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組麗
認識米蘭是緣于陳總編。他的朋友規劃處老許青花瓷掉了一只龍頭耳,他知道我舅舅是開古董店,讓我幫著補修。那年我還在《湖州》早報當個小記者,許處長沒有來,他的司機開著路虎拉著他的夫人米蘭抱著個紙箱。我上車時,那女人一身紫色麻紡休閑裝,微蹙著眉陰沉著臉,向我微微點點頭。我們伸出手握了握,互報了姓名。她把臉扭向了窗外。到了舅舅的古董店,舅舅抱著那只瓶子進里間了,他讓一個穿鵝黃練功服的小姑娘為我們沏了一壺龍井茶,讓我們品著。而她則在林林總總的瓶瓶罐罐的架子旁,津津有味地看著。
過了一個多小時,舅舅捧著補修完的瓷器出來,把它放在紅木桌上。那是一只有藍色張牙舞爪飛龍圖案的瓷瓶,晶瑩豐潤質地細膩,線條明快流暢、造型端莊渾樸,看不出殘缺。舅舅說我的手藝沒有道行的,是看不出來的。他捋捋白胡子說,這應該是一對龍鳳瓶,還有一只鳳瓶吧?那女人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陰著臉說,讓家中的他送給朋友了,幸虧這只被我搶了回來,卻掰掉了一只耳朵。舅舅捋著下巴白胡子說,可惜了一對寶貝。她恢復了常態干笑了兩聲說,是結婚時娘家陪送的。說完低著頭去皮包掏錢。舅舅忙拱手送客,說,外甥的朋友盡管光顧本店,就當是家里一樣,不遠送了。她的目光落在了古董架上的一只瓶子,和桌子上那件像是一件,只不過圖案是一對藍色龍鳳飛舞。她問價,舅舅說那是件高仿。說完轉身往里間走去。她以為舅舅沒收錢不愿搭理她,低著頭走了出去,剛要上車,舅舅卻抱著一個紙箱跑出來。他把紙箱遞到她的手中說,既然相中了就說明你和它有緣,就送給你吧。她本來多云的臉,忽地笑了,露出潔白的牙,她脆生生地喊了聲,謝謝舅舅!臨別時,舅舅偷偷對我說,傻小子,這女人比青子深沉多了,是個好女人,把握好機會。他向我眨眨眼。我說舅舅你胡說些什么?人家是規劃局許局長的夫人。舅舅又摸摸胡子說,那只瓶子百分百送的是市里的哪位大人,他們和我都是好友,你偷著問是誰?我能換回來。我說大舅你凈瞎操心。他還壞笑著向我眨眨眼睛。
之后她讓總編約我吃飯被我婉拒了。
沒過多久又相遇了,那是在一次中學生心理課的課堂上。陳老總說他的老同學妮在十八中當副校長,想在全市教育系統搞個轟動效應,有場學生心理輔導活動,讓我寫個大通訊。那天天氣悶熱,我頭一天趕稿子,睡得晚,所以早晨起來昏頭漲腦的。那天是周六,打的到了十八中人家已經講上了。臺上講課的是師范大學的一名女教授,細高的個子穿著一身黑連衣裙,戴著副變色近視鏡。我覺得眼熟,就是想不起來。
她愣愣地看了我兩眼后開心地笑了。我拿著長鏡頭相機咔咔地照了幾張,然后找了個空位子坐下,呆呆地望著窗外。那天我心情特別糟,臨出門時我和女友青子在電話里吵了起來,我們已經三個月沒有見面了,她說在陪她的小姨在香港生產。她是個藝校舞蹈老師,大高個子,身段好,一頭金黃的洋發。
我不喜歡穿一身黑的女人,給人一種女巫的壓抑感覺。她又向我笑了,牙特別齊整,珍珠般閃光。我心中多少有些亮光,想抽棵煙掏出來,看她還在專注地看著我,忽然想起來是在課堂。煙抽不上,大腦還在胡思亂想著。我稀里糊涂地聽她隨便講著什么,如“為什么活著”的人生觀,“認識自己和認同自己”的自我成熟問題。我草草地記著,心里還想著早上和青子亂七八糟的事情。迷迷糊糊中好像被青子手拉手帶著,走近一深綠色的湖,湖水中閃現珍珠般的牙齒,向我咬來,青子把我推了一把,她閃身退了。我猛然驚醒了,好像還“呀”了一聲,同學們和臺上的教師好奇地看我,我拿起相機故作照相的狀態,課堂又恢復了原樣。
我困得不行了,不在聽她的磨磨嘰嘰地說什么,提著相機走了出去。我打開走廊的窗戶,點著了一支煙,長長地吸了口氣。窗外開滿了薔薇花,火紅的、大黃的、水粉的、紅中摻黃的,香氣襲人。心中好久的郁悶蕩然無存。擺在我面前的我不知道怎么去做,青子和我同居一年后離開了我。因為她父親在我舅舅的古董店買了件齊白石的畫送禮,沒想到是件贗品。然而恰恰是這件贗品保住了她爸爸的處長的前途,那個副市長倒了,供出了她爸爸,幾件幾十萬的古董就在定案時,司法機關請來了包括我舅舅這個古董商在內的國內權威專家,經鑒定,卻只值幾千元,天大的笑話。她爸爸不降反升,調到了省里。
