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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二題

2017-03-25 15:30:42劉春雨
當代小說 2017年3期

劉春雨

袁 地 煞

八里洼這么大的地方,算命的先生不少,最有名的是袁地煞。

他有名不是沒有道理。

別的算命先生大抵是標準配置,擺個簽筒、鋪塊麻布、墊倆銅錢,大不了再豎一布幡,幡上寫“相”、“神相”、“麻衣神相”、“鬼谷神算”、“文王再世”,無非如此。然后非瞎即跛,以示天機泄露太多。

袁地煞不然,從不承認自己會算命,你縱是活活打死他,他也頂多只說:略知些陰陽。聽聽,知些陰陽,這感覺不比會算命要高到天上去了?

不是算命的,當然就不擺攤。在院前搭竹棚一間,蘆棚一間。竹棚置一畫案,案上筆墨紙硯;蘆棚置桌六七張,干烘(泛指粗茶)一籮。另有炭爐一具,爐上置黑黢黢鐵壺一把,他老婆就在邊上看壺燒水。春夏秋冬,始終如此。往來之人,莫論親朋好友,同村鄉鄰,也不論南北客商,過往行人。進得蘆棚,便可自取杯盞,飲些茶水。水喝夠了,愿意給時,往門首的竹簍扔一二銅子;不想給時,自可揚長而去。袁地煞說得明白,就是供些茶水,行些許善事,為自己銷業。

銷業,為啥要銷業?必是天機泄露太多呀!

最后說說自身條件,等閑算命的非瞎即跛已然證明泄露天機以致遭了天譴。袁地煞不然,他是又瞎又跛!眇了左目,跛了右足,外帶右手掌的中指、無名指、小指不能伸展。雖然眇目跛足,但相貌清奇,衣衫潔凈,頗有學究之氣。

這叫什么?品牌形象!

素時,他在竹棚畫案前,教三兩頑童畫畫。凡有人來求陰陽,他便放下畫筆,帶來人入院里東屋。東屋供桌上,赫然一塊牌位:袁氏先祖大隋鹽官令大唐火井令大唐軍師大唐國師天罡公之位。

袁天罡?什么人?

這要不知道,不是中國人!

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天下第一相術大師!憑風聲風向,即可斷吉兇;看人一眼,祖宗八輩、后世兒孫的事兒全明白。昔日路過四川利州,有貴婦抱一尚在襁褓中的嬰孩給他看。天罡見此嬰身穿男裝,搖頭嘆息:若為女,當為天下主。這嬰孩后來有個名號:大周金輪圣神皇帝武則天。

到袁地煞這輩,是袁天罡第十一代孫。人家這般尊崇的先祖,這等深不可測的家學淵源,尚敢說:略知些陰陽。那班尋常瞎子跛子擺個簽筒,豎個布幡,怎么還有臉說“鬼谷神算”、“文王再世”?

這叫什么?品牌價值!

當然,八里洼人不會懂,畢竟生人太早,早了千年。

不過,袁地煞是袁天罡第十一代孫這事,客氣點說叫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不客氣地說,純他娘的瞎扯淡!

袁家若真是代代相傳,袁地煞的爹但凡不是二百五,斷不能給兒子取個聽起來像他家祖宗兄弟的名字。天罡對地煞,沒準還不是祖宗的兄弟,是祖宗的對頭!

袁地煞確實跟袁天罡沒有半分瓜葛,跟看相算命原本也挨不上。

他是個畫畫的。

袁地煞是不折不扣的丹青高手,尤擅工筆,當然是在三十年前。

彼時,袁師從汝南張昉。張昉學吳道子,工畫佛像天女,而袁于描摹入微更甚,所繪仕女毛發肌膚畢肖。張昉斥其“重形輕神,柔媚淺浮,難入正道”,把他掃地出門。為膏粱謀,袁地煞回至家鄉真定府(河北正定),賣畫度日。

這種“重形輕神,柔媚淺浮”的畫會有銷路么?

那簡直太暢銷了!

