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紅櫻
小說《戰馬》是英國桂冠作家邁克·莫波格于1982年發表的兒童文學作品,曾獲得當年惠特布萊德獎(現在的柯斯達文學獎)亞軍,在英國可謂是風靡一時。小說自發表后多次被改編為舞臺劇和廣播劇,獲得了廣泛的社會關注。小說《戰馬》受夢工廠工作室的青睞,2011年,大導演史蒂文·斯皮爾伯格指導將其搬上銀幕,在從小說到電影改編再到舞臺劇的重新演繹,《戰馬》的一系列跨界改編,借助戰爭這個主題,第一次借用一匹馬,探索了有關動物與戰爭敘事的藝術可能。
在這一系列的跨界改編過程中,在環境倫理層面,在對動物權利的關注上,同一部作品,“環境意識”從小說側重的動物情感借助戰爭遷移到了人與動物的關系層面,電影的動作性,使得意義指向更加明確,從而實現了只對大眾與對大眾和精英人士共同有效的傳播效果。
魯道夫·愛因漢姆在《電影作為藝術》中說過:“文學用文字來描寫,而電影用畫面。”小說《戰馬》選擇了以一匹馬作為第一人稱來進行敘述,從一匹馬的視角來呈現戰爭和戰爭中的人物,從而讓讀者充分體會了一匹馬在戰爭中的切身感受、生命體驗,突出了馬的情感。如果說,小說是用文字以戰馬的經歷、戰馬的體會看戰爭與戰爭中的人物,那么,改編后的電影則是以精良的畫面,從戰爭的背景看一匹戰馬的際遇,是炮火中的戰馬。前者通過馬的悲喜展示了作者對動物情感的理解,對戰馬的尊重;后者則是通過戰爭的背景增強了觀眾對戰馬、對動物的愛,電影可以稱為“看的藝術”,電影《戰馬》用畫面突出了馬的英姿、神圣、戰爭中的周折、苦難,動物的主體意識躍然紙上并不斷增強。畫面激發出了觀眾對一匹馬深沉強烈的愛戴,對于動物的重視達到了空前的高度,這種跨界改編是在一種欣賞之上的推動與宣傳,對動物的凝視是通過欣賞而不是審美來完成的。小說打開了戰爭生態敘事的可能,以小說為基礎,電影《戰馬》提升了我們對動物的認知,密切了人與動物的關系,以一匹馬的際遇串聯起整個故事,這一嘗試是生態批評意義上對動物作為主體敘事視角的嘗試。隨后,全國巡演的中英合作的話劇《戰馬》,雖是小眾藝術,但是引起的反響更大,傳播的效果更強烈,話劇《戰馬》以動物戰馬為主,人物退居其后。這一系列的跨界改編,成為一種聲勢,動物題材的《戰馬》從此無可置疑地進入了人們的視線。
莫波格的小說開始于一戰前夕(1914)英國的德文郡小鎮。一個叫艾伯特的男孩與一匹幼駒喬伊建立起了深厚的友情,然而隨著戰事的到來,艾伯特的父親為了維持農場經營,把喬伊賣給了英軍做戰馬。于是這匹前額有著白色十字花紋的幼駒被送上了血雨腥風的戰場。戰火紛飛中喬伊向前線運輸軍火物資,它的主人從英國上尉到法國老農及其孫女艾米莉,再到德國騎兵。戰馬喬伊的六個主人先后更替,推動了戰爭進程的敘述,同時喬伊與每一個主人之間的起伏故事,都刻畫著戰爭背后的殘酷與災難。從小說敘事學的角度來看,小說最具創新性和吸引力的地方在于,整個故事小說以農場馬喬伊的視角展開,圍繞這匹馬駒建立故事,從悠然的農場生活急轉直下被迫進入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殘酷戰場,從農用馬轉變為戰馬的征程,隨著故事的層層遞進,戰馬喬伊經歷了在不同身份、不同年齡人物之間的輾轉。喬伊在歷經重重傷痛之后,最終回到了農場,和最初的主人艾伯特一家重逢。
