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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十歲開始,我在峽谷里拉開了個人史的帷幕。峽谷甚至沒有它的正式名稱,在小鎮歷史當中,它被人們稱為“峽里”。一條不大的河流穿越峽谷,在它的一個臂彎里,空出了一片土地,在山坡上,在土地的擁抱中,幾戶人家坐落于此,我就是幾戶人家當中的一分子。
峽谷常年風不止息。在我家房子側面上山的土路旁,父輩們種植了幾十棵闊葉白楊。風吹過,楊樹們競相在風里拍著巴掌,它們仿佛一群快樂的孩子,坐在那兒享受風穿越胸膛的快樂。村子里流傳著一句話,門前不栽松柏柳,屋后不栽鬼拍手。這里所說的鬼拍手就是指白楊樹,很是形象,也許是楊樹在風里嘩嘩作響讓人厭煩,所以人們不愿在屋后種植,并附加了鬼拍手的迷信色彩。風是峽谷的常客,沒有風的時候,峽谷里安靜異常,但仍有另外的聲音在暗暗發力,小河里的水一刻不停地拍打和跳躍,它讓人感受到生命的歡快與踏實。
十多年前的峽谷,還是一片小國寡民的鄉村景象。這種鄉村圖景許多親歷者都會在回憶里提起,但沒有人愿意再居住到這幅原始的圖畫中去。我在十多年前,是鄉村一棵不安的麥子,我在穿越峽谷的風里行走,內心想的是跟隨風沖出去,而不是長久地在此佇足。峽谷里的土地,貧瘠不堪,石頭在里面跟隨鋤頭歌唱。麥子們只能在石頭與干硬的土蛋子間隙里艱難地生長。生命總是這樣,在坎坷里壯大。我是許多麥子里最具叛逆性的一棵。多少年后,最終從峽谷里逃離,成為土地的叛徒。
我希望峽谷多少年來仍然保持它的安靜與從容,作為心靈的慰藉。再自私一些,我是想在自己回家的時候,還能摸著黑進入家門,還能看到迎風晃動的楊樹,還能成為這片土地的擁有者之一。但我發現,通往鄉村的道路只能止于夢境。
村子里有一位至今沒有結婚的老男人。
他是一個木匠,還會搓麻花之類的手藝。他有一副熱心腸,誰家要是蓋房子,辦喜事,都會去請他來幫忙,他也熱衷于此,抽著主家發的煙,賣力地干活兒,和村里人一塊兒說笑。
他沒有結婚的原因是貧窮。在峽里頭,窮人居多,小鎮上的人一提起峽里,都知道那兒是個窮窩,沒有誰愿意把女兒嫁到峽里。
他的家里有五個兄弟,奉養著七十多歲的老母親。大哥小時候因為家里窮,被送給別人家。他是老三,承擔起撫養兩個弟弟和一個只會干活兒的弱智二哥的職責。好多年過去了,他把兩個弟弟送出家門,在山里頭入贅成為別人家的女婿。在被煙熏黑的屋子里,留下了一個年老的母親和兩個光棍兒子。
他在年輕的時候曾請媒人到山里去說親。他和四個兄弟的父親已經去世,病死的。母親已經四五十歲了,而二哥和兩個弟弟分別是兩種類型的帶著累贅性質的人,在這樣的家庭里,姑娘們一般是不會犧牲自己的幸福往進跳的。幾次提親都以失敗告終,一年又一年,年輕的小伙子漸漸變老。而媒人們由于忌諱,怕自己善于成人之美的好名聲毀在他手里,沒有人來幫他介紹對象,他成了一棵孤獨生長的樹,在荒涼的土地上孑然一身地行走。甚至他身上的葉子,都不如別的樹木那樣富有激情地嘩嘩拍打著陽光。
他自己也許暗暗追求過女人。在他四十多歲的時候,村里人曾傳說他去招惹一個有夫之婦,結果被趕了出來。這則花邊新聞一度成為村民們最熱烈的談資。我不知道這件事是否真實,但一個孤獨的男人,當他徘徊在感情與性的荒漠上的時候,他也許會成為一頭餓狼,盡管他平時像羊一般溫順無比。
時間很快就把一個人的生活洗得發黃甚至卷邊。他已經五十多歲了,但臉上依然保持著那種快樂而豁達的表情。村子里沒有人談論他的個人生活,人們習慣了這個喜歡串門子的老光棍,他在自己家里沒有電視的時候,時常會跑到別人家里看電視,自顧自地說話,發表對生活的看法。逢年過節,他依然會被人請到家里,幫忙搓走親戚用的麻花。