事實一再證明,群眾的藝術水準永遠堪憂,愛死了這種艷俗的作品。而且,袁地煞在處理迎合群眾藝術需求方面也貼心——他畫春宮。

春宮圖據傳起源于漢,除起到專業教育的作用外,亦廣泛用于墓葬,以做壓邪之用。至唐宋,漸成民間風氣,文人雅士常夾在書中以防火災,因民間流傳火德星君乃一節烈女子,降火時萬物皆焚,見此物則羞赧難當而遁,家宅可保。春宮分明、暗兩種,后世唐寅、仇英、祝枝山便是擅繪暗春宮的高手。如果他們看見袁地煞畫的明春宮,估計都得羞赧難當,折筆餓死。

袁地煞的春宮,能在盈尺之間,描繪三十余圖景,景景不同,亦能在三十幅絹帛之上,各繪一圖,然后把這三十幅絹帛拼合,得一整幅春宮,拼合次序不同,所得的畫也不同。妙趣叢生活靈活現到何種程度?這么說吧,男性專科買他的畫當治療方案;煙花柳巷買他的畫當培訓教材;總鎮節度使年逾七旬,買了他的畫,新納兩房如夫人。

倒楣就倒楣在這位總鎮節度使身上。

總鎮節度使如夫人多,岳父就多。偏偏節度使大人命理古怪——專克岳父。三年兩載的,就走一個。

這年又沒一個。

為表哀思,節度使大人諭令轄下州縣禁娛三月,青樓楚館俱要停業,軍民人等不得行淫,耍猴的倘敢帶猴上街,見一個拿一個。

雖三月賣不得畫,袁地煞卻也安然。平日里所得頗豐,三餐無憂。

兩個月過去,麻煩來了。

禁令這東西,正如朝廷的法度,主要管兩頭。上面管大頭,不許胡思亂想;下面管小頭,不許隨便勃起。但人這個東西終歸是賤,總是需要接受教訓。

先是一對小夫妻耐不得,白日里在家行淫。那街坊大爺大媽豈非等閑,窗邊一聽,便知分曉。當下報了地方,一票差役奮勇破門,捉了二人現行并繳獲春宮兩張。

適時,袁地煞約三兩好友酒樓之上吃酒,半酣之余,鬼使神差取木炭半塊,粉墻之上畫了半幅。啥?春宮。

當然,畫得草率而游戲,不及平日水準之一二。

大家正樂著,一票差役奮勇上樓,捉了袁地煞人等,并繳獲墻上贓物。

過了半月,太爺判狀下來。小夫妻罰錢五百貫,杖二十。袁地煞制淫販淫牟取暴利,有辱風化,尤其禁娛期間頂風而上,大庭廣眾公然宣淫,情節嚴重,影響惡劣。杖四十,罰沒家產,徒四百里。

袁地煞解到地界,與一班勞役同被撥去修繕府衙。

修衙的時候又出了事,一根準備上架的中梁半途滑落,將挑泥灰的袁地煞砸倒,右膝壓在梁下;梁上另有固定繩索的鐵釬,又將其右手手背筋脈劃斷,自此三指難展。

眼見得已然半個廢人,倒臥在勞營中的袁地煞可謂萬念俱灰。忽又聞傳言,昔日恩師張昉不知所蹤,恐遭橫禍。關于此事的因由,后世有史載言:玉清昭應宮建成,召昉畫三清殿《天女奏音樂像》,昉不用朽筆起稿,奮筆立就,皆高丈余,流輩驚顧,卻有譖之者,說昉不能慎重用意,出于自矜,恐有效尤者。遂遭詰問,昉不加彩繪而出……聞者皆惜之。

罰了家產,挨了刑杖,四百里徒苦,中梁砸裂膝蓋,鐵釬斷了手筋,袁地煞亦不曾落過半滴淚,聽聞將自己趕出門墻的張昉不測,竟號啕不已。經一晝夜,枕褥盡濕,斑斑成血。

昏沉數日,左眼緲緲再不見物。

太爺憐其苦情,免了勞役,著其勞營外做一門房,得碗閑飯。

沒過幾個月,有謠言出來,說這個袁地煞啊,雖然左眼眇了不能見物,卻能見鬼,還能幫人看病消災,已經治好了那個老誰家的小誰,小誰家的老誰,誰誰家的誰誰誰。聽起來就不真。

