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幸
摘要:本文對于枚乘的名篇《七發》中的“要言妙道”的內涵、思想主題的理解都有不同于前人的新看法。作為開篇提及的治愈藥方即“要言妙道”,作者只在結尾處用寥寥數語簡要概括就草草收篇,與前六發即描繪精彩的感官體驗有明顯的不同之處。作者把注意力從“要言妙道”轉移到這個方面上,不僅僅是因為“要言妙道”的思想宏大不可逐一而論,還與作者的思想心態有著不可或缺的關系,這種注意力的轉變多多少少的暗示了作者內心的一種由入仕到出仕的過渡思想,為本篇不含有政治意圖、暢抒人生感懷的思想主題做了一定的鋪墊。
關鍵詞:枚乘、《七發》、要言妙道、思想主題
枚乘以擅寫漢大賦聞名于時,以代表作《七發》為例,其腴辭云構、夸麗風駭的寫作特點,既展現了自然美景的聲勢浩大又不乏云淡風輕的成熟氣息,其鋪采摛文、體物寫志的文學體裁,脫離了楚辭悲愴余緒的同時又繼承發展了其主客問答的結構特征。因而無論是在語言還是結構上,都堪稱是一部值得后世品賞的上乘之作,然而白璧也有微瑕,《七發》也有其待商榷之處。
《七發》中的七次啟發依次分別是指“音樂”、“野味”、“射御”、“游觀”、“田獵”、“廣陵觀潮”和“要言妙道”,今人研究一般認為前六發都是被否定或超越的事物,而第七發才是枚乘所提倡的,即表現的是一種由淺入深、逐漸遞進的邏輯結構,但是此種說法也有一定的不妥之處。首先,《七發》中的前六發并沒有完全遭到作者的否定。前六發都有一定的共性特征,描寫的都是除了“要言妙道”以外的令人神往的人生體驗,已經突破了深宮內院驕奢淫欲的生活作風,體現了對崇高壯美的人生追求,吳客必然是不會對前六發的價值意義所在持否定的態度,且感官上的體驗和精神上的拔高本身并沒有什么沖突之處,只是陶冶身心的形式有所區別。其次,“要言妙道”的提倡在文中體現的沒有想象中的明顯。從開頭的“可以要言妙道說而去之”吊足胃口,一直到文末才有稍許體現,且“廣陵觀潮”一處筆墨充足且精彩到足以超過“要言妙道”一處,達到占據上風的位置,而本應該最為關鍵的“要言妙道”僅僅是圣人名字的堆積,顯得太過單薄,不具有壓軸式的說服力。最后,“要言妙道”的內容明顯有缺省的嫌疑。“要言妙道”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作者的戛然而止讓筆者不得不思考“要言妙道”在本篇中的地位所在,此種缺省究竟是有作者的用心之處還是無意之舉,需要我們的進一步深究。
因為對“要言妙道”的缺省產生了一定的懷疑,《七發》的思想主題也就有其探究的必要。本文筆者將從《七發》的創作時間入手,并從仕途之路和文本內容兩方面共同探究“要言妙道”的缺省原因和其思想主題。筆者的想法或多或少會有與諸家之說難以圓融之處,這里謹希望與眾家共享,以豐富諸家之言。
一、《七發》的創作時間
時間是影響思想發生轉變的重要推動因素,因而《七發》的創作時間對本課題的探討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對于《七發》創作時間的探討,各家多從《七發》的創作動機出發,其中的兩大陣營一為戒吳王濞說,一為戒梁孝王劉武說,而與其對應的創作時間分別是在吳王濞、梁孝王劉武有謀反苗頭期間。筆者不采用此兩種說法,認為《七發》不具有勸諫性質,只是枚乘的一篇暢抒人生感懷的作品,作于梁孝王劉武謀反之后的一段期間里。
