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辭美學的新拓展
——《中國辭格審美史》序

邱明正

(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上海 200070)

修辭美學的新拓展
——《中國辭格審美史》序

邱明正

(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上海 200070)

修辭美學是美學的一個新興的分支學科，辭格審美史是個亟待開發的新領域，處于當今修辭美不斷更新發展的新時代，《中國辭格審美史》是對美學、語言學的新拓展、新貢獻。漢語修辭美是內容美與形式美的統一，真、善、美的統一，明晰性與含蓄性的統一，是為適應人的審美需要、精神需要，展現人的潛力價值而不斷創新的產物。

修辭美學；修辭辭格美；審美需要與創造

擺在我面前的是一疊厚厚的研究漢語修辭美和辭格審美史的新著，是我五十年前的復旦同窗宗廷虎、陳光磊繼主編出版《中國修辭史》之后的又一部厚實的力作。他們二位讓我寫篇序，對于語言學，我是個十足的外行，豈敢班門弄斧。好在我曾讀過他倆主編的《中國修辭史》，啟迪良多，今讀這部新著書稿，又有新獲，我就寫一篇未必像樣的讀書心得吧。

自上世紀初以來，在中國美學領域，文藝美學、心理學美學、生活美學、比較美學等分支學科相繼登堂入室；而在文藝美學內部，小說美學、詩歌美學、散文美學、戲劇美學等門類美學更是層出不窮，極大地豐富了美學園地。我們在上述美學著作、語言學論著以及文藝評論中，也曾讀到過一些關于漢語修辭美和審美感悟的論述，但像這部《中國辭格審美史》如此翔實、系統地研究漢語修辭的審美特性、審美創造、審美價值和辭格審美發展史的專著，恕我孤陋寡聞，我還是第一次讀到。此著不僅篇帙宏富，煌煌180萬言，立意新穎，論述剴切，例證豐富生動，讀來饒有興味，而且從辭格美的創造和審美評價這個角度切入，論述了藝術美、自然美、社會美等美的領域，內容美、形式美，質樸美、雕飾美，具象美、朦朧美等美的形態，優美、典雅、崇高、幽默、詼諧的美學范疇，以及諸辭格的審美特征、審美表現及其發展，可以說已是一部形態相當完備的修辭美學的專著了。尤其是此著橫排豎寫與豎排橫寫相互交織的結構方式，即“橫—豎—橫”模式，更讓我驚嘆。作者以漢語修辭中的比喻、夸張、雙關、排比、對偶等十一個基本辭格為緯，分別論述這些辭格各自的起源、結構、形成基礎、審美功能之后，又以每個辭格的歷史演變為經，論述該辭格從先秦、兩漢到現當代的發展軌跡；而當論述各辭格在特定歷史階段的審美特征時，又豎排橫寫，以文體為緯，分別論述這些辭格在詩詞、散文、小說、戲劇等文學藝術文體和政論、應用、科技等語體中的審美表現。作者通過營造這種雙重的經緯交錯、史論結合的網絡結構，清晰而系統地論述了漢語修辭、辭格的審美特性、審美價值、審美創造及其在各種相關文體、語體中的形象顯現，并且展示了漢語修辭、辭格美歷史演變的根源、狀態和發展的規律。這是一種頗具匠心的結構方式，是將修辭學與一般語言學、美學、文藝學、歷史學乃至審美心理學等相關學科融為一體、覆蓋深廣的佳作。這是我的閱讀體會。如果這種感悟、判斷并無大錯的話，那么，可以說此作不僅是中國漢語修辭美學研究的系統化、學科化，或曰漢語修辭美學的開端之一，而且是中國辭格審美發展史的開山之作。也就是說，此作既開辟了門類美學的新領域、新學科，又在中國美學史寶庫中增添了新的元素，從一個側面充實了中國美學史的內涵，這的確是可喜可賀的。