就有人去問他,說你怎么個見鬼法?袁地煞趕緊給人家解釋,說是不能見鬼,只能辨氣。那你說怎么個辨氣?袁地煞就說,但凡生人,頭上都有一股氣,有長有短,有粗有細,有濃有淡,運數不同,形色亦不同。那你看我頭上是個啥氣?您頭上是細而長的淡淡紅氣。怎么講?紅色乃名利心也,淡則名利心不重;細而長,表示心細有耐性,壽元也長。不知是也不是?哈,先生所言極是,果然,果然。

又有人去問,我這陣子害眼疾,去醫館用了眼藥也不成,就是疼癢流淚。袁地煞看他半晌:你家院外是不是有棵槐樹?有的有的。然后尊夫人在樹上 了根釘子掛了根繩子晾衣服?是呢是呢。那根釘子正對著你家臥房?不知道啊!且回去起了那枚釘子,另有一根枯枝沖著正堂,一并折了,不出半月,眼疾自愈。

這人急急忙忙地回去,可不,那釘子正對著臥房,還真有一根枯枝指向正堂,一一照辦。過了十天,跑來千恩萬謝。先生真乃神人也!

有個秀才,腋下夾了詩稿,來找袁先生。先生看我文筆若何?文筆清秀,頗有才思。不瞞先生說,昨夜忽得一夢,見筆綻白花一朵,形若絨球。想起昔日李太白少時,夢筆頭生花,后天才贍逸,名聞天下。不知我今之夢是也不是?

袁地煞展開詩稿,叨叨念念,然后閉了右目,約莫半盞茶的工夫。睜開眼,望定秀才。秀才惴惴:如何?袁地煞搖搖頭,恐怕不是。卻是為何?太白妙筆所生之花,乃是菡萏芙蓉之屬。公子所夢之花白色?對對對。形若絨球?是是是。那不是蔥花么……

見秀才神情落寞,袁地煞不忍:吾觀公子之文,其意通達,辭據考究。倒也頗有幾分太白遺韻。昔日太白未成詩仙時,必也這般漸進不輟,然后方成《琵琶行》千古流傳之絕唱。切不可因一夢而輕廢!

聞得此等正能量,秀才不覺血脈賁張,當下立志發憤。

回去路上,秀才問書僮:嗯……你說那個《琵琶行》是誰寫的來著?

如果僅是這種程度,那袁地煞充其量不過是個半吊子神棍外加一個捧哏相聲演員。之后的事實證明,他的水平顯然不止如此。

卓員外有一陣子莫名其妙地偏頭痛。痛起來宛如十數根鋼針直刺左顱,藥石罔效。痛到實在難當,來找袁地煞。

袁地煞說,此痛非實癥,起因有三。其一,卓員外先父墳左有一碗口大小坍潰之洞;其二,卓宅柴房后有一刺猬穴,月前柴房走水,燒塌半壁,掩了此穴。重修之后,不曾清理原先之殘瓦斷磚,以致穴中刺猬難以出入。其三,卓員外肖馬,故常懸一玉馬腰珮。某年某月,腰珮撞于拴馬石上,錚然作響,員外大驚,細審腰珮并無異樣,方才安心。這一驚便是病源,且腰珮雖看似無恙,其實已然傷了馬頭。

卓員外聞言,立解腰珮,借日光審視,果見馬首有一細綹,橫貫左耳。若非迎著光看,還真是難以察覺。問袁地煞該當如何?袁地煞回:也不如何,另換一塊也就是了。

員外返家,果見先父墳左一洞;柴房后盡去磚瓦,見一穴,刺猬四只相續出焉。未幾,員外另懸一珮,自此頭不復痛。

卓員外感其恩,頗有金帛相贈,又津津樂道袁地煞的奇異。俗語道:圈子決定格局,圈子決定高度,圈子決定未來。員外的朋友圈是何等優良的消費人群,一時間,選墳地、祛邪穢、尋失物、測吉兇、謀仕途、求佳偶、買田宅、出遠門,俱來求教袁地煞。到了后來,甚至于連太爺都專程請袁地煞紓解疑難。人的名氣到了這個份兒上,日子斷然也是錯不了的。