這里筆者肯定束莉先生在《枚乘<七發>主題再探》中的看法:《七發》創作于枚乘仕于梁孝王之后[i]。因其論述詳盡完備,此處不多加論述,筆者此處主要闡述《七發》創作于梁孝王謀反之后的觀點。《漢書.賈鄒枚路傳》中記載:“梁客皆善屬辭賦,乘尤高。”憑借枚乘高超的作賦技巧,以愛賦愛才著稱的梁孝王對于枚乘的關注度是可以精確到他的創作篇目的,更何況是篇幅宏大的《七發》,倘若作于梁孝王未謀反之前,《七發》這種獨具創新性的形式結構足以引起不小的轟動,達到爭相傳閱、仿效的效果,但是從“七體“的盛行時間來看應該可以否定這一點。而且《七發》作于梁孝王謀反之后卻不被重視的理由是相當充分的。首先,梁孝王謀反,枚乘作為文學侍從沒有像鄒陽一樣上書勸諫梁孝王,梁孝王非常失望,不再重用枚乘,自然不會去欣賞他的作品;第二,梁孝王謀反差點遭來殺身之禍,在謀反的六年后郁郁而終,昔日梁苑的光景早已不復存在,當年忘憂館賞賦的心情又怎么會再有?第三,司馬相如在作為梁賓客時創作了《子虛賦》并在漢武帝時期受到盛贊,而其在形式和結構方面與《七發》有許多類似之處,且《子虛賦》在文筆內容方面又是趨于更加成熟的狀態,這表明《七發》的創作時間是早于《子虛賦》的,由此又可發現《七發》在文人圈中是有一定的影響地位的,但可能只是流傳在極少部分的文人范圍之內,或者說因為當時的局勢很難刮起一種文風。種種猜測都只能為《七發》的創作時間多提供一種說法,筆者認為真正能夠確立《七發》創作時間的還是作者在文本中所表達出的一種由入仕到出仕的思想,這是和筆者認同的創作時間相吻合的。
二、從仕途之路到人生之思
《七發》的得以創作是建立在作者經歷了一段漫長的人生旅程之上的,而在這段漫長的人生旅程中仕途對枚乘的影響是具有重大而又深遠的意義的。《漢書》本傳言:“漢既平七國,乘由是知名,景帝召拜為弘農都尉,乘久為大國上賓,與英俊并游,得其所好,不樂都吏,以病去官,復游梁。”此段話雖側重于寫枚乘擔任并辭去弘農都尉一職時的緣由,但也同時承上啟下的概括出了枚乘的仕途經過。枚乘的仕途之路可大致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為擔任吳王濞郎中之時,第二階段為受任于弘農都尉之時,第三階段為追隨梁孝王劉武之時。
提及枚乘的第一任仕途,他的第一任上司——吳王濞對其影響不可謂不深遠。吳王濞作為七國之亂的始作俑者,謀反之心不是一朝一夕就生成的妄念,而是日積月累的狂妄不滿。其謀反之心由來已久,《漢書.荊楚吳傳》中記載:“孝文時,吳太子入見,得恃皇太子飲博。吳太子師傅皆楚人,輕悍,又素驕。博爭道,不恭,皇太子引博局提吳太子,殺之。”殺子之恨一般被認為是吳王濞謀反之心的開端,而后長達三十年的稱疾不朝為其怨妄的膨脹提供了漫長的準備時間。無論是在財力、物力、人力方面,吳王濞都做了近乎充分的打算,《漢書.荊楚吳傳》中對其有詳細記載:“其居國以銅鹽故,百姓無賦。卒踐更,輒予平賈(價)。歲時存問茂材,賞賜閭里。它郡國吏欲來捕亡人者,頌(容)共禁不與。如此者三十余年,以故能使其眾。”由此也可以肯定枚乘就是在這三十余年中被作為“茂才”納入麾下,成為吳王濞治理國家的一枚“棋子”的。
早在七國之亂還未爆發之前,枚乘、鄒陽等人就已發現吳王濞日益暴露的謀反之心,紛紛上奏勸諫阻止,枚乘為此寫下了委婉而又深明大義的《諫吳王書》,無奈吳王濞謀反之心蓄謀已久,對其有意卻又隱晦的暗示置之不理,戰爭一觸即發。
