”的窗口
2016年3月11日,美國俄亥俄州州長、當時的共和黨總統候選人之一卡西奇在該州莫瑞恩市發表了一場競選演講,地點就是曹德旺2016年10月初剛剛舉行了竣工慶典的福耀工廠。當時,還沒完全竣工的廠房迎來了數千選民。
25年前,俄亥俄州有100多萬工人,現在這個數字已經降到了70萬以下。2008年圣誕節前夕,通用汽車關閉了在莫瑞恩的工廠。那里成為由工業繁榮陷入衰落的美國“鐵銹地帶”之一。卡西奇2010年當選俄亥俄州州長,福耀是他州長任內最大的經濟項目之一,由福耀帶來的2000多個就業機會顯然是他的一項重要政績。當時,《華盛頓郵報》評價說:“令曹德旺從貧困的中國農村發家的,正是那股沖毀莫瑞恩的全球化浪潮。”
這句話勾勒的正是中國企業“走出去”的必然邏輯。在位于福建省福清市宏路鎮的福耀集團新工業區的廣場上,豎立著不少旗幟。除了中國國旗、福耀的旗幟,還有美國、俄羅斯、德國、日本、韓國的國旗。這些全球重要的汽車市場,都有了福耀的投資,而普通的銷售點更是遍布世界各地。
“汽車巨頭都是‘無國界的,它們從全球購買配件。生產汽車玻璃的福耀是幾乎全球所有跨國汽車廠商的供應商,合作關系很緊密。汽車廠商在哪里投資設廠,就要求供應商也跟過去。不 ‘走出去,根本沒有辦法做生意。”福耀一位高管向 《環球人物》記者介紹道。
福耀在海外的第一項重大投資在俄羅斯,是應德國大眾的要求。2011年,福耀在俄羅斯卡盧加州獨資建立汽車玻璃生產工廠的投資協議在克里姆林宮簽署。時任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和時任俄羅斯總統梅德韋杰夫是共同的見證者。投產后,福耀的玻璃下了生產線,就直接進入旁邊大眾公司的物料倉庫。至于福耀在美國俄亥俄州的投資,也是作為最大的汽車玻璃供應商,應美國通用的要求。
現在才發現曹德旺“走出去”的人,大概有些后知后覺,他無疑是中國企業家“走出去”的先驅之一。“福耀從1987年開始做汽車玻璃,那時中國的汽車工業還處于起步階段,市場非常小,所以沒過幾年就開始做出口。”福耀的高管說。
只是向外走的路并非坦途。曹德旺的第一站是香港。“去香港之前人家跟我講,你不會講英語,也沒有熟人關系。我想只要我便宜幾塊錢,他們應該立馬就都過來了。我到了香港,買了個電話黃頁本,查到電話號碼直接打過去,果然跟想象的一樣,他們都跑到我的酒店來跟我談。就這樣做生意。”
后來,曹德旺又發現美國市場上玻璃的零售價格,是自己賣給美國大批發商的好幾倍,于是就想直接在美國建倉庫。1995年,他在南卡羅來納州買了地,先建倉庫,后建廠房,誰料3年虧了幾百萬美元。
要是別人也許就被嚇回來了,但是曹德旺沒有。他骨子里有著福建人“愛拼才會贏”的脾氣。“同樣做玻璃,他們能賺錢,我們為什么賺不到錢?那就說明我不會做,我要弄清楚哪里做錯了。花了那么多錢,死也甘愿。”于是他請來美國人幫忙調研,結果是他的銷售模式不對。美國市場層級多,中間層層加價,美國人建議他改分銷為直銷,關閉倉庫跳過二級批發商,直接面對第三級供應商。曹德旺聽取建議,1999年就把虧損的錢賺了回來。
錢賺得多了,又遇上新麻煩。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同一年,曹德旺便接連打了兩場官司。加拿大國際貿易法院向包括福耀在內的中國汽車玻璃行業發起反傾銷調查。經過8個月的艱苦應訴,法院裁定來自中國的汽車玻璃在加拿大的銷售不構成侵害。這是我國入世后贏得的第一起反傾銷案。
美國商務部也應幾家本國制造企業申請,對福耀進行反傾銷調查。作為民營企業的福耀,顯然不符合美國人“拿了中國政府的補貼,再低價把產品拿到美國來傾銷”的說法。為了反擊,曹德旺花費數百萬美元的律師費,反過來向美國國際貿易法院起訴美國商務部和幾家美國企業。2004年,福耀終于勝訴,并且一戰成名,成為第一家狀告美國商務部并贏得勝利的中國企業。