忘了哪一年,有個精壯后生慕名而來。見了袁地煞,撲通跪倒叩頭不止。一問才知道,這后生身世好不凄慘。說是長到六歲不會說話,到了七歲上,突然會說話了,爹媽那自然是眉開眼笑不勝歡喜。孩子孝順,就請父母高堂上坐,自己給二老叩頭請安,以示不忘父母辛苦養育之恩。喊了一聲爹,磕了一個頭,喊了一聲媽,又磕一個頭。再一抬頭,見父母含笑,已然離世。

小小年紀父母雙亡,倚仗親戚鄰里扶持,長到一十九歲,自覺無顏拖累他人。離鄉而亡,又不知何處安身立命,沿途聞得袁先生靈異,這才來求個解救。言罷,淚如雨下又叩頭不止。

見后生這般,袁地煞也動容:可知你為何克死雙親否?倒也怨不得你,你乃白虎星入命,尋常人安能受得住你這一拜?日后當為將帥,主殺,主貴,前程已然明了,可去投軍報效。天殺的!你剛才一氣給我叩了多少個……

數年之后,此后生加授舒州安撫使、武德大夫、兵馬都統制,正應袁地煞前言。

后文是,這位安撫使大人三十七歲秋末染上怪疾,每日三次,腹痛不止。痛時,腸子仿佛都打結纏在一起,到后來,就覺腸子好像都要從魄門(即肛門)中滑脫出來。因早已乘不得車馬,急急修書著副將帶親兵小隊,快馬兼程去接袁先生。

副將接了袁地煞星夜驟馳,不幾日便在安撫使府前下馬。正要邁步上階,左腳靴帶突松,袁地煞哦了一聲,彎腰下去系好靴帶,直起身,發現右靴帶也開了。袁地煞搖了搖頭,轉身對副將說:我不進去了。

副將特奉安撫使大人鈞旨接袁先生,眼見得這都到門口了,哪能容他說不進去就不進去,力勸袁地煞進府不成,也是急了,伸手欲扯,轉念一想實是不妥。情急無奈之下,這位副將兩眼帶淚,撲通就給袁地煞跪下了,連叩頭帶作揖:“求先生可憐,千萬救援安撫使大人,也求先生念我奔勞可憐,容小人得以復命。”

袁地煞嘆口氣:這位老爺啊,十八年前,你家大人便如你這般跪在我面前,向我求個解救。是我言道,他白虎入命,日后為將,主殺,主貴。他這才投軍報效,刀頭舐血,得一前程。十二年前,你家大人統兵梓州路(大致今天的四川三臺縣一帶)。適值酷夏,便合營扎于矮山之下,林木陰密之間,是也不是?

副將連連點頭:誠如先生所言,小將一直跟隨大人,亦在軍中。

袁地煞又言:彼時,生發何事?

副將茫然良久,似有猶疑,然欲言又止。

袁地煞道:可曾撞蛇?

副將一聽,頓時想起:確有一蛇。是那日,我隨大人巡哨各營,哨至左營時,忽聽得軍士一片嘩亂。大人不解,督我探看。見軍士惶惶,皆指土坡之下。大人遂至,見坡下盤踞一蛇。那蛇茶碗粗細,體若凝碧,二目精赤,身可數尺,口中一條紅信吞吐不定。諸軍見狀驚懼,皆以此物甚是不祥,恐于師不利,心下嘩然。大人于是喝止亂軍休得惑眾,仍見眾人戰戰,不由盛怒。大人言道,為軍者,當披堅執銳,奮戰于萬眾之境,豈可見一蛇而怖?今當效漢劉邦之斬。便拔佩刀,將那蛇揮為兩段。