回望20世紀歷史,在任何意義上這都是人類暴行和暴力紀錄被不斷刷新的一段慘痛歲月,尤其對經歷過兩次世界大戰的歐洲來說,戰爭的恐懼、死亡與暴行,成為20世紀歐洲文學無法繞開的死結。盡管無數次在文字中被呈現,無數次在影視中被復原,但是對于戰爭的理解,對于戰爭可能的敘述立場,卻構成了某種文學表征的困境。20世紀歐洲不乏反思戰爭的優秀小說作品,但是其敘事立場往往被限定在幾個特定的框架中。
首先是控訴式的激憤敘述,揭露戰爭的暴行和傷害,以及戰爭給人類帶來的難以平復的傷痛,類似故事往往充滿了令人動容的苦難敘事,極富感染力。其次是強烈的受害者意識,置身戰爭的人類的渺小、怯懦與無力感,也很容易獲得讀者的認同和共鳴。無論是控訴暴力,還是體味無奈,類似的戰爭書寫總是難以逃脫二元對立的一系列敵對關系。戰爭中的好人/壞人、施暴者/被迫害者、正義/邪惡、同盟/敵人,幾乎所有的戰爭敘事,都難以掙脫這一系列二元對立的基本序列。恰是在此處,通過選定一個新的敘述主體戰馬喬伊,莫波格開拓了戰爭敘事的新的可能的立場。
喬伊起初被英軍買入作為戰馬,戰爭中被德國人俘獲成為苦力,在整個故事敘述的重要事件中,英國作家莫波格沒有刻意矮化和丑化德國,而是以馬的平靜視角看待整場戰爭。在喬伊看來,不論主人是德國人還是英國人,不論它服務于同盟國還是協約國,喬伊始終保持了對生命的坦誠態度,那就是努力活下去。以一匹馬的視角以小窺大地敘述戰爭,淡化對交戰雙方的道德評價,回避對戰爭廝殺的正面表現,而著眼于戰爭中日常百姓和普通士兵的生存與感受,更為有力地嘲弄了戰爭的荒謬與荒誕。最重要的是,以一個無辜生命的視角,我們第一次感受到動物的情感,動物世界的戰馬被擬人化了。
從我兩邊的戰壕里傳來歡聲笑語,聲音一陣高過一陣,中間有人厲聲命令大家低下頭,誰也不許開槍。我站在一個土墩上四處看看,只能偶爾瞥見一頂鋼盔,這是唯一能證明的確有人在說話的證據。
由于戰馬喬伊無法自己掙脫開鐵絲網,在短暫的試探之后,一名德國軍人和一名英國軍人,兩位前一天還在打仗的敵對雙方,因為一匹無助的戰馬而走到了一起,在短暫的交流和不信任之后,雙方最終通過配合讓馬脫離了鐵絲網,脫離了危險,戰馬彌合了敵對雙方,這種客觀的敘述,不帶任何偏見。在喬伊主觀第一人稱的故事敘述里,它如實地敘述了它看到和聽到的對話和場景,在幼駒喬伊的擬人視野中,沒有德國人和威爾士人的分野,沒有戰爭殘暴血腥的血淚控訴,沒有戰爭泯滅人性的深刻揭露,以一匹馬將處于戰爭中的各色人物串聯起來,勾勒出一幅戰爭圖景下的浮世繪,人和人之間最樸實、最真摯的情感,德英雙方軍人對和平的向往,對戰爭的厭惡和無奈,共同抵達了對于戰爭荒謬和荒誕的有力批判。
在解救了喬伊后,雙方決定通過拋硬幣決定誰擁有負傷的戰馬喬伊。德軍戰士和英軍士兵在戰爭間隙,因為共同營救一匹馬,進行了如下對話。
“大概再過一小時,也許兩小時,”他說,“我們會竭盡全力地互相廝殺。只有上帝知道我們為什么要這樣做,我估計上帝大概都忘記為什么了。再見了,威爾士人。我們已經向他們展示了,對不對?我們向他們展示了這樣一個道理,只要人與人之間互相信任,那么任何問題都會得到解決。只要互相信任,對不對?”矮個子威爾士人接過繩子,不可思議地搖搖頭。“德國兵,嗨,我覺得,要是他們能讓咱倆在一起待上一兩個小時,咱倆會處理好目前這個殘局的。我方的山谷里就不會再有悲泣的寡婦和哭喊的孩子,你們那兒也一樣。即使情況惡化到極點,我們也能通過拋硬幣來做決定,為什么我們現在不能這樣做呢?”