修辭是語言的基本要素，是狀物敘事、表情達意的主要手段，而辭格則是修辭藝術中最活躍、最有文采、最富創造性的話語模式，既要求準確、鮮明、曉暢，又要有形象性、情感性、生動性、感染性，給人以美的感受。口述語言、書面語言的修辭是如此，重于形象描繪、抒發情感、創造意境的文學藝術語言的修辭更是如此。修辭、辭格的美不僅是美的一種特殊形態，是審美創造美的一個特殊領域，而且由于人們天天都有繁復的人際交往，時時都要聽說、閱讀，人人都在自覺不自覺地關注、欣賞和創造著修辭的美，所以無論是修辭、辭格的美還是人類審美、創造美的廣域和常態，都是人們在社會交際、說話、閱讀中隨時可遇、變化萬千、異彩紛呈的審美對象。也正因為如此，修辭、辭格的美及其創造、發展，應是美學、語言學研究的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領域。我現在讀到的這部《中國辭格審美史》恰恰適應了美學、語言學的發展趨勢和要求，其價值是不言而喻的。

修辭要美，怎么才能美呢？我沒有專門研究過，那就向前人討教吧。

一、“文質彬彬”

孔子曾說：“辭達而已矣”(《論語·衛靈公》)。有人認為孔子反對“巧言令色”，所以主張文辭只要把意思表達清楚就可以了，無需文飾，無需美，似有重質輕文的傾向。但是孔子又說：“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即言語、修辭如果沒有文采，就不美，就不能傳至久遠，達不到傳達志意的目的。可見他并非一概反對語辭的形式美，而是反對過于雕飾，反傷內美，主張“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論語·雍也》)，實現內容美與形式美的統一，而這正是修辭美的基本要求。其實，他所謂的“辭達”乃是要求語辭準確、鮮明、生動，無過無不及，恰到好處地表達特定的題旨和情境。而能如此表情達意的語辭，不就是一種美嗎？至少它是一種素樸的美、本色的美，平易清新、質樸自然的美，是一種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美。

二、“修辭立其誠”

這是《易傳》的名言。按其意似指言辭必須真誠不偽，真實不虛，方能準確、鮮明而又生動地表情達意和揭示事物的真相，這樣才能以誠信而令人信服，這是對修辭美的“真”的要求。同時，修煉言辭的目的是為了表現誠正的思想、實誠的品性、誠摯的情感，以心誠意實服人，這又是對修辭美的“善”的要求，正如韓愈所說“修其辭以明其道”(《爭臣論》)，只有苦修其辭，方能“志乎古道”。所以，“立誠”是修煉語辭誠實無欺、真實無妄，達到“真”與“善”的前提，也是判斷修辭真偽、善惡、美丑的一個重要標準。也就是說，修辭、辭格的美須以真、善為基礎，應是真、善、美的統一。

三、“言有盡而意無窮”

修辭的基本特點是明白、通順、曉暢，具有確定性、明晰性、條理性、規范性，以適應對話者的語言知解力和審美感受力。但是，漢語還有一個與眾不同的特點，其修辭有一個特殊的品性、特殊的美，這就是蘇軾和許多美學家、文學家常說的“言有盡而意無窮”或“文已盡而意有余”，強調“語貴含蓄”、“言近旨遠”、“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推崇含蓄、蘊藉的美。即常通過隱喻、比興、借代、雙關、夸張、通感、象征等修辭格，在虛與實、隱與顯、真與幻的交織中，使語辭含“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味外之旨”、“韻外之致”，以非確定性、含蓄性、朦朧性、多義性的語辭，給人以咀嚼、揣摩、想象、回味的空間，讓人必須思而得之，品而味之。正是這種文本語言符號與實際內涵的不一致，字面義與隱喻義之間的矛盾，才使得漢語修辭呈現出極具彈性的張力，以極其精練、形象的語辭傳達無盡的審美意趣，構成了漢語修辭的別樣的美和雋永無窮的魅力。

四、“文辭氣力，通變則久”

《周易·系辭下》有云：“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文心雕龍》將之引申為“文辭”的繼承與革新、發展的關系，也揭示了修辭及其美必須在繼承與創新的互動中，方能恒變恒新、久傳不絕。