于是眾軍稍定。大人正待行時,卻見土坡之陰,另有一穴,小蛇六七,皆尺余長,紛纏其中。大人便張火箭射之,霎時燒死群蛇,填平土穴。

聽至此處,袁地煞扼腕而嘆:你家安撫使大人今時這一厄,便應在昔日那一報。那蛇并無傷人亂軍之心,乃是護雛守穴之意。是你家大人不明就里,誤斬青蛇。這也罷了,大不該鏟平巢穴,壞了幼蛇。誠可謂“一飲一啄,莫非前定”。那蛇平生并不曾傷人,可謂善畜之屬,兼之通體碧綠,隱隱對應青龍之相。你家大人白虎照命,正與此蛇相斗相傷。如今,你家大人自覺腹中腸結互繞,欲從魄門而出,此正是往昔幼蛇瀕死相纏欲掙穴而出之狀。安撫使大人之難,乃是業緣,縱有神通,不可逆解。

副將聞言,苦苦央求,見袁先生不應,復問安撫使大人終期。

袁地煞不答,伸出左手食指,彎了兩彎。

是歲九月初九,日暮。

安撫使腹痛暫消,隱有食欲,乃喚廚下奉雞湯。卻見一老翁,竹杖青衣,徑入內堂。至安撫使前,以杖觸地,斥曰:有今日,有今日!

安撫使驚,疾召家丁院工。眾人畢至,環顧周遭,不見有異,惟見大人伏榻,已然氣絕。

這之后的十幾年,真可謂歲月靜好,云淡風輕。

有多淡?

借用魯智深大和尚的話說,能淡出個鳥來。

袁地煞已然當上了爺爺。

越來越喜歡窩在竹棚教孩子畫畫。

當然不能教春宮了,畫沒骨花卉。

到傍晚的時候,起一文王課。

四天后鹽要漲價啦;東村張媽丟的鐲子在炕底下;西村李鐵匠的那只羊困在南坡了;王老爹睡不踏實是因為床沖著門,換個方向就好;本月二十七日,我死。

等會兒,本月二十七日什么?

我死?

一驚之余忙穩心神,再筮兩卦,如被冰雪:本月二十七日,果然大限。

南去北來休便休,只知歡喜不知愁。世間缺少神仙術,無常來時不自由。

當真是在劫難逃。

呆坐半晌,袁地煞漸漸心如明鏡,再不慌亂。

第二天,先把老伴叫至面前,認認真真把事說明。老太太自不免一通大哭,袁地煞一通安慰。再把家里人召集來,上上下下交代清楚。袁地煞有二子,皆在外地。不幾日接了書信,陸續返家。于是,袁地煞將身后事樁樁件件對大家剖割得明白。又言人生七十古來稀,吾今壽高六十有六,算是喜喪,爾等勿悲。

掐指算來,今日已是二十五,又讓家里人置兩桌酒席,請了街坊,只說二子還鄉,感念叔伯素日關照。鄉鄰雖皆詫然,但酒席吃罷,心下皆感此是袁地煞“辭路”(知來日無多,走動走動,能消解昔日過節)之意。

諸事完結,再與家人暢飲半日,更覺心如止水,了無掛礙。

于是換了新衣,穿著停當,遣退家人,靜待殯天之時。

三更已過,五更已過,雞鳴破曉。

等來等去,眼見已過大限,怎么還沒死?

怎么就是不咽氣?

老頭坐起來躺下,躺下坐起來,沒道理啊!自己于文王之術了然于胸,咋還這么硬朗?

這這這,不科學啊!

正在百思不解之際,老伴帶著孩子悲悲切切來給他收尸。

進門自然先嚇一跳,隨后皆喜極而泣。袁地煞還茫然著,我怎么沒死呢?你們說。

袁地煞的老伴敬佛,常誦大悲觀自在菩薩名號,此時福至心靈。就寬慰老伴:你所持之神通,實是左道。左道之術,自有神通,所以你之前算無遺策。然縱有神通,終非正途。所以你這次算漏了。天地之機,乾坤正道,哪是區區神通能概括的,這便是警示于你,速速回頭!

經此之后,袁地煞撤去“袁氏先祖大隋鹽官令大唐火井令大唐軍師大唐國師天罡公”牌位,漸棄奇門五行、陰陽六甲之術。依然身材硬朗,吃嘛嘛香。

袁地煞八十五歲那年,老伴沒了。

夢中而逝,安詳寧靜。

入斂之時,屋中一陣淡淡幽香。

又過了十多年?

