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海炎
現代世界是一個陌生化的世界,人對于市場買來的蘿卜是陌生的,斷不會有農民對自己地里蘿卜的熟悉和眷戀,“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的抒情整體性就破碎了,古典詩意開始消亡
如果最近要問“誰是中國最美女人”?想必很多人會想到央視美女董卿,她主持的《中國詩詞大會》不但引發了席卷全國的“背詩熱”,也勾起了人們對“腹有詩書氣自華”的緬想。我有個平日不讀書的哥們,上周末卻問我該給女兒買哪些古詩詞書籍,還秀逗地說:“瞧人家董卿那氣質,嘖嘖,咱也得給女兒喂幾口唐詩宋詞。”
該不該給孩子喂唐詩宋詞?我們先要清楚,《中國詩詞大會》能火,不只是古詩詞的魅力,更多的是知識競技節目的魅力。鮑德里亞在《消費社會》一書里說,對于“在場感”的建構是最高級的娛樂形式。詩詞大會的現場PK為觀眾營造了親歷其中、升級引誘、即時爽爆的環境,契合了當下互聯網的可視化浪潮和游戲化思維。
撇除媒介因素,古詩文的魅力自然也有。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劉檸從詩歌發生學的角度解釋說,“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對話關系,是古典詩意和抒情性的基礎。當古人感覺到自己依然活在自然之中,像一株從泥土中生長出來的樹一樣(生),并產生一種回歸泥土的潛意識沖動(死)的時候,感恩之心和高聲吟誦的愿望油然而生。”所以,中國古詩詞具有很強的切入日常生活的能力,紅袖添香,漁樵閑話,市井百態,乃至草木蟲魚,俱可入詩。當你看到夕陽余暉、群鳥盤旋的美景時,如果記起“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確實比“臥槽,這么多鳥,真好看,真TM太好看了!”強多了。古詩詞不但引領你的審美,還把你與民族文化傳統連接起來,這種歸屬感,有助于敉平現代人的存在焦慮。
但如果大家審美時都偷懶援引古詩詞,就難免落入俗套。你看到洱海的夕陽群鳥興起“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他看到青海湖的夕陽群鳥也興起“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審美便鈍化了。
更重要的是,現代世界是一個陌生化的世界,人們對于市場買來的蘿卜是陌生的,斷不會有農民對自己地里蘿卜的熟悉和眷戀,“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的抒情整體性就破碎了,古典詩意開始消亡。針對“窗含西嶺千秋雪”一句,女詩人王小妮就說“現在的窗子可能是裝了防盜網的塑鋼窗,從這窗口看見的雪山,跟木窗欞里框起的雪山,感覺非常不一樣。”
表達現代人的詩意,白話文比古詩文更熨帖,也與“默會知識”的更新有關。比如,王朔寫自己少年打群架:“冬天天冷,大雪封山,一出門就是一溜腳印,跟蹤別人經常被人家反跟蹤,搞不好就被人家抄了窩子堵著山洞像守著冰箱一樣樣吃。”你若借用古典,大概是說“被人家甕中捉鱉,關門打狗”,可作為現代城市人,你見過甕?捉過鱉嗎?相比起來,朔爺的比喻才具有“身體的敏感部位被觸碰的感覺”。更絕的是余光中對美國詩人愛倫坡眼神的描寫:“這種幻異的目光,像他作品中的景色一樣,有光無熱,來自一個死去的衛星。”以現代地理知識“死去的衛星”作比,把知覺的敏感度調到了極致,從而犀利達成了文學語言“增加感受的復雜和時延”的陌生化效果,這是你翻爛《全唐詩》都尋不著的精彩表達。
多讀古典詩文,確能改變人的氣質,寫信時用“頓首、遙叩”就比“此致 敬禮”文雅,方文山的歌詞也因為加入了古典用詞(頭發白了說“發如雪”)迷倒眾生。但文言過度也不好,像朱自清《背影》里“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余年了。”末尾的“二余年了”,明顯太文太雅,改為“兩年多了”才順。有位主張恢復文言文的文學女博士卻認為,朱的寫法“徐緩多姿”,這種語言復古主義就近乎嗜痂成癖了。
現代人研讀古詩詞,以顧隨最具“大師”風范。他曾說:“白話所表現的思想感情有古文表達不出來的。今日用舊體裁,已非表現思想感情之利器。”“青年人應該創造新的東西,不應該在舊尸骸中討生活”(顧隨《致盧伯屏》1929年12月4日)。
比起女博士來,顧老真誠可愛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