有好幾次我回家的時候,在河邊土路上碰見他。他孤身一人悠閑地走著,如果不知道,我會以為他是一個家庭美滿的戶主。風吹過的時候,他頭上的白發跟隨風的方向飄動,而他臉上的笑容,卻沒有被風吹走。他向我打著招呼,然后用背影去陳述一個人的生活。
我曾在詩歌里這樣描述峽谷:一截粗礪的風筒子/它沉默的時候/都在呼嘯。的確,風一年四季在峽谷里穿越,晚上睡眠的時候,人們枕著風聲,柔韌而尖銳的風似乎從當胸穿過。夏季,風聲讓人舒適,難得的涼爽就包含在風聲里。但到了冬天,風成為密謀的敵人,它的聲響令人寒冷。
每到夏天的夜晚,村子里安靜得只剩下風聲水聲,明亮的月亮掛在深藍的天空里,它似乎要掉落在頭頂一般。
我的少年時光就在這樣的村子里度過。那時候,我和村子里所有的孩子一樣,過早地背負起生活的一部分擔子,替我們的父親和母親。男孩是鄉村輪回般生活里的一枚青果,我們的父親,很久以前也是這樣一枚果子。一年四季,我除了去學校學習之外,玩耍的時間幾乎不多,這與童年時代在河西的生活產生了巨大反差。十歲以前,我基本上是一個自由自在的孩童,擁有和大地一樣寬廣的自由天空,腦子里根本沒有怎樣去生活的概念。十歲過后,我們全家遷移到這個峽谷里生活,我認識了土地、玉米、以及在土地上勞作的黃牛與農民。
詩意的景象,的確會在勞作的間隙里出現。很多農民,其實內心也留有一份詩意的空間,只是這個空間是一只外殼樸素的核桃而已。在我經歷的幾次月食之夜里,我的父母親和村子里的鄉親們見證了天狗吞月的整個過程,我們坐在冰涼的木凳上或是水泥曬場里,明晃晃的月光鋪滿大地,每個人臉上都浮現著安靜與質樸。當月亮慢慢缺了一牙兒時,我們全都屏住呼吸,耳邊似乎縈繞著天狗的吠叫。這種敬畏現在似乎已經不多見了,在浮華的生活里,竟似睡夢一般虛幻。
有一段時間,村民們暗地里傳著“馬兒”的事情。
有一個叫“馬兒”的家伙,也是村子里的人。他三十多歲,長著國字臉,看上去挺樸實的一個人。他是村子里一個大姓家族的兒子,他沒念過多少書,小學畢業后一直在家里干活。在農村里,這樣的農家孩子很多,他們因為各種原因,很早就輟學了,開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馬兒”不能幸免,他和所有農民的兒子一樣,成為家里的一個勞力,在土地上靠不停的挖掘換取生活。但是,“馬兒”是個不安分的家伙。在他娶了媳婦以后,峽里頭和小縣所有地方一樣,有了電視機,還有幾個人到外面的世界去闖蕩,信息時代突然就來臨了。人們開始津津樂道于一些迅速傳播的事物,比如武打片、槍戰片,以及在嚴打斗爭中被揪出來的犯罪分子,他們所從事的盜竊、殺人、搶劫,還有強奸。這些事物像墨水一樣,將峽里這個原本沒有多少思想和斗爭的一頁白紙,涂畫成復雜的,充滿暗喻意味的紙頁。
“馬兒”就在這樣的背景下進入自己轉型時期。這個轉變是不由自主與心向往之相結合的產物。一度時期,村里人盛傳“馬兒”是村里幾個不良少年們的頭目,他在幕后指揮這幾個不良少年,在村子里偷東西,然后供給他支配和使用。有一次,大伯家里的幾袋麥子被盜,報案后,派出所經過調查,獲取了一些線索。“馬兒”被派出所叫去進行審訊,但他并沒有供認,由于證據不足,“馬兒”最終被放了回來。他從此有些收斂,那幾個少年卻仍然跟著他一起胡混,并且干著些偷雞摸狗的勾當。
我本家堂哥娶的媳婦是本村人,她差點就成了“馬兒”的犧牲品。那時候,堂哥家里還十分貧困,三個孩子尚小,只知道張著嘴巴要著吃。人在極端的環境里,會產生極端的做法。堂嫂子也許是耐不住貧窮,也不知道受了“馬兒”怎樣的蠱惑,竟然要跟著“馬兒”去外省打工。用村里人的話說,要跟上“馬兒”私奔了。他們倆不知道發展到什么樣的程度了,后來因為孩子的緣故,堂嫂沒有去成。堂哥對此事也沒有深究,他有著我們家族一個致命的弱點:老實。現在,他們一家人相安無事,每年夏天,兩口子都會一起度過這段難熬的時光,共同收割十多畝地的麥子,打場,曬糧,裝倉,汗水在烈日下迅速蒸發,整個身體都會瘦上一圈。