對動物的熱愛是全世界的人性中共有的情感,它超越了民族、階級、年齡、國界,這也是戰馬作為動物的光榮與幸運。一匹馬,放置在戰爭的背景下,才突出了動物的價值、動物的尊嚴,動物與人類之間的情感體驗。至此,戰馬,被提升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甚至高于犯下罪惡的人類。人類的罪惡、卑鄙令動物不解不恥,這是通過動物對人類挑起戰爭的極大諷刺。戰馬喬伊作為戰爭的參與者、旁觀者既諷刺了戰爭,又向往了沒有作戰的和平。作者賦予了喬伊最美好的品格:對親人赤誠忠烈,為落難的伙伴甘愿犧牲,對所有途經的好人報之以溫暖歡樂。在喬伊的身上,作者把一直以來“非人類”比“人類”更懂情感,更純潔美好的概念表達得淋漓盡致。他通過一戰,講述了馬兒的故事,又通過馬兒的眼睛,完全以馬的角度、馬的視線來講述整個故事。戰馬不斷地“替”人類看到戰爭的殘酷,戰爭里的苦難、良善、生離、死別的細微感受。這一點比電影要明顯很多,畢竟銀幕上的戰馬不能說話,在小說里它可以展現許多心理活動。
小說是通過戰馬在品味、衡量戰爭的得失,譴責戰爭的罪惡。而電影改編的《戰馬》沒有選擇馬作為第一人稱,而是以第三人稱從戰爭的視角來看戰馬。因為斯皮爾伯格有效運用了電影視聽語言,調動了畫面、構圖、色彩、音響,也以一匹戰馬開拓了戰爭敘事的新可能。影片在開篇是充滿了柔和風情的英國田園風光,之后急轉直下,殘酷的戰爭場面慘不忍睹,一匹匹戰馬不斷倒下,影片的戰爭描述與文藝性濃厚的田園風情的對比,更為突出了戰爭反思的主題。不同于小說的第一人稱敘事,電影充分通過平行蒙太奇的剪輯,展現了戰馬喬伊和它的主人艾伯特各自在戰場中的情景。雖然喬伊與艾爾伯特在不同的境遇中過著不同的生活,但是它們卻為著同樣的目標浴血奮戰。電影的交叉剪輯不僅刻畫了喬伊與艾伯特之間深厚的相屬相連的感情,更展現了一個少年、一匹幼駒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血腥戰場中艱難成長的經歷。電影語言的充分潑灑讓觀眾心系喬伊的命運,一個動物的命運和智慧。淪落德營后,喬伊的“好友”黑駿馬被抽去拉重火炮上山。風雨中,這匹腿受重傷的黑馬無疑只會成為炮灰。聰明的喬伊預知了伙伴的命運,不顧一切在泥濘中躍起,凄厲的嘶鳴成為一種申請:代替病弱的伙伴拉車。在死亡的陰影前,喬伊不舍地回望,黑琉璃一樣的眼睛仿佛在流淚,震得人心顫抖,恨不得找個角落躲起來看,找面墻藏在后頭看,看不得這滄桑的苦難,受不起這最簡單最濃烈的情感。