在不少中國企業面對國際競爭尚覺膽怯的時候,曹德旺做出了表率。“反傾銷官司是一個貿易條約國唯一允許的行政保護手段,但是企業必須站出來講清楚。只有通過積極應對來解決,‘怕和‘恨什么都解決不了。”
當然,曹德旺能走得穩并不一味靠“勇”。“我們有多年的考察,在俄羅斯調查了17年才下手,在美國調查了20年才下手。我們有自己的品牌知名度,有自己的技術。而現在不少中國人,跟風出去投資,都不知道要做什么,讓我很驚訝。”曹德旺說。
作為商人,外國市場的低成本自然對曹德旺有著吸引力。但他沒忘記自己的根在中國。他1994年獲得了美國“綠卡”,但到了2005年,他又拿著“綠卡”跑到美國大使館,說要把“綠卡”還了。“那時候我發現,福耀將成為中國未來汽車玻璃的代名詞。移民不是大人物做的,是小人物做的,大人物真正有抱負,不能移民。”
福耀的一位高管說:“曹董這次去美國建廠,回來開會,說的話讓我很動容。他說,西方國家對中國是有誤解的,尤其是對‘中國制造有誤解。我們在那里建廠,就是要把那里做成一個窗口,要讓不了解中國的人和想了解中國的人,看了我們的工廠,就知道中國現在是什么樣,‘中國制造現在是什么樣,中國人的素質是什么樣。”
在歐美國家貿易保護主義和民粹主義大幅回潮的今天,要是有人能因曹德旺的工廠而了解中國,親近中國,這也不失為他“走出去”的意義。
做實業:不愿意賺“快錢”
在宏路鎮福耀的老工業區外,原來有一座天橋,最近才因市政建設被拆掉。橋上寫著“為汽車玻璃專業供應商樹立典范”,在這句話背后,是福耀30年來不曾改變的目標:“為中國人做一片屬于自己的玻璃”。那是1987年建廠時,曹德旺立下的志向。當時這片地方還很荒蕪,附近的農民們嘲笑著這個目標的不切實際。如今30年過去,福耀的產品仍然只有玻璃。
“我對員工說,我這輩子只做玻璃,為中國人做一片玻璃。這片玻璃,能讓中國的達官顯貴用上,也能讓中國的平民百姓用上。這片玻璃,要用得放心,用得開心。放心就是質量過關,開心就是成本過關。再有,這片玻璃,必須在全球跟人家交流,代表著中國人的形象和智慧。這一點,我們做到了。”曹德旺說。
當初建廠時,曹德旺與玻璃結緣已有10多年。曹德旺的父親曹河仁早年在上海做生意,是上海著名的永安百貨股東之一。1947年,時局動蕩,曹河仁帶著家人和財產返回老家福清高山鎮,結果人回來了,裝財產的船沉了,曹家就此陷入困頓。曹德旺9歲上學,14歲輟學,16歲開始幫父親倒賣煙絲,后來賣水果、賣白木耳、賣樹苗、在工地打工。1976年,30歲的他聽說賣水表上的玻璃賺錢,便提議鎮上建了一個水表玻璃廠,他當采購員。
但幾年過去,工廠的成品率始終低下。他就跑去上海的耀華玻璃廠,請那邊派一名工程師來幫忙指導。來的人是出身名門的上海女子李維維。她研究了一下,對設備提出了改進意見,說:“抓緊時間,兩天應該能組裝好。”結果曹德旺組織大家加班加點,第二天一早就完成了任務,李維維大吃一驚。“后來李維維愿意放棄上海的優厚條件來到高山,又一直留在福耀,就是因為這件事。”福耀的一位員工回憶道,“李維維對我說,那次算認識曹德旺了,他有行動力,大家也服他,愿意跟他干。”1983年,曹德旺承包了玻璃廠,開始實行績效工資,產量也有了增長。
1984年,曹德旺上了一趟武夷山,給母親買了一根拐杖。他把拐杖當扁擔,挑著東西上車時,司機提醒說:“小心一點,別碰了車玻璃,一片幾千塊錢,破了你可賠不起!”曹德旺不相信,回去后到汽車修理廠轉了轉,發現果真如此,而且有錢還不能馬上就換,因為那時中國不生產汽車玻璃,要換就得從日本等國訂貨,費時費錢,關鍵是感覺很受欺負。他有點明白了,為什么很多車的玻璃破了就用膠紙貼著,湊合著用。