七國之亂爆發時,枚乘等眾士人紛紛離開吳王濞門下,本已經解除了君臣關系的枚乘仍孤身一人,冒著大不韙的危險上諫《重諫吳王書》,為吳王濞分析當時局勢、利弊要害, “天下聞吳率失職諸侯,愿責先帝之遺約,今漢親誅其三公,以謝前過,是大王之威加於天下,而功越於湯武也。夫吳有諸侯之位,而實富於天子;有隱匿之名,而居過於中國。”[ii] 這一次的枚乘選擇了直面問題開解吳王濞,已經達到近乎苦口婆心、好言相勸的地步,可惜不明事理的吳王濞把自己推向了更深的深淵。從枚乘的所作所為上看,其二度勸諫可以說是恪盡職守、盡忠盡責的典范,他敢于參與政治、維護皇權的勇氣充分證明了其“為帝王師”的偉大心愿,他渴望在水深火熱之中拯救迷失錯亂的靈魂,為迷途知返的羔羊指引正確的方向,以此肩負起一個士人的最高責任,只可惜事與愿違。從人性化的角度去看枚乘的第一任仕途,作為臣子目睹自己效忠的國家從興旺走向衰亡,從仁義走向野蠻,物是人非、滄海桑田的變化,又怎么會不勾起一個文人內心的思考:藩國君主內心的最大渴望究竟是“極天命之上壽,弊無窮之極樂,究萬乘之勢”[iii],還是“不論骨肉之義,民之輕重,國之大小,以為吳禍”[iv],那些仁義理智、養生修術、自然治愈等等樂事難道沒有一件值得留戀嗎?一定要冒著累卵的危險、經歷登天的困難去達到不可企及的目標才算滿足嗎?彼時的枚乘內心一定有許許多多想不通的疑問,當他帶著這些疑問去經歷自己的下一任仕途、下下一任仕途時,他的心態隨著他的行動毫無保留的彰顯了出來。
他很快辭去弘農都尉一職,因為他習慣列為大國上賓,向往與英俊并游,去享受參與政治的樂趣。他去侍奉梁孝王,即使在梁孝王也同樣有謀反之心時,他選擇的是遠遠觀望而不是再同鄒陽一起上書勸諫。有人認為他把吳王濞和梁孝王區別對待,又或者是他作為士人所本身具有的一種明哲保身的懦弱,但是我們又不得不去追問他又為何要寫出那兩篇滿含赤誠的《梁王菟園賦》、《忘憂館柳賦》[v],又何來的勇氣二度勸諫吳王濞。不得不說,身處公眾視野下的枚乘在經過第二任君主謀反時內心的疑問必然是會上升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矛盾中去的。效忠于君主是枚乘最有幸的事情,幸在能遇到納賢的君主,向他們闡述自己的“要言妙道”即治理國家的個人想法,而效忠于君主也同樣是他最不幸的事情,他的“要言妙道”非但沒有幫助君主樹立忠誠于漢室的座右銘,反而在貪念邪惡之人心中淪為晉級的工具,這是任何一個作為臣子的悲哀,枚乘在悔恨之余已經失去了重蹈覆轍的勇氣。一個普通的人在經過重大失望之后尚且對自己之前的想法秉持不肯定的態度,更何況是公眾視野下的枚乘,壓力可想而知。在仕于吳王、游于梁園兩段經歷中都遇到君主謀反,枚乘自己都對“要言妙道”產生懷疑,“要言妙道”到底要不要時刻提醒藩國君主,“要言妙道”對藩國君主是否有利,這都是枚乘在兩次仕途生活后的困惑。我們以枚乘此處的心態去考慮《七發》中“要言妙道”的缺省原因,也就有其道理了
三、從人生之思到文本體現
枚乘在經歷了兩段坎坷的仕途生活之后看清了眼前的事實真相,無論是何種感官體驗,都是回避政治的有效途徑,而“要言妙道”即勵精圖治的思想才是大忌。《七發》一文中已經影射出了枚乘的仕途經歷和其對此段經歷的人生看法,其中體現明顯、非常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楚太子在吳客講述的七次啟發后的不同反應,根據作者的情節設定,可謂是一波三折,頗具深意。從最初的“仆病未能也”到“仆甚愿從”,是“田獵”帶給楚太子的運動和封賞的刺激,再從“善,然則濤何其哉”到“仆病未能也”,是“廣陵濤”的罕見景象帶給他的驚嚇惶恐,最后從“仆病未能也”到“澀然汗出,霍然病已”,是“要言妙道”帶給他的精神上的啟迪。從作者的情節設定出發探討《七發》,會有煥然一新的想法。