手指一陣灼痛,煙蒂燒到了我的手指,誰輕輕打了我一下。我回頭看是那個女講師。她把眼鏡推到頭上,細長的眼睛向我笑著,忘了我了吧?米蘭,謝謝大舅送的瓷器。我突然想起她了,米蘭。她伸手說忘帶煙了,我連忙遞給她,她說,你的煙癮不小?她點著吸上了,我看是過堂煙,剛吸到嘴里,就迫不及待地吐了出來。我問她,你怎么知道我舅舅開古董店?為什么偏偏找上了我?她說,秘密,現在不能說。我知道你,大煒,凈寫拍馬屁的文章。我有些尷尬就說,那么,我今天不寫學校了,就寫你的個人專訪吧。她笑了說,有個女人讓我讀了你的小說《斯卡布羅集市》,意境太美了!所以我想見見它的作者。誰?我說。她又轉移話題,你文過唇。笑話,我說。她開玩笑說,你看人總是直視眼睛,直視心底。那深沉勁,像米開朗基羅的大衛雕塑。但是你得燙了頭發。她哈哈笑了,看到一群學生進了課堂,她急忙把煙掐了,幾步走到教室。要進教室前,她回過頭來對我冷笑著說,你是青子的男友。我愣愣地對她一笑,她沒有表情轉頭進去了。我好意外,始終沒有進去聽她的課。趴在窗臺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中午學校要留我們吃飯,她說與別人約好了。她不去,我也就推辭了。我走出校門望著熙熙攘攘的大街,心內一片悵然。想要在人群中走一會兒,剛要轉身后面一陣鳴笛聲,我急忙讓路,可是車駛過來停下了。是米蘭,她搖開玻璃窗示意讓我上來。上了車我無語,既然知道我的底細有什么好說的。她問我還不會開車?我不看她說,我是笨雞。她一直沒有看我。我說城西郊流連河有一家翠魚山莊是朋友開的,有興趣我們去那里吃一頓。她看看表,還不到十一點,時間尚早。一腳油門,她的黑豐田車一陣風似的奔跑起來。開到翠魚山莊,僅用了半個小時。岸邊蘆葦瑟瑟,江鷗翱翔,水面波光瀲滟。她一改在車里嚴肅的表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個小孩子似的站在岸邊,她“啊啊”大喊了幾聲,又高聲唱道,“春風不解風情,吹動少年有的心,昨日臉上的淚痕隨記憶風干了。”
進了魚館,我點了一道拌生魚,她點了一道煎白魚,守著面對江面的窗戶,我們慢慢吃起來了。突然她問我你在企業沒當上官,有自殺傾向,抑郁癥很重吧。我愣住了,直看著她的眼睛,發現深不可測,像一泓碧綠的湖水。她的臉在變形,猙獰地撕裂開,像會魔法的女巫,在爆破一聲大笑。我驚魂未定地看著她的臉在長發飄散中時隱時現。她笑得前仰后合,淚水出來了,最后捂著肚子蹲到了地上。我連忙跑過去扶起她。她見我還是蒙頭蒙腦地看著她,不笑了,一手擦著淚水,一手捂著肚子,說,嚇壞你了吧,我和青子是大學同學。我馬上醒過腔來,提起杯,笑嘻嘻喝下去,掩飾剛才的驚恐。我說,既然你們是同學,那就隨她怎么說吧。她不笑了,一本正經起來,又點著一支煙吸了一口,很快地吐出來說,我前兩年做過省電視臺《婚姻與家庭》欄目的嘉賓,現在不做了,那幾年喜歡出風頭,現在老了。每周五晚上我有時間,下班后,你給我打電話,我給你疏導疏導。我不想和她解釋什么,青子已經和她說得夠多的了。我一個人很沒趣,倒是愿意讓這個女人在我面前磨嘰幾句。我們互相告訴了手機號碼。
突然一陣風刮過來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江面、蘆葦,以及遠方的樓房,忽然朦朦朧朧起來,像一幅江南的山水畫。她問我你相信鬼神嗎?你相信有來世輪回嗎?我被她這個問題問愣住了,因為它出自一個將要給我上心理課的老師口里。好在她不是在向我要答案,只是隨便說一句,就陷入了一種沉思,仿佛飄入那雨之中,完全沒有理會桌旁還有另外一個人。時間停止了,我看著她一手托腮,長發遮住了她大部分臉,只露出她寬的前額,閃著玉色的光。她的手機響了,是《班得瑞音樂》的曲子,音符沿著思緒的藤蔓在曲折地攀緣。她沒有去接,而是從黑皮包中掏出放在桌面,任那音樂蔓延著。我看了看那屏幕上的字寫著“老公”。
從六月份的一個周五晚上開始,她真的成了我的心理輔導老師。我之前偷偷吃過鹽酸阿米替林的藥盒,扔到垃圾筒里,被青子發現了,她追問過我,我沒有回答。我承認我之前在地方企業被擠出領導班子時,心理受過創傷,但我不至于想到自殺。我現在退了出來,來到這家小報,無冕之王,沒有了爾虞我詐,天天動動手就有酒喝,優哉游哉!這也許就是青子看我無胸懷無志向退出的原因吧?