曹德旺就想,為什么不自己造汽車玻璃呢?老百姓能得實惠,自己也能賺錢。“為中國人做一片玻璃”的志向就此立下,他馬上買圖紙買設備。第二年5月,第一片汽車玻璃就制造出來了。1987年,他把汽車玻璃廠搬到了福清市宏路鎮。當時國家正鼓勵汽車零部件國產化,曹德旺趕上了最佳時機。
林秀紅是玻璃廠最早的一批員工之一,憶起往事,她感慨良多:“我原來在學校當老師,看到玻璃廠招工,就過來了。李維維是我的師傅,我跟著她學刻花。刻花很難,我們學的時候做壞了很多,20多個人,最后只錄取了9個,我就是其中之一。廠里剛開始很艱辛,產品做不出來,曹董晚上就待在車間里,整個心都掛在那邊。但我們的工資都很高,我當老師時一個月是24元,到了玻璃廠后,一個月85元,再到了宏路這邊,一個月就有850元。待遇高,大家都很拼命,曹董交代的事,我們都當成自己的事。晚上沒事我們就去車間轉轉,發現問題,及時解決。當地很多人是跟著曹董才富裕的。”
曹德旺自己曾說,早年創業非常艱苦。“搬到宏路來時,買了進口設備,都裝船了,但一個工程師招不到,一個會計師招不到。那時很多國企倒閉,有很多工程師失業,但他們要面子,不愿意給個體戶打工。大學生也不來,其中一個原因是,他們來了檔案沒地方放。當時國家規定大學生檔案要通過人事局,而合資或民營企業在人事局沒有開戶。”遇到問題,曹德旺就想辦法去解決。“我就去跟省里商量,成立了中國第一家人才交流中心,我是第一屆人才中心的顧問。結果沒兩年,人才交流中心在全國都普及了。”
還有人是被曹德旺做實業的理念感召來的。福耀現在的總裁左敏,上世紀80年代在廈門大學會計系讀書。他給學校“青年的使命”研討會拉贊助,找到了曹德旺。曹德旺一聽“青年的使命”這個名字好,當場給了2萬塊錢。當他得知左敏學的是國際會計,便說我們就缺這樣的人,你畢業以后,到我們這里來吧,我們要為中國人做一片屬于自己的玻璃。左敏后來說,自己聽到這句話時,汗毛都立起來了,感覺國家的使命和自己有了連接。他畢業后就義無反顧地來到福耀。
上世紀90年代,公司上市之前,準備上市的企業從資產配置的角度考慮,可以相互買一些股票,等上市了,都可以賺很多錢。這在當時是被允許的。但曹德旺堅決不這么干。他對左敏說,如果我們拿了這個錢,還有心思回來做玻璃嗎?
在這個名人大佬拼命跨界,實體企業紛紛走向多元化、創業者靠新模式圈錢的時代,只會埋頭做玻璃的曹德旺,顯得格外另類,有些“out(落伍)”。
“我總結曹董就是不愿意賺‘快錢。他現在還是有四個不做。房地產不做,因為樓盤建完后,沒有辦法持續納稅,就沒有辦法持續為國家做貢獻;煤礦不做,福清很多人去山西開礦,他不做;網絡游戲不做,他覺得對青少年不好;還有就是不炒股。”福耀的高管說,“他始終在講,我們要做好汽車工業的配角。雖然是配角,但我們在汽車玻璃行業里做老大。福耀也講轉型升級,但福耀講的是汽車玻璃的轉型升級。比如原來汽車的前擋玻璃要求就是堅固,能遮風擋雨,現在則要求智能化,這個福耀必須跟上。”
福耀2008年成立了一個研究院,建在新工業區。一進門,就能看到最新科技產品,有的玻璃可以加熱,用來除霜除霧;有的玻璃有“抬頭顯示”功能,導航可以直接顯示在玻璃上;有的玻璃可以隔絕室外高溫;還有的玻璃“憎水”,下雨天不再需要雨刷。這些技術保證了福耀在中國實體經濟遭遇下行壓力時,仍能實現很好的盈利。這也是曹德旺在今天這個公認“做實業很困難”的時期,能夠堅守實業的真正底氣—— 不是錢,是科技創新。
“中國汽車工業的發展離不開福耀。而曹董也改變了汽車玻璃行業的世界格局。”玻璃行業的一位從業人員說。2016年,曹德旺獲得玻璃行業國際最高獎——鳳凰獎,成為46年來獲此榮譽的第一個中國人。“他理解企業家的定義有三條:國家因你而強大,社會因你而進步,人民因你而富足,這才是企業家。”