“馬兒”在經歷了種種事件之后,終于有了另外一種“醒悟”。他認識到,跟一幫不良少年在一起混,終究沒什么出息。他把目光瞄準了另外一條道路。四年前,他通過一些手段,打通了一些關節,最終成了一名社長,中國最小的官。那年選社長時,村上領導曾找過我父親,讓他這個老黨員當社長。老實的父親回絕了,這個官兒雖小,但卻十分難干。“馬兒”瞅準這個時機,主動進攻,獲得了社長的稱號。村里人都說,村上領導眼瞎了,瞅了個賊頭當社長。
在小小的峽里頭,每個人的故事都會吸引全村人的目光。他的行為成為眾目睽睽下生長的麥子。
“馬兒”的母親在“馬兒”當上社長大約一年的時候便癱瘓在床。她成為全家人眼里的累贅,四個兒子沒有一個人愿意照料她,即便是覺悟應當比較高的“馬兒”。幾個兒子將老母親安頓在牛圈里的土炕上住著,到吃飯時間,幾個兒媳輪流給她送飯,維持她有限的生命。其他時間,這個孤獨的老人痛苦地躺在牛圈里,看著煙熏黑的墻壁發呆,牛糞和著青草的氣息在黑暗中彌漫,包圍著這個孤獨的人。
多年以前,在河流拐彎的地方,坐落著一座油坊。我無從知道油坊的原貌,也不知道榨油的過程是怎樣的。我回到老家的時候,油坊只剩下一座三間瓦房,里面空蕩蕩的,靠墻放置著幾段直徑近二尺的木槽,這些木槽烏黑油亮,散發著清油氣息。
油坊臨河而建,坐在里面,水聲汩汩傳入耳鼓,這樣的情景如此清靜與古老,要是油坊仍然在運轉,那么還會有幾個前來榨油的人,坐在里面,在吱呀聲里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話,看著清亮的菜油慢慢流入眼簾。
油坊建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生產隊甚至外村的人都時常到這座油坊里來榨油。八十年代,土地成為農民的承包地,但這座破舊的油坊仍然屬于農業合作社。它像個老人一樣歇了下來,它的工作,被機器所替代。
當我們全家跟著父親回到老家時,呈現在面前的,是一座破敗的茅草房。茅草房坐東向西,到了下午,陽光從門里照進屋子,只有腳下那一方土地被陽光照得十分明亮,屋子里其他地方則顯得更加黑暗。60多歲的祖母和她身后相跟的傻子叔父把我們從院子里迎進屋子,我們卸下行李,進了這座茅草房,突然從明亮走進黑暗,我的內心剎那間暗淡下來。房前屋后,高大的楊樹在風里邊喁喁交談,間或拍著巴掌。
在這座茅草房里,我們一家人住了大約半年多時間。這期間,我曾和父親住在頂棚上去度過夏天。頂棚上堆放著麥船、農具以及一些雜物。我們騰出一片空地,結實的木板早已沒了木頭的香氣,在木板上,我們鋪上被褥,每天晚上在黑暗中入眠。暗淡的燈光從木板縫里漏上來,有種奇怪的感覺。到了半夜,還會有老鼠造訪,它們吱哇亂竄,鉆在麥船里鬧騰。
半年多后,我們全家搬進了三間油坊里。油坊是母親向合作社借來的。這座借來的房子沒有隔墻,房子里顯得很空。幾截油槽被歸置到墻角,上面堆放著一些雜物,房子里還隱約散發著清油氣息。
住在油坊里,我對自己的將來沒有一丁點兒想法。油坊房前屋后全都是我家的土地,如果在古代,我們會是地主,或是擁有大片土地的農民,但現在,我和我的父親,像落魄的地主一樣,開始學習種地,為了一家人的生活,將雙腿伸進了泥土之中。
道路就在油坊和土地的邊上,過往的行人匆匆閃現或者消失,父親吆喝牛的聲音干澀而木訥,他變味兒的方言剛一出口,旋即就被清涼的風吸收了。
到了過年的時候,破舊的油坊門上竟然連一副對聯都貼不起,父母親視過年為過難(遭難之難),一進臘月,他們就開始為年貨和給親戚拜年的禮品而發愁,愁腸百結卻無法解開。臘月二十八九,那個光棍木匠便來到家里,給我們家搓麻花。這些麻花十個一捆包扎起來,到正月初二三,就被裝進包里或者放進背簍,由父親領我們去給親戚們拜年。