我拚命向她挖空心思地表白自己的內心的東西,她不說話,不表態,似乎陷入了某種沉思之中。她拚命抽煙,把我們周圍抽得云山霧罩。在煙霧中我看不清她的臉,只看見她那雙眼睛瞇縫著看我。她突然不抽了,對我說,你特別自卑,在你的內心中根本沒有建立起來完整的秩序世界。你過于強調客觀世界為你建立起來的籬笆。你把自己陷在山谷中,頭低著看走路,會永遠迷失自己的世界。我不懂她說得是否和我有關,只有靜靜聽著的份。她說完了,說得口干舌燥,然后猛喝她自帶的由金桔、菊花和薄荷泡過的茶。她喝完了瞪大了眼睛,問我她說的消化了沒有。我只有傻傻地看著她不說話。她笑了,說,不管那些了,只要你今晚不自殺,我就沒有白費口舌。她扯我的手說走我們去吃西餐。
她喜歡煎鵝肝,喝紅酒。西餐廳人不多,橘黃色的燈把墻上的油畫《圣經、出埃及記》,照得迷迷離離,隨著音箱放出的《斯卡布羅集市》的音符在空中飄蕩,那些人似乎在不停地走動。
她一次又一次地帶我走進她的圈子。每周一的下午,由市婦聯市宣傳部組織“新時代婦女風貌心理講座”。那是在一家容納幾千人的大劇院,好像是由各局、各辦、各所學校等單位組織婦女同志來聽的這個講座。穿得花花綠綠的女人們三三兩兩地就座,互相開著玩笑,打打鬧鬧。起初,人們不在意這個細高個的女人正在講課。漸漸地大家靜下來,整個大劇院鴉雀無聲。只聽到她金屬般的嗓音在講著:“每一個女人都應當經常問自己:我是誰?我想從生活中得到什么?一個已婚女人如果想在丈夫和孩子之外還擁有屬于自己的目標,這是女人最好的結果。女人不應僅僅屬于家庭,她首先要屬于自己,然后是家庭,是社會。這樣,女人的生活才是最完美的。”
她喝了口水用手向后梳了梳頭發,淡定地向下看著。她為自己的語言的凝聚力量感到自豪。她想從包里拿出什么,我猜想是煙,但她拿出的卻是藥,她喝了口水把藥咽下去,她向大家歉意地說,最近咽炎犯了。她接下說:“家庭絕不應該是一個女人的終點,應當是女人的加油站。當自己的愛情、親情、友情都能滿足的時候,女人身上會迸發出超人的毅力,促使她去完成她生命中的另一次飛躍,那就是超越自我的束縛,為社會、為人類去創造屬于自己的神奇。”
我走出去抽根煙,真為她的口才而折服,要知道給大機關小機關的女人洗腦,那不是一般道行的。
她自己還有每周六晚的兩節高中學生心理課,有二三十個今年準備高考的學生,心理有問題,由家長陪著,由她進行心理輔導。這樣的課程,她不允許我去,也閉嘴不談,因為涉及到孩子們的隱私。
周日的上午,她用豐田接我去參加她的勵志女人讀書沙龍。那是在開發區麗江住宅小區的里院一樓。二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墻上有幾張人像大照片,紫檀色的大會議桌,排排的赭石色實木椅子,空蕩蕩坐著十七個貴婦艷女。她們個個濃妝淡抹,華衣麗服,大都四十左右歲的年紀。我聽她一一介紹,不是王部長的愛人,就是李處長夫人,要么就是房地產孫總的老婆。她們手里都拿本書,隨意地亂翻著。見米蘭領進來個壯實的男人,呆呆地望著她們,就以書掩面,只露出眼睛上下打量著我,不懷好意地“吱吱嘎嘎”亂笑著。米蘭一改在大劇院講座時一臉嚴肅的古板臉,而是笑容可掬地說,親們我想死你們了。你猜他是誰?她指著我,我只好舉起手,像木偶一樣向這群香氣逼人的婦人們打招呼。米蘭說,這是我們市報的一支筆,親自下凡來給我們這個全市首個婦女讀書沙龍寫深層次報導來了。我說不超過一個月就會在全市推廣。女人們舉起肉綿綿的手無力地拍擊兩下,嘻嘻哈哈一陣。我看她們手中拿著一本安根泳寫的《生活女子圣經》。
這是幢一帶二的樓房,米蘭順著樓梯上了二樓,脫去了她的黑色紗料風衣,穿上了一身藕荷色印有魚紋的旗袍。我想這可能是她的家。她讓隨她身后下來束著圍裙的阿姨,給每人倒了杯剛沖好的咖啡。她掏出一盒嬌子煙,扔了過去,有三兩個女人點燃抽上。也有兩個抽起了自己包中的煙。米蘭旗袍加身,更顯婀娜迷人。她先是喝了口咖啡,然后點了一支煙,讓阿姨關掉空調,她慢騰騰地走過去把一扇扇窗戶打開。她坐在長會議桌的一頭上,像老總給下屬開會一樣,拿起面前的那本悅人的漂亮插圖,橘黃色的帶著卡通色彩的封面的書,看了一眼,又輕輕地放下了。