差不多吧。

袁地煞終于臥床不起,正值隆冬。

這次,他對兒孫們說,無論如何都要走了,眼瞅著兒子都六十好幾了,自己重孫都抱上了,再賴著不走,沒準孩子們就要走到自己頭里了。

言罷,頭一歪,再無聲息。

眾兒孫跪撲床前,放聲悲泣。

袁地煞睜開眼,咯咯笑了:老夫詐汝等!看看哪個敢不哭。呵呵,爾等俱是孝子賢孫,個個落淚。吾倦矣,不耍笑了。

說完這句,袁地煞閉了眼,頭一歪。

這一次,再也沒有睜開。

窗外那雪下得正緊,片片瓊花,紛紛灑灑,真如剪玉飛綿。

好瑞雪!

素 行

素行的家離圓澤寺只有一箭之地。

每天早上,素行喝一碗粥,吃一個雜面的窩頭,兩根手指寬的咸菜條。

然后一動不動地坐三個時辰。

之后,他會出門繞圓澤寺塔林轉一圈,再回來坐三個時辰。

一天坐六個時辰,基本上也就啥事都干不了了,好在,他一天只吃早上那一頓,養活他也沒啥壓力。

這話是他老婆說的。

一天一餐,過午不食;打坐;名喚素行;和尚?

然而有個老婆,有老婆的和尚?

嗯,素行曾經是和尚。

就出家在一箭之地的圓澤寺。

圓澤寺是前朝所建的舊寺,名字取自唐朝僧人圓澤,關于此人的事跡,后世的蘇東坡曾作《僧圓澤傳》。大致是說,有富家子弟李源,因父親死于變亂而體悟人生無常,把自己的家捐獻出來建了一座惠林寺,寺里的主持圓澤禪師,很會經營寺產,又懂音樂,跟李源成了好朋友。有一天,他們相約共游峨嵋,李源想走水路,圓澤想走陸路,最后圓澤只得依他,并感嘆一個人的命運由不得自己。

到了某地,看見一個婦人在河邊取水,圓澤就哭了,對李源說:不愿意走水路就是怕見到她。我注定要做她的兒子,因為不肯來,所以她懷孕三年還生不下來,現在既然遇到了,不能再逃避。三天后,請你到這家來看我,我以一笑為憑,十三年后中秋夜,你來杭州天竺寺,我與你見面。

到了黃昏,圓澤死,河邊見到的婦人也隨之生產。

三天以后李源去看嬰兒,嬰兒見到他果真微笑,李源回到寺中,寺里的弟子說圓澤早已留了遺書。

十三年后,李源到杭州天竺寺,聽到牧童唱歌:“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莫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牧童即是圓澤,與李源相見后,再不知去向。而杭州天竺寺則留下一塊“三生石”。

我想說什么來著?

噢,對,素行出家在圓澤寺。

因為他是個棄嬰,無依無靠,襁褓之時便被寺中主持普憫收留。

長到六歲,就在普憫座下剃度,受了沙彌戒,法名素行。

“素”字輩僧人在寺里輩分很高,很多三四十歲的僧人見到十幾歲的素行,都要恭敬侍立,口稱師叔。

后來,主持圓寂,一粒舍利也沒留下。

重點不在這兒。

重點是素行和幾位師兄準備參加主持繼任選拔時,出了事。

圓澤寺香火本不興旺,生活來源基本就是靠僧人自耕自種。但朝廷一直對寺廟擁有很多土地耿耿于懷,所以或變相或明征,各地都有剝奪寺產的情形。普憫圓寂,州知事(說知州也成),竟寫了文書,言圓澤寺名為真釋門,實為假佛土,普憫枉自修持,未見舍利,更可證其欺世……后面大體意思就說,因為是假和尚,州府豈容他們辱沒三寶,所以先封了寺,停業整頓,以正視聽。

這封官文于是讓周邊的寺廟都很緊張,很多想圓寂的方丈、主持要么推遲了去西方極樂的日期;要么趕緊把衣缽傳了,自己出去云游,找個無人知曉的地方了此余生;推遲不了的、云游不了的,圓寂后法體焚化,都找到了舍利,有的還多達百顆。