生活就這樣緩慢而干澀地流逝。
我家的新房子建好后,油坊被社里賣給了本村村民。它站立過的地方,連同后面被這戶村民換去的我家的一部分土地上,重新矗立起一座新房。新房子建造到還有一點兒尾巴的時候就停下了,這戶人家實在沒有足夠資金將這座未完成的房子蓋起來。幾年過去了,房子里偶爾住進他們家的一兩個人,近兩年已經徹底空出來了,成為一截漏氣的竹笛,被風一吹,瑟瑟作響。
時間很快就催老了一切。大地之上,好些事物已經死亡,多頭耕牛,數不清的母雞與公雞,一些樹木,幾座房子,我的伯父、叔父以及另一個堂哥。他們成為峽谷里的歷史,被樸素的口傳文字記錄下來。
但我們不能破解時間里隱藏的暗語,它所呈現的事物的生存與死亡的秘密。
幾年來,土槍在村子里銷聲匿跡。村子里張貼著收繳槍支的通告,白紙里面,隱藏著一種令人生畏的力量。村子里的農民交出了被汗手摩挲得油光發亮的遼寧造,墻壁上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麥地里的兔子漸漸多了起來,它們吃不了多少麥苗,它們有了自己的生活空間,雖然要冒著被農民安放在麥地里的套子套住的危險。從另外一個角度看,人類在大地上擁有了絕對的權力,我們在建造文明大廈的同時,是否會想到自己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破壞者?對于兔子來說,我們是入侵者。早些時候消失的事物現在忽然出現了,而握在手里的實在之物,突然就消失了。
有一次,我沿著河逆流而上,河水在夕光里叮咚作響,風停止了彈奏,唯有水聲在峽谷里和鳴。一只灰鸛突然出現在眼前,它看上去是那么的優雅,細長的腿伸入水中,它的倒影隨著流水散亂地晃動。它正在水里覓食。倏忽間,它迅速將嘴巴伸進水里,好幾次過后,它的嘴角出現了一條被俘獲的小魚。
一定是我的駐足觀看打擾了它。這只灰鸛張開碩大的翅膀飛了起來,腳上帶起了飛濺的水珠。
灰鸛的出現,是否與槍支被繳有關?如果真有關聯,收繳槍支無疑是功德之舉。許多農民對收繳槍支意見很大,他們眼盯著兔子甚至野豬在自家地里禍害,自己卻是干指頭蘸鹽毫無辦法。而我們卻沒有想過,我們用自己雙手創造的生活,是不是也驚擾了這些自然界的精靈?
河邊的土地,雨水充足的年代里,會被暴漲的河流淹沒。河面陡然變得十分寬闊,渾黃的河水裹挾著力量與激情。在它的懷抱里,各種物品隨波逐流,它們在水面上時隱時沒,漂向遠方。有一些中途就會改變命運,被人用長長的鉤子鉤上岸,木頭用來燒柴,有些諸如背簍之類的器物則被重新利用。
有時候,還會有尸體迅速漂過,泡脹的尸體、人或者其他動物,他們成為流水的食物,在漂流中逐漸消失。
我喜歡呆在河邊看漲潮的景象。河流充滿不可預知的神秘力量,它仿佛一個沉默的傻子,執著地行走,并帶走它喜歡的東西。河流在暴雨突降時,會突然變得渾黃無比,水里的魚被猛烈而濃稠的河水瞬間嗆暈過去,被激蕩的水送上河岸。村民們會帶著竹籃趕到河邊,撈取這些送上門的美味。
我家的一大片土地就在河岸邊上。它很久以前時常被漲起的河水淹沒,經過沖刷的土地,石頭遍地,土層越來越薄。在它上面生長起來的麥子,像稀疏的毛發般青黃不接。每年夏天,我和父親躬著身子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收割,在低矮的麥子面前,我們大多時候不得不蹲下去,這些頭上頂著幾粒種的麥子,像窮人家的孩子一樣,曾經隱忍地活在世上。在烈日下面勞作,我時常會感到暈眩,土層上方的空氣像開水一樣在沸騰,前面的麥子在陽光下垂著腦袋,這是一種孤立無援的感覺,在陽光下面,誰愿意如此孤獨地站立?