語言、修辭及其美都是常變常新的社會現象，其發生、發展都有社會的根源和客觀的法則，正如本書的作者所指出的，它總是隨著人類物質文明、精神文明的產生而產生、發展而發展。而歷代統治階層的提倡，儒、道、佛等多元文化的推動，人們思維方式、思維能力的進化，尤其是修辭、辭格美的載體——詩歌、小說、散文、戲劇等文學文體及其他語體的演進，都促進了修辭、辭格美的發展。言為心聲，語言、修辭是心理活動的外化。如果我們再從人類審美心理的角度來考察，便可以發現修辭、辭格美的生成、發展，是以人不斷增長的審美需要為內驅力，以不斷增強的審美創造為策動力，以不斷增殖的審美創造物及其積淀為結果的生命活動過程。審美需要是人的生命需求、心靈渴望的表現方式，審美創造是人的生命活動的本質特征和基本的精神需求。人對語言、修辭有交際的需要、實用的需要，又有在求知、求新、求變、求樂中求美的精神需要。這兩種需要落腳到語言、修辭、辭格的表述、書寫中，就是在長期語言實踐、審美實踐和繼承前人語匯的基礎上，連綿不斷地發揮創造力，既提煉出日益精粹、曉暢、縝密，足以狀物敘事、表情達意的詞語、辭格，不斷提高語言交流的效能；又日益創造出形象化、藝術化，愈來愈富有表現力、感染力的美的詞語、辭格，給人以美的享受，形成美好的社會氛圍，增進人際的和諧。同時，在人們的審美需要中，還有一種更高的精神需求，即通過審美創造達到自我實現，從自我的創造物中復現、實現自己，在達到精神滿足的同時，又展現了自己的潛力和價值。人們對修辭、辭格美的追求、感受和孜孜不倦的創新、發展，就是人達到自我實現、展現自己潛力和價值的途徑之一。由于人的審美需要是多樣的、發展的、無窮盡的，人的自我實現的愿望和由它激起的審美創造是世代相傳、層層遞進、永不停歇的，而人們對修辭、辭格美的需求和創造又是無休無止、不斷提升的，因此，作為人的審美創造物的修辭、辭格美的發展也就連綿不斷、永無止境。漢語修辭、辭格的發展史，既是交往工具的演進史，更是審美實踐、審美心理、審美創造的發展史。人們對修辭的審美需要愈強烈、多樣，審美創造愈自覺、自由，修辭、辭格美的發展也就愈迅速、多樣。

如果我們以上述情境反思當今世界，人際交往空前頻繁、復雜，新舊媒體正日新月異，語言、修辭、辭格及其美的發展也在以加速度的方式和姿態演變、更新，而在這演變更新中，又往往魚龍混雜、美丑紛呈，亟須以史為鑒，從學理上對這種發展態勢加以梳理，或發揚，或匡正。在這樣的社會文化環境和語境中，這部《中國辭格審美史》的出版，倒恰恰是正逢其時。

以上就是我閱讀《中國辭格審美史》的一些心得體會，未知確否。

(責任編輯 徐蕓華)

New Frontier in Rhetorical Aesthetics- Forward toAHistoryofRhetoricAestheticofChina

QIU Mingzheng

(LiteratureInstitute,ShanghaiAcademyofSocialSciences, 200070,Shanghai))

Rhetorical aesthetics is a new branch of aesthetics and rhetoric aesthetic is a new frontier awaiting exploration. In the time of ours when rhetorical aesthetics is undergoing constant changes,AHistoryofRhetoricAestheticofChinaserves to explore and make more contributions to development of both aesthetics and linguistics. In terms of rhetorical aesthetic, the Chinese language ensures three unities: 1) content and form; 2) the true, the good and the beautiful; and 3) explicitness and ambiguity. Rhetorical aesthetic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is, therefore, the product that suits the human needs of pursuit of beauty, spiritual satisfaction and potential development.

rhetorical aesthetics； rhetoric beauty； aesthetic need and creation

2016 - 11 - 06

邱明正(1935―)，男，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研究方向：美學、文藝學。

H15

A

1671 - 7406(2017)01 - 0066 - 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