圓澤寺的地基本就全罰沒充公了,留下幾分,不夠僧人種菜。很多僧人被迫離寺,前往外寺掛單。更多資歷不夠的僧人,就只有還俗。此前曾經說過,有一場民間記憶里好像有,官方文獻里確實無的蝗災,饑荒過后,寺里余下的僧人差不多便都餓死了。尚余素行和兩位師兄、一位師侄,師侄比素行大四歲。

后來,州府就差撥這四人去守塔林,因為圓澤寺的塔林曾得過吐蕃大雪山明王的贊譽,算是與吐蕃邦交的文化見證。雖說大雪山明王三年五載才派弟子來拜謁塔林,官樣文章總還要做,否則,怎么證明大宋吐蕃友誼萬古長存?

大雪山明王的學生還真來過一次,而且是首座弟子帶領的僧團。州、府、縣三級長官相陪,素行和師兄、師侄披起袈裟,身后一百名頭皮剃得青黢黢的沙彌,都是府縣兩級的衙役、團練,儀容嚴整。

大雪山明王弟子走之前,素行的師兄以主持身份贈送吐蕃僧團每人一幅塔林浮雕或碑謁的拓片。整個過程中,州、府、縣各知事一直緊張地盯著圓澤寺四僧,生怕出了紕漏。最后,吐蕃僧團帶著對圓澤寺眾僧的羨慕,走了。

素行就想,要是吐蕃、西夏、契丹和大理的僧團輪流來可有多好。

可惜,吐蕃和大宋后來又見了刀兵。自此,再不曾有外邦僧人來過圓澤寺塔林。

既然沒有什么兩國邦交,也就用不著費心費力地養著素行們遮羞。先是府里,然后縣里,最后是地方鄉紳,反復來給他們做工作,讓他們還俗結婚。

圓澤寺五里外有個庵堂。有一天,這個庵堂的女主持來找素行,吞吞吐吐地問他愿不愿意照顧一個小尼姑。因為庵堂的地產也要抄沒,縣衙門煽動地方造尼姑的謠,說尼姑庵是窯子,小尼姑是小暗娼,老尼姑是老鴇子。庵里另外還有兩個尼姑,一個病了,一個年紀大了,死也打算死在庵堂里。但小尼姑年輕,主持不想讓她留下。素行說這是件大事,他得考慮考慮。最后他同意了,可那尼姑卻突然死了。

素行覺得她可能是自殺了。要是早點答應,說不定還能救人一命!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一種難以名狀的內疚,像蛇一樣纏住了他。

終于,素行的兩位師兄屈服,答應結婚。但素行的師侄很固執,有天夜里,趁看守的衙役不留意,悄悄翻墻跑了,此后再無下落。衙役們就全盯著素行,每天問他什么時候結婚,還說結婚不影響素行信佛。

塔林外路口有一個女人,素行每天都見到她在路邊賣茶水。她是村里的一名寡婦,一人養活三個孩子。素行想,沒辦法,就她算了。

素行在寺院里呆了二十多年,這輩子只熟悉廟里的生活:粗茶淡飯,一襲僧袍,清心寡欲,與世無爭。而現在,這些全都沒了:不再有晨鐘暮鼓,不再有儀規和參禪,再不會有高僧大德跟他對話,來增強他的信念與智慧。他的生活徹底改變了。

素行和寡婦一訂婚,村里有幾個婆娘就開始嚼舌,說素行連正眼兒也不看她們,像個太監。又不跟老婆住一屋,老婆后來氣不過,也問他為什么要結婚。素行說:我還了俗,衙門里就不會專門盯著我,我至少有個打坐誦經的時間……

素行覺得,自己所以還俗必是前世之業。肯定上輩子留下了什么事情沒完成,或是無意間妨礙了什么,所以只能當半世的和尚,所謂眾生畏果,菩薩畏因,誰都沒法擺脫因果循環。

這么想對不對不知道,但一個素行沒法擺脫的東西確實找上了他。

之前說過,素行下午打坐之前要繞著圓澤寺塔林轉上一圈。有一天,他正圍著塔林繞圈,冷不丁看見塔林邊上站著一個年輕尼姑。當時也沒多想,只是心里奇怪。下午回去打坐,漸覺心神不寧,竟自無法入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身上陣陣冷汗。