這片土地在我脫離農業之后,送交到堂哥手中。在經歷了差點被“馬兒”拐走的事情之后,堂嫂子安穩下來,她和堂哥一起,喂養三個孩子,耕種大片土地。在和土地長期斗爭的過程里,他們變得四體粗壯,頭腦簡單,他們和鄉村大多數農民一樣,仍然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他們生育有一兒兩女,對兩個女兒,他們基本上抱著放棄的態度,女兒們,遲早要嫁人,書念得多了就貼了本錢。唯一的兒子成了家里的希望。今年高考,堂侄進城考試住在我家里,他的個頭已經接近一米八,去年今天他第一次進城參加高考,但卻名落孫山,這次他應該有一個說得過去的結果。兩天時間里,堂侄看上去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我以為他是胸有成竹。他考完回去后,我在成績公布前的那些日子里很是關注,我希望在苦難生活里掙扎的堂哥一家人,能出一個有知識、有職業的人。堂侄臉上仍然保持著憨氣,他像平時一樣,會臉紅,是個靦腆的孩子。
好多天過去了,我回老家,路過堂哥家時,順便問了一句:“娃考得咋樣?”堂哥一臉無奈地笑著說:“分數還沒出來,說是考得不如去年了!”我沒有見堂侄的面,但我知道分數已經出來,堂侄應該早就知道了。
堂哥說這話的時候,正在院子里攤開麥子晾曬。他對兒子的付出比對這些麥子的付出要多得多。但是今年,我的堂侄卻沒有很好地生長,他的命運仍然撲朔迷離。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峽谷里的事物慢慢發生了變化。先是河水,這條最終注入嘉陵江的河流,它流經的地方,雨水日益金貴起來,水位下降,沿途村莊邊的泉水漸漸如同失明的眼睛,光芒逃離,剩下深陷的眼窩。好多年里,河流不再暴漲,河里的綠藻大量繁衍,它們身體上匯集、纏繞著泥土、雜質,工業生產帶來的青黑色的廢礦粉,以及死亡的動物尸體,它們讓河水看上去曖昧、可怖,甚至暗藏殺機。孩子們在污濁的河水里嬉戲,他們的快樂建立在河水的憂傷之上,他們除了這條包裹著人類惡習的河流之外,別無選擇。
我曾在鄰近縣一個天然林區駐留半日。穿越林區的河流清澈得如同少女的明眸,它讓流經的地方干凈異常,石頭上沒有一絲塵土,被水沖刷的野草青綠無比。雪水融化而成的河流,它保持了少女的純潔。五月天氣,我背著自己的愛人涉河而過,徹骨的寒猛烈地鉆進雙腿。這個天真的少女,她也許是心生妒意了。
多年以前,峽谷里的這條河流也許與天然林區的河流有著同樣的品質。但我們的生活干擾了它,污染了它,它雖然仍在流淌,但卻不再是那條河流。它已經成為另外一位村民,而不是我們從前見過的樸素而寬容的少女。
與河流一樣,村子也發生了變化。更年輕的一代從鄉村的土路上踩著泥漿走了出去,他們向往更大的天空,他們從窄小的電視屏幕里看到了世界,它像磁鐵一樣,拽住了雙腳與簡單的靈魂。他們義無反顧地逃離了村莊與農業,他們成為土地的叛徒。六七十年代出生的這一批人,他們承擔著家庭的責任,他們走不出去,其中的一些將村莊里有限的資源霸占起來,比如權力,土地,他們希望在自己的努力擴張下,擁有幸福的生活,給兒女們建造安定的樂園。另外的一些,和父輩一樣,成為土地的奴隸,背上的皮膚如同蛇蛻,在陽光下年復一年地脫落在地。而當年那些青壯年們,已經步入老境,他們守著每天開闔的木門,背著墻角曬太陽,等候生命的終結。很多老人,成為累贅,狗不理,雞不愛,他們只能閉著雙目做夢,在腦海里重現夕日的時光。
這些居住在峽谷里的人,甚至連信仰都發生了變化。一些人從峽谷外游蕩進來,他們像巫師一樣給村民們頭腦里施上魔法,讓他們餓著肚子祈禱,睡在炕上希求得到庇佑和實惠。疾病來臨之際,他們在虛幻的心理暗示下,使疾病得到輕微的好轉,但有些人卻在盲目的祈禱聲里喪失了生命。