她說,上次我們重點讀的書中前半部,談論的是女性的感情問題,而后半部則是探討理財和事業的問題,則對于我們沒有什么意義了。你們都看完了嗎?她筆挺地坐著,傲視群雄的樣子。那十幾個人,有的瞇瞇地對她笑著,有的閉著眼睛在抽煙,有的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聽著那車水馬龍的聲音,有的在低頭玩手機。我趁機脧視墻上的人像照,原來是米蘭和一個高大威猛戴著太陽鏡的男人照的,背景是在海灘和金字塔等風景。顯然,男人就是那位許局長,她男人,我聽總編說,他可是本市風云人物。看著十幾張大照片,在秀著恩愛,我覺得有些太做作了。
過了一會兒,大家七高八低地附和著說,讀了,讀了。誰能談談想法?她看大家有些心思分散,笑嘻嘻地用手擊打著桌子。女人們很快地把目光集中在她臉上。一個嘴唇很厚、涂著粉色口紅的胖女人歡快地打了個響亮的哨音,扭動了兩下身子,可能是想站起來但沒有站成,米蘭示意她坐著說。她終于不蠕動了,尖聲細氣地把頭轉來轉去地說,很好的一本書,一口氣看完,意猶未盡,決定讀多次,以便更好地貫徹落實書中的經典內容。一直很關注女性問題的東方國家,由于經濟問題,還有女性承擔著生兒育女的重擔而失去工作的機會,還有或許是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女性的社會地位一直不夠高。為什么受傷的總是女人?這是本非常非常適合我的一本書。我覺得有必要向很多朋友推薦。作為新時代的女性,學會自尊自愛,世間就少了多少怨婦了呢!她說完特意地把胖身提了起來,向大家深鞠一躬,然后把胳膊向兩邊一擺,劃了個弧度,身體下蹲了一下,坐下。
女人們笑噴了,米蘭帶頭鼓掌。大家樂過了,米蘭說,還是人家王處長夫人說得好,男人在局搞宣傳的,和女人睡久了就把知識在暗夜中傳遞過去了。大家又是一陣掌聲和笑聲,胖女人用手捂上了臉。米蘭問還有誰談談?一陣沉默,米蘭隨手掐滅煙頭,又飛快地點燃一支,向后甩了甩頭發說,作者安泳根是一個如此獨立、獨特、自愛、自信、善解人意的女子,男人怎么可能不喜歡呢?書中前半部談論的是女性的感情問題,后半部則是探討理財和事業的問題。讀后受益匪淺。做一個有氣質的、聰明能干的女子,還怕沒有經濟與愛情嗎?還需要因為某個“中山狼”般的男子而哀戚不已嗎?在很多時候,我都深切地同情那些過得不好的女性。但往往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本身的愚昧與無知是她們活得不幸的根源。處于情感糾紛中無法自拔,被一次一次的傷害與欺騙后依然選擇容忍……
外貌不是最重要的,智慧才是女人最重要的法寶。書中再一次驗證了這一點。書中很多經典的道理,比如:愛一個人的時候要轟轟烈烈地愛,但是當對方不愛你時,請收拾好自己的自尊;不需要別人去憐憫照顧你,我的生活我自己負責;學會理財,不要做一個無謂的購物狂;對自己的能力有正確的判斷,對選擇男友的目標不過高也不過低。做個會穿衣服的女人!
室內出奇的靜,仿佛清晨時光,人們正在半睡半醒之間。大家姿態不一地沉思更像沉睡著。過了好久好久,坐在窗戶前燙著大波浪一直不停抽煙的瘦女人站起來說,該吃午餐了吧?都餓透我了。女人們紛紛站起來響應。王處長夫人顯然是受了米蘭夸贊之后,有些受寵若驚,她拍拍手大聲喊道,今天我請客,去翰林酒樓,我們是文人嗎!大波浪說,不行,我們家于主席早在馬家蒙古火鍋訂好了,那是他們工會的飯點。米蘭說,今天,報社大煒來了我請,我們家的老許在……大波浪擺擺手說,別提你家老許了,上次……胖女人捂住她嘴說,誰也別爭了,跟我走人。
一群女人跟著她起哄往出走。我出去時,米蘭的車坐滿了人,我本想轉身離開,她卻硬是把我推向一臺白色馬自達車上。開車的是個短頭發長得像打網球的李娜。她在車里看到我和米蘭推扯著,就捂嘴笑著說,你這個大記者害怕我吃了你不成?她邊開車邊時不時向我笑著,我越發手腳沒地方放,汗也下來了。她說我認識你,你不認識我?我是天睛。我回頭看了她,她仍在呲著虎牙在笑,我結結巴巴地說,你是常給我們報寫隨筆的天睛?她抿著嘴唇,瞪大眼睛說,正是在下。她在市政府信訪辦任閑職。她說和青子米蘭是大學同學,現在她只字不提青子。