“田獵”相較于“音樂”、“野味”、“射御”、“游觀”而言顯得更加的粗獷野蠻、解放天性,這和一個長期住在深宮內院且崇尚權威的太子形象是相吻合的,從“田獵”中所享受到的恩威和成就感自然會讓太子愿意前往。而“廣陵觀濤”的場面之所以會讓太子產生截然相反的態度,是因為“江濤”分為兩種,其一是能夠蕩滌胸懷、洗滌五臟的江濤,這種江濤溫和且具有觀賞性,其二是書本中沒有記載的江濤,其氣象的宏大已經足以沖垮堤岸、破壞池塘,達到毀滅性的地步,這種江濤暴怒且教人喪魂失魄。作者此處寫兩種江濤是有其用意所在的,老子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vi]這里的“水”必然是指溫和的江河湖海,滋潤萬物,從不與萬物爭高下,能夠與道義相匹敵,而暴怒的水則恰恰相反,以排山倒海之勢形成泛濫成災之像,與道義背道而馳。做人當如溫和之水,啟發愚蒙、解除昏惑,做人也應當遠離暴怒妄念,秉信道義仁德,不做離經叛道之事,這些都是與作者忠君問道的思想是相一致的。最后一節中太子未聞“要言妙道”汗已出,其實質流下的是一種羞愧的汗水,因為太子沒有理解“要言妙道”的真正內涵,或者說空知道“要言妙道”的內涵卻不知實施,太子想聞也不敢聞,“要言妙道”在貪婪淫惡之人處變成“妖言渺道”,實在變得毫無意義,繼續寫下去不是枚乘所預期的,但是枚乘仍然保留著一絲絲幻想將此編入文章結尾處,難免會有寄托于后世的期望。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漢景帝不愛漢賦,枚乘又先后失去吳王、梁王,再也沒有人能夠理解他的“要言妙道”,沒有了聽眾,客卿已不再具備辯士的職能,而縱使枚乘是再如何高深的漢賦大家也只能啞言,這是結尾處的悲劇,也是枚乘內心落寞的體現。
四、《七發》的發展繼承
像《七發》這種用七段文字寫七件事,并以主客問答一以貫之的形式成為辭賦的一種專體,后世仿效者眾多,如傅毅《七激》、張衡《七辯》、曹植《七啟》等,“但多是一味高談官館游獵、服饌聲色,曲終奏雅、勸百諷一,其實是習其辭麗而舍其義高,流于形式而缺乏內容“[vii],實質上已經脫離了《七發》的思想核心。
五、結語
枚乘在《七發》中對“要言妙道”的質疑在漢武帝用“安車蒲輪”征之時已不復存在,只可惜盛年難在,光陰易改,人生中總會留下許多遺憾,但倘若枚乘真的安全健康的到達了京城,漢武帝的攻伐觀念會不會因此而改變,歷史的車輪會不會因為枚乘的出現行的更快或是更遠,但是這必定都是虛妄之言,不得而知也無從得知了。
筆者在本文的論述中出現主觀想法多于客觀探索的問題,這是本文不十分具有科學性的表現,但是士人之心難測,在千年之后的今天我們更是無法確切到當時的文人處境,只能根據一點點線索去摸索,試圖去走進文人內心深處,如果筆者有主觀臆斷之處,還請各家諒解。
參考文獻:
[1]束莉,《枚乘<七發>主題再探》,南京: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6.9第3期
[2]選自枚乘《重諫吳王書》
[3]選自枚乘《諫吳王書》
[4]選自枚乘《重諫吳王書》
[5]《梁王菟園賦》、《忘憂館柳賦》都為枚乘在侍奉梁孝王時所作
[6]選自老子《道德經》
[7]喬力主編,陳慶元、詹鴻、江承華、張大偉選注,《漢魏六朝辭賦選》,太白文藝出版社,2004.5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