我驚異于這種變化,它帶走了簡單,送來了復雜,它讓峽谷日益喧囂和浮躁。
油坊曾經站立過的地方,那座新建的房子像只脫了毛的老鳥兒一樣,孤獨地呆立著。沒有人的時候,人們自己構建的事物會日趨死亡,它不像自然生長的樹木與野草,在惡劣的環境里也能頑強生長,并且去影響和改變身邊的環境。
就有兩個老人住了進去。他們不是夫妻,但卻在事實上形成了夫妻。離峽里不遠有一座信仰之山,許多信徒常年在山上生活,與香火為伍。這座山上長滿了白皮松,沒有人敢去斫這些樹,白皮松被賦予了神性。兩個老人都是信徒,老太太已經八十多歲,在山上生活的時候,還得有人去照料。時間久了,山上負責的人想出了辦法,他對同在山上的老漢說:“神把她(老太太)賜給了你,你把她領回去!”當著神的面兒,負責人把老太太交待給老漢。信神的老漢把老太太領了回去。在他家里,老婆孩子都在,他們弄不明白這是唱的哪一出戲。據說老漢的老婆因為此事喝農藥而死。老漢老太太被兒子趕了出來,兩個人沒了依靠,他們住過別人家的牛圈,住過別人放棄不用的危房,最后落腳到了峽里的這座破舊的“新”房子。
為了生計,老漢給周圍村莊里的人做勞力掙錢,買回糧食與老太太度日子。他們每天的飲食一成不變,一日三餐酸菜面。酸菜的成本十分低賤,一大缸酸菜,成本大約三五塊錢,可以管幾個月。我的母親有時會把自家地里的蔬菜給他們送些過去。
這座房子屋頂四處漏水,下雨的時候,兩個老人用塑料布在房子里搭起棚子,住在棚子下面。叮咚的雨聲在頭頂纏繞,仿佛糾纏不清的命運。在這樣的環境里,兩個老人仍然堅守信仰,他們時常用一個小錄音機播放佛教音樂和朗誦的經文,并跟隨這些聲音默默誦讀。
這兩個還持有一點兒信仰的外鄉人,在峽里落下了腳。他們的將來還很渺茫,沒有人知道,他們會把自己的骨頭安放在哪里。
在堂哥種過的土地上,有人建起了磷肥廠。這塊也是我和父親曾經耕種過的土地,它經歷了許多次河流的沖刷,現在卻被工廠肥碩的屁股壓了上去。
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磷肥廠正坐在夕光里打著難聞的飽嗝。這座肥頭大耳的磷肥廠跟目前所有暴發戶一樣,披著與環境極不和諧的外衣。它占據了大半個河灘,灰突突的像沒毛的老鷹。
母親告訴我,當初要建磷肥廠的時候,村里人都不同意,大家紛紛表態說,要建,就和老板鬧。但一夜之間事情有了逆轉,個別人在建磷肥廠的事情上突然噤聲,原本表示不同意的社長突然就同意了。多數人反對的聲音沒了力量,磷肥廠在河邊的土地上坐了下來。村里有人傳言說,社長曾給人說過,老板對他說了,只要磷肥廠能建起來,就有他的好處,并且事先已經給社長嘴里塞進了蜂蜜。
在群體利益受到侵犯的時候,鄉村的無助便顯示出來,村民內部矛盾重重,人們嘴里東傳西說,沒有人站出來振臂一呼。槍打出頭鳥,出頭的椽子易朽,好多諺語表達了人們的態度。
我匆匆路過了磷肥廠,我甚至不愿多看它一眼。我沒有力量讓這個惡心的巨人站起來離開,我也是一個弱小的人。在離它不遠的地方,河流在夕陽里閃爍著金色光芒,在野草茂盛的河岸上,兩個村婦拄著竹竿兒放牧著一群黃牛。她們身后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楊樹林,幾座農舍掩映其中。逆著光看去,一幅優美的油畫展現在眼前,村子因此顯得安詳而樸素。
但在我身后,那座丑陋的磷肥廠也坐在夕陽里,它攔住了穿越峽谷的風,并讓整個峽谷充滿了工業時代的種種特征,表面的浮華與內心的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