從那之后我和天睛在網上和微信閑談起來。有一天晚上,吃完飯剛要想去森林公園跑幾圈,忽然看電腦天睛的小魚兒頭像閃了幾下,她給我發過來兩條視頻。說是從米蘭空間轉過來的。我打開看了,一個是規劃局春節全員文藝匯演,是許局長身穿灰色西服和穿著紫色毛裙的米蘭在會場,邊手扯手跳舞邊唱著《夫妻雙雙把家還》的歌,中間有不少人上前獻花。唱完了,臺下的人喊來一個來一個。那許局長真的一彎腰給了米蘭一個大吻。米蘭也極其配合,抱住他的頭又回了個吻。全場笑翻了。另一個視頻是婦女勵志會成員的家庭聚會,在一家金碧輝煌的大酒店,桌上杯盤狼藉,人人笑臉桃花開,空中飄蕩拉丁風情的舞曲。一對男女,頭左擺右搖,正把探戈跳得瘋狂。男的穿一身白西服,女的穿一身粉連衣裙。鏡頭突然拉近了,是米蘭兩口子,一對大紅臉,也許是喝紅的,也可能跳紅的。天睛問我,看完了?我說好幸福的一對人!她發過來一個笑臉。我說,你是在警示我?她發過來四個字,哪天請我喝一頓,我細言。我發過去個笑臉。
她又想吃流連河的魚了,我們又驅車去了那里。離飯時還早,她提意沿著河邊走走。岸邊有只小木船,她跳了上去,搖晃著轉身向我揮揮手。我解開系在岸上木樁的纜繩,蕩起雙槳向河心劃去。大太陽還高高地掛在西天上,蘆葦、房子、河面、小舢船被涂上了一層金色,草叢里的蛙高高低低地歡叫著。木船停在河心。此時高高的蘆葦已經把岸邊的房屋遮擋住,只有靜靜的流水聲和岸邊蘆葦叢中的蛙鳴。我放下木槳,任河水蕩著小木船飄游著。她抱著雙膀陷入一種沉思中,好像月光下等待家人歸來的樣子。她忽然冷笑起來猛地抱住我,銀牙閃著寒光,看著綠色水面說,船翻了,我們落到河底,你愿意嗎?我打了個冷戰,轉過頭來看著她蒼白的臉,在冒著冷汗。我劃動船槳,慢慢向岸邊靠近。她仍然緊緊地抱著我,似乎睡了。下船上岸,我們沿著河岸走了好遠。一陣音樂響起,她從皮包里掏出手機,隨手把包遞給我,向遠處快步走去,一會兒就消失在蘆葦簇擁的小路上。她的黑皮包兩邊掛著紫色的流蘇,我是沒有偷看別人包或者打聽隱私的習慣,但她方才拿手機時包的拉鏈沒有拉上,包口像大魚的嘴好笑地張開著,我瞟了一眼,粉的盒子藍字,我閃過一個念頭“鹽酸文拉法辛”,我掏出這個藥盒仔細看著,想起了我曾吃過但因為有頭暈渾身發癢而停用了。她不知什么時候走過來了,一把把包搶過去,罵了句,卑鄙,小人!一個人憤憤地往前走。我以為惹禍了。我走到魚館時,她坐在車上,黑著臉說,不想吃了沒胃口。她開著車往回走,天不知為什么這么快就黑下來了。她在車上只和我說一句話,我罵得不是你。可是我倒愿意她寧可說上一百句她罵得是我。
有時在很深的夜,她會在QQ上露個頭,問你在干嘛?趕稿子,我說。我在品紅酒,她說。我也去喝,我說。你來吧,我等。接著那QQ頭像又灰了。
天睛要請我吃飯。我問有米蘭嗎?她說你賤皮子,一天不見她你骨頭就癢癢嗎?天睛的男人是個畫家,畫冰雪畫,也是骨灰級驢友,他們是去香格里拉的火車上認識的,在他和她結婚一個月就又驢去了。半年回來了,她又和他閃離了。
我們是在一家老高麗狗肉館見面的,她大咧咧地披散著長發,穿著一身灰麻布休閑服進來的。女人好吃狗肉,我第一次見過的。菜上來了,四個菜有三個肉菜,手撕狗肉,狗肉豆腐,紅燒狗臉。我不喝白酒,在她的強迫下,倒了半杯,她對自己不客氣,來了一大杯。半杯酒下去,狗肉讓她吃了一半,她知道我和我們陳總是鐵桿,她在信訪辦雖然是副科級,但是沒有職位,天天鬧哄哄的,竟跑龍套,一個女人在機關實在混得沒有意思。她讓我們老總幫她調到報社。我說太好了,求之不得,一版編輯部主任老邊正好退了,報社正缺人手,你天睛這樣的好手,抓新聞跑市委市政府還熟門熟路。我一口答應幫她。她太高興了,竟站起來跑到對面的我面前,在濃濃的酒精支撐下,猛猛地親了我一口,那狗肉大蒜味,幾乎讓我窒息。她看我漲紅了臉,有些難為情了,竟賣給我一條大新聞。米蘭和許局長已經分居兩年了。她和米蘭,青子,是閨密鐵桿。我好眩暈,定了定神問她,你喝多了吧?不可能。她指著我笑了半天。
晚上我獨自喝了杯白酒,喝多了,就著酒勁在網上給米蘭發信息,問,你在獨居嗎?我們聊一聊。過了好久,我半睡半醒中她發來信息,胡扯,在背后中傷我!哈哈,我給他剛剛過完生日。你上我的空間。我上去了,許局長漲紅著臉頭戴著金色壽星帽子,和米蘭臉擠在一起,秀恩愛呢。過了一會兒,她發過來個小企鵝蹦著跳著,嘴里吐著紅心。一閃不見了。我被弄得一頭霧水,無聊地望著那灰色頭像。