曹德旺曾經想過做汽車,當時沒有機會,現在機會有了,但他不想做了。“我70歲了。我認為中國好不容易能建立一個國際知名品牌,不能扔了去撿別的。”他說。
捐善款:關注百姓能不能拿到錢
6年多前我們和曹德旺首度見面,印象之深,至今不可磨滅——他在集團大樓內用餐,餐桌上只有一盤炒花生米、一盤炒菜花、一小碗蛋羹和一份地瓜粥,當時的總價是20元。與這份“摳門”的午餐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在此前幾個月中累計捐款10多億元,其中在中央電視臺“情系玉樹,大愛無疆”賑災晚會上,以1億元的捐款創造了中國慈善史上個人捐款數額的新紀錄。從那時開始,人們更愿意以“中國首善”而不是“玻璃大王”來稱呼曹德旺。
在中國傳統文化和商道哲學里,“首”字不值得提倡。“首善”與“首富”一樣,背離了“財不外露”的謹慎,潛藏著“槍打出頭鳥”的風險,不符合“中庸”的美德,更會招致“張揚”“作秀”的口誅筆伐。但曹德旺并不為此發怵,“我不把這些當回事兒,也沒什么壓力”。在他看來,像袁隆平那樣的人才是真正的“中國首善”,“評選首善的標準,不能只盯著捐了多少錢,也要看到底解決了多少社會問題”。
至于“沽名釣譽”的流言,他從不去聽,也不解釋,“我做公益慈善不是圖某一個目的或名號”。早期創業的艱難對曹德旺后來的思想有很大影響:“我有一種感恩、報恩的心態。黨中央領導人為了推動改革開放,頂著很大的壓力,一部分人富了,一部分人還很窮。我們這些真正富起來的人,要約束自己。在公眾場合保持低調的同時,還得在不影響事業發展的情況下,和社會公眾分享一部分財富,促進社會的和諧發展。”
曹德旺真正在意的,是“錢捐了,事情辦得怎么樣”。為此,他親自實施捐贈項目,設計、施工都親力親為。曹德旺出資4億元在福州市建了一座新的圖書館,建好后就交給市政府。他把地點選在福州市新發展起來的中央商務區,南面就是閩江。“等建好后,市民可以直接從江濱公園進入圖書館。”工程項目建設人員介紹道,“他提出圖書館既要和國際接軌,也要有地方特色,所以我們設了一個展覽區展示福建的文化。他還特別強調人性化,比如在少兒區,書不一定要多,但要有一些玩具,要能讓孩子在地上爬。除了普通的書,還可以有其他材質的,比如布的。”曹德旺來圖書館視察時,每一層都要走到,也不要別人帶,就自己到處看。
高山鎮上還有一所曹德旺捐建的德旺中學,校舍漂亮整潔。校長李昊說:“曹董不光捐了2.2億元,還非常關心學校。建校舍時,我們都還在被窩里睡覺,就接到電話,說他已經從福州到高山鎮的工地了,那時才早上7點。他到了現場就要到處走走看看。學校建成了,他又想怎么把學校辦得更好,比如設立獎助學基金會、親自過來演講,有一次,剛好美國駐廣州領事和《福布斯》雜志中文版副主編拜訪他,他就帶著他們到學校來。他說,要培養能代表中國未來希望的學生,能昂首挺胸走向全世界的人。”福建師大附中前校長翁乾明基本每周都要來一次德旺中學,幫助進行教學改革。他說:“之前有很多地方請我去,年薪也很高,但我和曹董做了幾次深談之后,還是選擇無償來這里,就是認可他辦校的理念,還有,我被他的心感動。”
不光“插手”項目實施和關注后續發展,曹德旺還搞了個“史上最嚴苛捐款”。2010年5月4日,曹德旺與中國扶貧基金會簽署協議,委托后者把2億元善款發放給92150萬戶受災民眾,并將對項目的執行過程和資金用途進行全程監督。他不僅要求中國扶貧基金會在6個月內發完救助款,還規定差錯率必須低于1%。也就是說,如果在抽樣檢查中,發現未收到善款的農戶比率超過1%,那么中國扶貧基金會要賠償同等數額未發放的善款。管理費也被曹德旺從國家允許的捐款總額的10%,壓低到了3%。