第二天,又去塔林,還是原地,站著那位尼姑。素行小心走近了看她,卻發覺那尼姑捧起僧袖掩著嘴,眼睛里似笑非笑,望定自己。素行自覺失態,轉身疾行離開塔林。

當夜,愈加坐立不安,全身上下,如被蟻嚙。雙目一閉,眼前就是那站定的尼姑,兩只杏眼,似笑非笑,一泓春水般罩住自己……

第三天,素行再去塔林,尼姑仍站在原地。那尼姑看見素行壯著膽子朝這邊過來,似要跟自己答話,于是輕輕放下袍袖,素行登時兩腿發木,全身冰冷,寸步難移——這尼姑沒有嘴。

昏厥在塔林里的素行被兩個鄰居發現,連背帶抬,送回家里。醒來的時候,素行第一個念頭就是:中了心魔。

他早早出門,直奔五里外的庵堂。

找著老主持,依著她的指點,尋著了小尼姑的墓。往墓前一坐,素行念了一日一夜地藏經,叩了一夜等身長頭。

第二天中午,素行回到塔林,已然不見那尼姑。素行再拜謁塔林歷代大德一番,返回家中。打坐完畢,已然定更時分。收拾案上經卷,偶見自己數日前所抄《維摩詰經》滑落案邊。素行撿拾之際,卻見一大顆墨滴不知何時濺灑其上,已然干透。展卷細察,那墨滴正灑在“如是我聞”的“如”字之上,蓋去了“口”字。

素行釋然,合十再拜。

又過了幾年,全國干旱,陸陸續續將近一年。這次干旱覆蓋地域之廣,延續時間之久,已然驚動了皇帝,朝廷上下為此深感憂慮。

于是有傳言說,這般干旱是天降警示,必然是王安石此前的倒行逆施,擾動上蒼。有人就建議皇上弄個柴堆把他燒死拉倒,準保有雨。

就在皇上琢磨這個方案科學含量究竟有多少的時候,來了一個和尚。

這個和尚是從日本那旮旯來的,名喚成尋。

他跑到開封,拍著胸脯向皇上表示:以日本國的名譽保證,三日之內一定為圣上祈到雨。

那就讓他試試唄,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第三天,瓢潑大雨從天而降。用科學術語表達就是:全國大部地區中到大雨,局部地區暴雨。

因為雨一直下,氣氛還算融洽,遂問成尋,日本有沒有像你這樣能祈雨的僧人?

成尋說有啊,比如唐朝時到長安學習的空海大師。

“空海咋祈雨?”

“不知道捏!”

“你不也是和尚么,不知道他咋祈?”

“這個事兒是這樣,他是真言密宗,我是天臺宗,所以不知道他那邊的操作原理。”

經過這么一番扯淡,皇上突然覺得,佛法這東西,原來很有意思呀!

于是路、州、府、縣下了告諭,返還歷往各寺被奪之田產,依度牒為憑,迎回眾僧。

素行想重返圓澤寺完全沒有障礙了,而且絕對可以當主持。

一方朱盤,里面是金燦燦一領袈裟。

素行望望袈裟,又望望一臉懇切的知府。回頭指了指自己的老婆:“這么多年她照顧我,佛祖有云,同情一切眾生。現在她老了,該我來照顧她了,我怎么能離開她呢?如果我連她都不念及,又怎么能稱念及一切眾生?”他頓了頓,“素行已是俗世人,不再入寺。”

素行的老婆一聲不吭地聽著,既不看素行,也不看知府,臉上掛著笑。

有一年秋天,素行帶著老婆去了一次杭州。

天竺寺外,幾個秀才圍著三生石指指點點。

卻是意興所至,要以“三生石”為上聯,對一下聯。

眼見議論得熱鬧,不曾得半字巧對。

面紅耳赤間,卻聽悠悠一聲“五花肉”。

眾人一怔,不由得循聲而望。

不遠處,見一灰袍老翁攙一老嫗,腳步漸遠,已然轉出山門……

責任編輯: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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