青子回來了,香氣襲人,那是個周日。已進入秋天,洋黃大波浪的長發,猩紅的羊絨大風衣,戴一副寬邊的大墨鏡。從我認識她那天我就叫她小舒淇,她的眼睛嘴形和身體輪廓,都酷似舒淇,她也喜歡人們這么叫她。我好歡喜,以為她回來不走了。她沒什么兩樣,放下黑包把我按在床上深吻,說有時想我像蟲子咬心。我好沖動,心里有了那個想法,她卻嚷著餓了。我看看表下午四點剛過。我起身穿上了米色風衣和她手挽著手出門了。時光太快了,她走時路邊的小草和樹林剛發芽,轉眼就楓葉滿地。我們相依走在灑滿紅紅的楓葉的路上,像一對時裝模特,引得路人紛紛駐足回頭。我心內美滋滋的,自認為我們是天生的絕配。我太飄逸了,兩邊紛紛走過的車人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米蘭。
她和米蘭一樣,喜歡西餐,喜歡喝紅酒,煎鵝肝。我們去海之韻西餐廳。青子今天很興奮,緊緊挎著我的右臂,大聲說著笑話,有時還說一點黃段子。她變了,說話有些粗野。原來的青子沒有這樣的過分。難道香港就這樣。快到了酒店了,一輛黑色豐田飛馳過來停在門口,從車上下來四個人。我們走近時他們轉身好奇地看著我們。我愣了,青子愣了,對面的一男一女也愣愣地看著我們。我認出了穿一身黑色綿料風衣的長發飄飄的是米蘭,雖然她也戴著副大墨鏡。男的高大身軀戴著副變色近視鏡,我想就是勵志讀書會那天在屋中看到的大照片中的許局長。他雄獅般揚著下巴看看我,又看看青子,臉僵硬著。米蘭漠視地看了一眼青子,向我微笑著伸出手,我連忙上前握手,喊了一聲米蘭老師好!這是青子。米蘭沒有看她淡淡地說,我們認識不是一天兩天了。她給我介紹她丈夫,他很熱情,握手之后用力拍打著我的肩膀,然后有些酸味地說,你們確實天生一對。不知道為什么他們誰也沒有和青子打招呼。米蘭說外地來兩位朋友,我們先忙去了。打了招呼,進店就分開了。
青子今天有些反常,飯前傻坐著眼睛盯著虛空不知在想什么,而喝起紅酒后就精神亢奮了。她滔滔不絕地說著什么股市樓市,南海問題,扯著一些過去兩人談話我們從來沒涉及過的話題。我怕她喝多了耽誤我談正題話,就和她共干一杯后,抓住她的手按在我的胸口說,我們說點正經的吧,年底我們要結婚,我們不能再等了。新樓也買好了,雙方的父母也見面了,定親的酒也喝完了,就差新房的裝修了。她好像沒有聽明白,猛地抽回手問我你說什么?年底結婚,我斬釘截鐵地說。她馬上收起笑容,嘿嘿冷笑個不停。我說你喝得太多了,我們回去上床吧。上床什么時候都可以,結什么雞巴婚?我說你瘋了吧?她說他媽的發瘋的是你。我夾塊鵝肝,放在盤子里用刀切碎吃掉。我這次回來是取走我的衣物和其它的東西的,我們完全是兩條路的人,她吼叫著。我連干了三杯紅酒,她卻要了一杯拿鐵咖啡,一點點品著,冷眼看著我狂喝紅酒。我看到她特別的清醒,用一種玩世不恭的眼神看著我。我們根本不是一路人,你能給什么?難道是你的狼模狗樣,你才我貌,是我們站在一起,是空前絕配。但那有什么用?只不過是青花瓷器,空有外表,里面卻是空的。我們做起愛來咻咻不息驚天動地,但你能給什么?一套高層百十平方米的新房,是你父母幫你拿了一部分,裝修時我還花了一萬元。你僅僅能給我這些,你只會爬格子,掙區區一點稿費。婚后你能給我什么?我要卡宴、卡宴。卡宴!那才是我的向往,我的生活。我喜歡去臺灣日月潭住兩天,我喜歡西雙版納住一個月,我最最喜歡香港維多麗亞灣的燈紅酒綠,我要在那住一年兩年三年,直到我住夠罷了。她竟抄起我的酒瓶子,把大半瓶巴蒂酒一飲而盡,并站了起來,揮舞酒瓶子唱起了“酒干倘賣無,酒干倘賣無”。她用身體左右搖擺嘴里嘟囔著,我是狂舞旋風,你只是個爬格子的蝸牛!我是狂舞旋風,你只是個爬格子的蝸牛!她醉了,還是半醉半醒,我把她送回去看著她收拾東西。她瘋了般摟著我要上床,我讓她摸摸那東西有多么軟。她摸完了,跳起來罵道,聽說你和天睛搞在了一起,你是不是被那個婊子搞上了床。她邊找東西邊胡亂罵著,天下沒有什么好人,竟然有婊子和蝸牛搞在一起。她要吻我,我躲開了,她說別往心里去,我那是喝多了,我皮包里還背著你的小說呢。她戀戀不舍地離開。是一輛灰色卡宴把她接走的。