戰場上的戰馬背景的設置,促生了觀眾對戰馬喬伊的愛與敬仰,尊重與祝福。一匹馬本來自由自在地生長在田園中,奔放而又開朗,這里的人們和諧友善,男耕女織,過著平靜的生活。戰爭爆發了,經濟形勢不好,老農場主因為要抵債將喬伊這匹優秀的駿馬賣給了部隊。這一次被賣,喬伊正式擁有了戰馬的身份。可是,戰爭的環境是殘酷的……灰暗、泥濘、冰冷、恐怖,美好的世界被戰爭弄得瘡痍滿目。從此,在電影中,戰爭成了背景,戰馬的命運成為主線,突出表現了戰馬在戰場上的炙烤。喬伊本來是一匹天真的馬,它健壯、漂亮、踏實、勤懇、友善,有時候帶著孩子的脆弱、恐懼和依賴,惹人愛憐;因為俊美,人人喜歡;因為吃苦耐勞,人人敬佩。喬伊深深地打動了觀眾,見到它的人都忍不住稱贊它,為它所展現出來的氣質所打動。正是因為它的優質,接下來的一系列災難才讓觀眾深切地體會到動物在戰爭中經歷的血雨腥風。戰場是最嘈雜的環境,卻也是最孤絕的環境,影片的視覺沖擊力,把環境的陰冷、蕭瑟、陰沉、灰暗表現得真切具體,在這個極端荒謬卻無比真實的戰爭環境中,人類的美好和丑陋被放大著,又被濃縮了,并且影響到一匹馬的命運。
電影刻畫的就是戰爭對戰馬命運的影響,導演開始思考一些新的命題:戰爭中人與動物的聯系、動物在炮火中的作用、命運。經過前期調查,僅在一戰中,就有上百萬匹馬投入戰場,到戰爭結束時活下來的只有6.5萬多匹。也就是說,有90多萬匹馬死在了戰場上,死于炮火、勞役還有傷病。這組數字深刻地說明了馬在戰爭中的重要作用。然而可貴的是,戰馬不分陣營,是所有敵對士兵共同的牽掛,不管是德國兵,還是英國兵,對戰馬都沒有區分對待。電影中處處都是高潮迭起的硬碰硬,極度飽滿的情感,在大開大合的空間里激昂起伏。在戰爭殘酷的強烈壓迫下,人們當下的心靈狀態忽然顯得薄而脆、散而亂,每一次流淚,都是一種被“絕對”的征服,一種對“相對”的慚愧,一種對馬的命運的擔心。戰馬為人類挑起的戰爭,做出了巨大的犧牲,也承受了難以磨滅的苦痛。電影中人與動物的關系從小說的原本文化中分離出來,又放置在同樣的歷史語境中與觀眾溝通,被當代更多的受眾所接受,“大環境意識”更濃郁一些。喬伊是一種精神,它像信鴿一樣,穿越整個戰場。在穿越鐵絲網馳騁的那一刻,喬伊就是神,英俊、挺立、偉岸,銀幕上從來沒有一匹馬像喬伊那么俊美、尊貴、驕傲。喬伊和艾伯特最后相逢的場面,電影處理得非常圓融。艾伯特因為眼睛受了傷雖然看不見喬伊的樣子,但是它們彼此聽得見,連呼吸都是那么熟悉。此刻的喬伊像披掛著戰神的光環一樣與艾伯特久別重逢衣錦還鄉,電影的結尾用視聽聲畫藝術營造得溫暖感人,一家人在夕陽的余暉中緩緩靠近。這是整個影片最溫暖的畫面,觀眾心滿意足,畢竟每一個重逢都是值得祝福的,更何況是在歷經戰亂生離死別之后。至此,電影完成了環形敘事,父母與艾伯特、父親與戰馬的縫合,使得電影從父親買馬開始,到戰馬歷經苦難回到父親身邊、物歸原主結束,故事回到原點,像落葉歸根一樣。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一般項目“電影中的環境意識流變研究”,課題批準號:16BC037的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