中國扶貧基金會副秘書長李利曾感慨,自己從未遇到過這種情形,“即便是法律上,也沒有這樣的規定”。但曹德旺并不認為自己“苛刻”,“簽這個協議,也是為了監督他們,只要他們做得足夠好,再大的賠償,他們應該也不怕”。他曾對 《環球人物》記者解釋說:“很多人把錢捐給慈善機構,主要是為了博得名利。他們不在乎錢是不是能落到受捐者手上。我可能更認真一點,就是關注百姓能不能拿到錢。”
這份“認真”讓曹德旺有勇氣在慈善的路上,不斷創新規則。在中國內地,慈善基金會分為公募和非公募兩種形式,企業的慈善基金會屬于后者,無權向社會籌集捐款。2009年,曹德旺宣布,將捐出其家族所持福耀集團下轄的福耀玻璃股份公司3億股的股份(當時市值35.49億元),成立以其父親名字命名的“河仁慈善基金會”。他的想法很簡單:“我可以把錢全捐出去,但是畢竟有捐完的一天。如果我把股權捐出去,一年分紅就有2億到3億元。那樣的話,我踏踏實實做企業,負責賺錢,基金會負責花錢就行了。”
但這種形式在當時的中國內地尚屬首創。曹德旺的申請被送到了北京,由民政部、國稅總局、證監會、財政部等多個部委協同審批,其間遇到了很多困難。2011年5月,經過兩年的溝通、協調,注冊于民政部、以國務院僑務辦公室作為其業務主管單位的河仁慈善基金會正式掛牌成立。這家民間基金會,成為探索中國傳統慈善模式向現代慈善模式轉型的藍本。
在曹德旺看來,用“股捐”的方式設立河仁基金會,為中國的非公募慈善基金會摸索出一條創新之路,是更大的善舉。當時他向《環球人物》記者感慨:“中國的慈善事業,準入門檻太高,監管門檻又太低。國家應該立法,成立專門機構,對基金會和捐款人都進行嚴格的監管。”5年后,他終于等來了新的突破—— 2016年9月1日,中國首部慈善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慈善法》正式施行。曹德旺曾在2014年接受全國人大內務司法委員會的邀請,為其建言獻策。他還對媒體笑言:“不管它是坐火車來的,還是坐飛機來的,反正最終是來了。”
一念之善易,一生之善難;一時捐款易,一路緊盯難。曹德旺執拗的行善方式,與母親陳慧珍的影響有關。母親信佛,曹德旺認為慈善就是一種修行,“修行要修出公德,什么叫公德?公平是公,施予是德,虔誠是公,真實是德”。“我一直覺得,做慈善不存在誰感謝誰,沒有貧困弱者需要你幫助,你想積功德做好事還沒有這個機會,就這么簡單。”他說。
曹德旺語錄
我沒有才華,不能成為國家棟梁,但應該堅持做一個自食其力的人,我感到非常驕傲。
這是改革開放給我提供的平臺,沒有這個平臺就沒有我的今天。我還是佛教徒,我覺得這是佛祖給我的福報。
面對復雜的社會,想不死,絕對要做到不貪。你不丟東西,人家想撿也沒有。
我怎么管理福耀在全國各地的企業?我告訴他們:一、要尊重地方黨委和政府,無條件與當地黨委保持高度一致;二、法律怎么規定,財務部門就怎么繳稅,不要自作聰明。如果你在稅收上出問題,不單是政府追究你,公司也要追究你的責任。
一個企業想發展成“百年老店”,要靠道德來支撐。中國的道德說“仁義禮智信”,第一個提的就是仁,仁在國際上常用的一個名詞是共享精神。仁的后面是義,義就是負責任。做任何事,都要向國家負責,向人民負責,向股東負責,向員工負責,這就是企業家精神。品牌是這樣創起來的。
小微企業非常關鍵,大的企業,比如煉鋼廠、煉油廠,生產出的東西是原料,小微企業提供服務,把大企業做出來的成品輸送到千家萬戶。等于大企業是嘴巴,要靠小微企業去消化,大量東西吃進來,沒有消化,就噎死了。
金融業是第三產業,是服務業。服務業服務業,顧名思義,就是提供服務的,為第一產業、第二產業提供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