天睛調進了《湖州早報》,任編輯部主任。原來清靜的報社一下子被她咋咋呼呼地攪沸騰了。她喜歡張羅事,穿一身橘紅色的休閑服,指手劃腳派記者,給市委辦宣傳部打電話聯系采訪。她還給她的老同學打了一通電話為報社聯系廣告。記者都下去了,她坐下來給“時事雜評”、“人間冷暖”欄目寫稿。陳總編背著手踱著方步來到我辦公室笑著說,虎將難求,是個好苗子。晚上在老地方飯店給天睛接風。
我趴在門口斜身看著她一副鐵娘子的樣子偷偷地笑。她與那天天地相差。
晚上老地方烤羊排,看到天睛眼睛在放光,我想壞了報社要全體被捉弄。因為報社除了總編能喝點,其他人也就是瞎吵吵,亂起哄。老總向幾個年輕的男記者使了個眼色,說還不敬你們主任一杯。天睛假裝嚇得手捂著臉,亂喊一氣。大家更有欺生的氣勢,亂嚷嚷說,總編在此,你不能耍大牌。她抬起頭勉強喝了一口,辣得呲牙咧嘴。四五個男女青年像看馬戲耍猴一樣圍著她。她站起來,漲紅了臉說,反正躲過了你們這關,也躲不過老總和大煒那關,我拚了你們都跟著。她把杯舉起一飲而盡,張著大嘴要吐沒有吐出,急忙拿起桌上香醋瓶子猛喝了一口。全桌旁的人鼓掌哈哈大笑。我站起來說,你們這不是欺負女人嗎?我告訴你她喝多了,就會哭起來,你們誰也哄不好。因為剛來就當上了主任,大家欺弱欺生的心理更強烈,伴著酒精的刺激,大家鬧哄哄在掀高潮。天睛是倒酒必喝。漸漸地老總發現苗頭不對,桌上的人越喝越少,自己也喝得走路趔趄了,而天睛卻忙里偷閑地打著電話。他沒辦法,只好偷偷借上廁所的機會跑了。桌上最后只剩下我和天睛了。她已經醉意濃濃,扯著我的手走出了老地方說去紫云閣咖啡廳坐坐。
到了咖啡廳,要了兩杯卡布奇諾。我小口地飲,她卻一口喝下,又要了一杯,說,我來了,是你引狼入室,告訴你米蘭根本不是你的菜。人家雖然有點裂痕,但是兩口子的關系卻是固若金湯。你想想人家許局長那么大的人物,眼看就要當副市長了,能出現負面影響嗎?你就收回你的癡心夢想吧。她又把咖啡干下去,又要了杯。她問我要煙抽,我遞過去,給她點燃,她根本不會抽,被嗆得咳嗽了一會兒說,我選擇的婚姻生活,是腳踏實地的,我是個工作狂,但享受事業,寫時評雜論給我帶來了刺激。我同時也享受生活。我要的是確確實實男女肌膚之情。我超喜歡你的唇形和高鼻梁骨,還有你那種男人的神秘眼神和傲氣,我想的不是扯著你滿大街耍猴子似的給人看。我讓你吻我,每個清晨,我要享受性愛,我喜歡你進入我的軀體,讓我實實在在地包容你,我們合為一體。就如我餓了,我就大口朵頤。我不要花瓶式的愛情生活,我要的是真正的享受,是物質而非精神。
不知道天睛為什么轉變得這么快。她的實用主義我一時有些適應不過來。她緊緊抱著我喘著粗氣,我聽到她的心真的在“咚咚”地跳著。她呻吟著說,我要你,我是實實在在的女人。我們平時不必膩在一起,你可以找人喝你的紅酒,我可以和我的同學烤羊腿喝大酒,但我保證對你的忠貞。收留我吧,你那寬闊的港灣,收留這只飄流好久的破船吧。我的心快被她融化了……
聽天睛說許局長在忙著跑官,米蘭居然又開始在省電視臺家庭與婚姻節目中露面了。自從上次在西餐廳門口碰面,我們已經有兩三個月沒有碰面了。那天,我想看看她的節目,晚上我躲開與天睛的晚餐,而是在森林公園溜達一個小時后,來到了公園旁的林間小餐館。小店熘肝尖做得好,我要了一盤,又要了盤炸蝦,一瓶啤酒。喝著喝著我又起了憐心,想起天睛肯定躺在自己家里,肚子餓得咕嚕嚕的在等著我的電話。她是個只知道吃且從不下廚的女人。原來和她媽媽住在一起,媽媽回鄉下了,她餓了就要外賣。到了報社之后,就搭上我這班餐車了。本想打電話讓天睛來,可是我前天要想看這檔節目,都被她把遙控器藏了。她不知被什么搞昏了頭,竟把我們在狗肉館吃飯的照片傳到了自己的空間。有一天中午,米蘭打來了電話,聽說你和天睛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就差定日子了?我搞不懂她神神秘秘的,說,那還沒到那個程度。聽說你要當副市長夫人了?她生氣了,你怎么當起了組織部干部?你可要對自己說的話負責。手機掛了。我后來打了她幾次,關機的狀態。她把我黑了?為什么?
