榨油坊

劉早生

聽老人講，我們村子形狀像條龍。村里頭唯一的一間榨油坊在龍尾。榨油坊枕溪背山，墻是土夯版筑的黃土墻，橫梁由整根的何樹組成，支撐起錐形的屋頂，椽子是杉木薄板，上蓋黑瓦。油坊內有四五個柴火灶臺、一個水車石碾盤，一根水桶粗的榨槽木和一根吊在屋梁上四五米長的碗口粗的撞槌。屋后溪流流過，水流從高處沖下，帶動與石碾連接的一個水車不停地轉動。

榨茶油一般在冬月開始，好趕在過年吃上新油。榨油的人太多，需要抓鬮排號進行。榨油坊內終日熱氣騰騰，溫暖如春。又正是冬閑時節，還沒輪上榨油的村民沒事做，喜歡三五成群聚到榨油坊里天南海北地聊天吹牛。油坊師傅各自忙著份內的事，有炒茶籽的、有碾茶籽的、包茶籽餅的、光著膀子掌槌下力榨油的。大人小孩除了喜歡來此湊熱鬧，更重要的是來取暖。因為油坊里炒茶籽、蒸茶粉需要不間斷地燒柴火，整個油坊從早到晚都是暖烘烘的。

輪到我家那天，母親根據茶籽多少先備好幾畚箕的干木柴，因為榨油前需要先炒籽。炒籽在烘烤房一個鍋里進行，須文火慢炒，因此灶塘火候的控制顯得十分重要。記得燒火的通常是一個我們叫“山生公太”的老頭，他一刻不離地守在灶塘。炒籽炒到香而不焦，多余水分焙去，就可倒入水碾槽里碾碎。

水碾是最吸引我們小孩的地方，因為看起來很有趣。碾茶籽的師傅先打開水閘，水流從較高的地方沖下來，落在水車葉片上，水車在流水的沖力作用下開始有節奏地轉動，再通過一根長軸帶動油坊里的碾盤嘎嘎地轉動。小時候感覺挺神奇的，無需任何人力，碾子就會不停地繞著碾槽轉動，把槽里的油茶籽碾成粉。

碾爛的茶籽粉用撮箕收起來，倒進灶臺上的大木甑里蒸。木甑上蒸汽升騰，直沖屋頂，頂上的橫梁給熏蒸得油光水滑，仿佛鍍了一層亮膜。蒸過的茶籽粉，其油脂的流動性加強，黏度也更好，方便下一步包餅。

包茶餅用的是一種鐵箍，先在鐵箍里鋪打好結的稻草，倒入茶籽粉，光腳踩實，再用稻草包裹起來，最后箍成餅狀。包茶餅的稻草選用當年收割的早稻稻草，草長且韌性好。打稻草結需要技巧，茶餅全賴稻草受力，打不好結，茶餅會散架。厚度也要控制好，餅做得太厚不行，影響出油率，餅薄了也不行，藏在鐵箍里榨不干，同樣影響出油率。包餅師傅心中有桿秤，每百斤茶籽粉包幾塊餅，每塊餅榨干后重多少，他都一清二楚。做好的茶籽餅，十幾個堆放在一起壓實，在壓實的過程中會有少量的茶油流出。壓實后放進榨槽中。

榨槽是一段巨大的樟木挖空后做成的。據《天工開物》中記載：凡榨木巨者，圍必合抱，而中空之，其木樟為上，檀與杞次之。可知做榨木的樹材以樟樹最好。故鄉樟樹多，現在村后山上還有好多大樟樹，二三個大人合抱也抱不攏。

排好茶籽餅后，在榨槽的一端，放進與餅相同大小的圓形木塊，先放一個退楔，再裝進樁，最后裝入主進樁即可開榨。開榨時，由4個人掌撞槌，撞槌是一根長五六米、大海碗粗細的硬實雜木，前端裹有鐵皮，前面兩人主要是掌控撞槌的方向，后面兩人須壯漢，主要用力執著懸吊在空中的撞槌，4人需配合好，將抬高的撞槌用力撞到油槽中的“進樁”上。

我們把掌槌的叫油匠。油匠們光著膀子，腰間扎一條長長的白棉布汗巾，鉚足勁一起發力喊號，向前推送撞槌。撞槌蕩起的慣性撞擊進樁，聲響轟然如雷，地動山搖。撞槌一遍遍撞向進樁，一次次加木楔。油匠們汗如雨下，渾身油亮，吼著“嘿喲嘿喲”的號子……隨著進樁被打入榨倉，榨倉中橫放的木塊對茶餅產生擠壓，鐵箍邊上沁出了細細的油珠，油珠迅速匯集成一股油水。“出油啦！”在眾人的歡呼聲中，清香四溢的茶油順著油槽往油桶里流淌，香味彌漫整個油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