我打消了喊天睛來的念頭,餓一頓沒事。深秋了,森林公園里風刮著大樹呼呼響動,像大海的濤聲排山倒海地傳來。天氣變冷了,生意清淡,禿頭老板縮著脖子關上了窗戶。我邊喝酒邊打開墻上的電視,找到了省文藝頻道。看到米蘭坐在沙發上正說著什么。我的心怦怦歡跳起來。她居然一改過去一身黑的穿衣習慣,而是穿了一身潔白的紗裙,外套猩紅小西服。我看明白了是一對夫妻鬧上了電視臺。男人是個白面書生,是在某個機關工作,女人又黑又高,是個搞魚飼料加工的企業家。典型的小男人在家里,一點的發言權也沒有,就連過節去他父母家拿什么禮品都是由他的老婆說了算。男人的工資卡被女人鎖在鐵柜里。不知為什么男人和機關中一個比他大八歲的女人搞在了一起。屏幕上女人哭得悲痛欲絕,痛罵男人枉對女人一片心了。觀察了很久的米蘭說話了。她說,有些婚姻看似青花瓷一樣,流光溢彩,抱在胸前怕撞著,舉在頭上怕摔著。但是打壞了瓷器再修復也彌補不了原來的裂痕。破敗的婚姻,如瓷器一樣,一碰即破碎,空空如也,就什么也不是。
我大腦中始終沒有米蘭準確的形象。她忽而像一只走失的貓,躲在人煙罕至之處,瞇縫著眼睛,在審視人世間;忽而在一片霧中,瞪大一雙眼睛,矇眬迷離,讓人可憐又可憐。在我的面前忽然出現了她們三個的身影,談笑風生滿室生香的青子,大杯酒大塊肉大塊文章笑罵人生的天睛,總是瞇著細長雙眼審視人生的米蘭,她們仿佛是瓷器高仿,舂米石臼,青花瓷的化身。
天睛總是催促著讓我松口確定和她的婚期。我天天如做夢一般,早晨上班關上門,誰也不和誰說話。天睛也不搭理我,只是晚上和我吃頓飯,手拉手出去散散心。我從不談正題。我不知道我要的是一種怎么樣的生活。我被她攪得七上八下。我依稀看到我的未來的生活是海市蜃樓。
深秋時節,我踏上了南下云南的火車,是隨省報業集團去南方考察。半個月的時間,在西雙版納留連忘返,也忘了家中的所有煩惱之事。
回家那天老總對我說你去醫院看看天睛吧。我說怎么了?他說,曝光昌六鎮一家污染造紙廠,被人家雇打手偷偷跟蹤把她打壞了。壞蛋被抓住了。我急忙去了。她的臉蒼白顯然是沒有睡好覺,頭上綁著白紗帶。沒有什么大礙,只是皮外傷。她看著我進來了一臉的驚訝,她的右眼淤青兩只手上有幾條劃痕。她笑著說,差一點見不著你。說完笑著眼淚出來了。我說吉人自有天相,以后別冒失了。她說你沒去見米蘭嗎?我問怎么了?她說她在隔壁房間。什么病?我問。她家老許被一封信舉報了,沒有當上副市長。他們的婚姻徹底走進死胡同。在這之前,他們已經分居三年了。為了老許當上副市長,她盡心盡力維護他的形象。他們前幾天已經正式離婚了。在離婚的那天晚上,她在她那個勵志教室,吃了二十片鹽酸文拉法辛。那天晚上本來王處長夫人和那些貴婦要請她吃飯,為她解憂。她們到她家找她,見燈亮著,敲門不開,打她手機只聽到手機在屋中唱歌,就是不接,敲來敲去沒應,喊來開鎖的,發現她不醒人事,就連忙把她送到醫院,要不她可能……
她說你去看看她吧,她更需要人。我猶豫地走到門口時,她輕輕地說,你知道嗎?青子和老許同居一年多了。我微微一愣,然后向她笑了說,你好好休息,我看一眼就過來。
米蘭雙眼緊閉,臉呈紫色,可能是急性中毒的原因。她在輕睡,嘴唇微啟,似乎要向誰說什么。我好久沒有聞到她身上的茉莉香味了。她的頭發凌亂,眼窩深陷。我看了半天,心中流淚不忍看下去,剛要站起來轉身走,她忽然一把抓住我。我心內一驚,本能地想抽回手,可是被她死死地抓住,中指和食指甲深陷入我的腕部的皮膚中。她睜開眼睛,空洞洞地看著我,說,從隔壁來的?我點點頭。她笑著說,沒什么,你去照顧她吧,我只是一時馬虎,藥吃多了。她說,哥,修過的瓷器,還是只壞瓷器,那個補過的瓶子,被我摔了。我笑了說,被你男人送走給李市長的,被舅舅換了回來,在舅舅那里,你隨時去取。她笑了,滿臉的紅光。
一周之后她們兩個人都出院了,是老總的坐騎黑奧迪接她們的。天睛和老總請了假,是去北戴河療養。老總告訴我天睛是辭職了,她去了遠在千里的她同學在那的《南方晚報》。
米蘭很虛弱,我天天攙著她在森林公園走走。我好像看見了青子穿著大紅風衣在公園走來走去,看到我們她只看了一眼就沒有回頭地走了。
我和米蘭去了舅舅的店,看了那件有一只鳳在飛舞的青花瓷。舅舅說,把寶貝捧回去吧。米蘭說,還是放在舅舅這里保險。臨出門時舅舅自言自語地說,白瞎老許那個人了,被雙規了,正在查他呢。米蘭好像沒有聽見,臉上陡然放出了一種亮光,又瞬間消失。她抓住我的手居然小跑了幾步,恢復得還挺快。她回頭看看我,玫瑰花兒般笑了。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