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沙制的繩索

羌人六

一

“你啊，跟一條懶蛇似的！”

但凡回到山清水秀的斷裂帶老家住上一段時間，有時，最快不過兩三天，我和母親之間的融洽和睦就會開始枯萎，松樹皮一樣裂出道道縫隙，變得貌合神離，變得慘不忍睹，就像隔壁祖母家老屋屋頂上那些昏昏欲睡的瓦片，門前紛紛揚揚的落葉，以及石灰墻上隱約可辨的裂紋。

性格與我水火不容的母親有個殘忍的嗜好——對我的毛病如數(shù)家珍，一旦閑下來，她最大的樂趣還不是電視機(jī)里那些狗血的電視劇，而是逮住我渾身的懶骨不放，她總是要皺著眉頭，喋喋不休地說我這說我那，好像潑我冷水是一件特別開心的事情，又似乎，想把我的心踩碎，好像我不是她的親生骨肉，她也不是我的親生母親。

母親的話在耳膜里燃燒，會一直燒到我的臉上，然后是脖子根，我能清晰看見，話語的背后還站著一個聲音，至少，還有一個沉甸甸惡狠狠的“滾”字，沒有撕破沉寂，然后烏梢蛇一樣冒冒失失從空氣的荒原上爬出來，探頭探腦。

換湯不換藥，有時，為避免單調(diào)，母親偶爾會改變她的表達(dá)策略，把我從懶的一個標(biāo)本，轉(zhuǎn)移到懶的另一個標(biāo)本，比如，她也說我“懶得燒蛇吃”。“懶得燒蛇吃”？我并沒有吃蛇，我再懶也不會吃蛇的，即便葡萄牙作家若澤·薩拉馬戈在他的小說中如此抹黑我們?nèi)祟悾喝似鋵嵑蛣游镆粯樱瑤缀跏裁炊汲浴Ｔ跀嗔褞В皯械脽叱浴钡囊馑迹c大地上沸騰的饑餓無關(guān)，而是說我已經(jīng)懶到極限，懶到這種不良習(xí)慣的死角上來了。

不在家的時候我牽掛母親。現(xiàn)在，呆在家里，朝夕相處，我和母親卻變得難以和平共處，連普通交流也充滿了矛盾的火花。2010年秋天，父親再也愛不動我們了，他在一場意外中離開我們，離開了我們這個日子正在天晴的家，不是去了遠(yuǎn)方，而是去了另一個世界。

弟弟在洛陽部隊，我在綿陽，這些年，我們?nèi)缤@兩座城市后面那個字，只是家里的一個陪襯物，似乎并沒有真正為家里做過多少貢獻(xiàn)，發(fā)過多少光熱。家中作為頂梁柱的父親不在了，靠山倒了，最大的收獲就是讓我越發(fā)明白——活著是一種痛。唯獨死亡可以將其照亮，將其參悟。差不多有五年時間，家里只有孤苦伶仃的母親，她好似一棵為歲月而生長的樹，忍受著生活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任勞任怨支撐著我們的家。

忙碌和如何體面地活著，在斷裂帶，幾乎是一碼事，天經(jīng)地義，也是人之常情，莊稼不會無緣無故豐收，如果沒有付出汗水，莊稼里的糧食也不會無緣無故變成你碗里的糧食。一個人勤快與否，眼睛是可以看出來的。或許是忙碌慣了，或許是因為忙碌也是一種速度，也是有慣性的，任勞任怨、勤勞的母親，肯定是希望看見我做些實實在在的事，自然，就見不得我“懶”，她相信她眼睛看到的，勝過她耳朵聽到的，嘴巴說出來的。

就像那些冷漠的親戚朋友，在我父親去世以后，很少再把腿踏進(jìn)我家門檻，母親很少用心去看別的事物，她似乎已經(jīng)厭倦了。

矛盾就矛盾在這里，麻煩就麻煩在這里，歷經(jīng)的坎坷與磨難，長時間的孤獨和勞動，幾乎榨干了母親所有的精力。我束手無策，也沒什么好辦法，將母親從她的那一聲聲哀嘆里撈出來。

總而言之，就我個人形象的確立，以及對外宣傳而言，母親確實是沙制的繩索，靠不住的。通常，她幫的都是倒忙。比如，她讓我背上“懶蛇”的名聲這件事。

“跟條懶蛇似的。”

母親不止在我面前這樣說，也經(jīng)常在外人面前這么說。我是她喉嚨里的刺。

二

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的一個夏天，知了們趴在樹梢上奮力歌唱，力氣早已被炎熱剝得一干二凈的風(fēng)在樹葉上走走停停，絲毫沒有注意到劉家院子里這個突如其來的重大新聞：大伯家發(fā)現(xiàn)了一條或許正在行兇的大蛇。

記憶中，那是一條菜花蛇。可能是正在覓食。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菜花蛇的大半個身子，都鉆進(jìn)了墻根上那個黑漆漆的老鼠洞里，那絲滑、漂亮的尾巴，就像一截快樂的鞭子，優(yōu)哉游哉拍打著空氣。大伯力氣大，兩手抓住蛇的尾巴，想把它拖出來。只是，盡管用上了渾身力氣，那條菜花蛇仍然無動于衷。

大伯滿臉通紅，氣喘吁吁，拽著一根粗大的麻繩，就像在跟自家的那堵墻拔河。后來，菜花蛇尾巴斷了，逃之夭夭。一旁看熱鬧的我望著大伯手上那根好像還有生命的菜花蛇尾巴，頭皮觸電了似的，陣陣發(fā)麻、酥癢。

對于菜花蛇的勝利逃亡，我在心頭列出了兩種原因，第一個原因就是大伯力氣大，菜花蛇的力氣也大，互不相讓，造成的結(jié)果是菜花蛇的尾巴斷了，雖然斷了，命卻保住了；第二種原因就是菜花蛇為了逃生，自己掙斷了尾巴。

不知為什么，考慮了很長時間，我終于選擇相信第二個原因。

怎么說呢？其實，我并不討厭蛇，我只是討厭自己“懶蛇”的名聲，傻瓜都知道，它并不是一種值得炫耀的光環(huán)。

其實，我愿意是一條自由自在的蛇，一條喜歡離群索居，能獨善其身的蛇。當(dāng)然啦，我有自己的孤獨，也有自己的燦爛，有面對內(nèi)心的恐慌和驕傲，亦有面對蒼茫大地的卑微與憂患。

我希望成為我眼中的蛇，而不是母親，乃至別人眼中的蛇。背上“懶蛇”以及“懶得燒蛇吃”的名聲，對于想要我光宗耀祖的母親，之于我，都不是叫人滿意的結(jié)果。

假如我是一條蛇，請別害怕，不必以你溫暖的手掌，不必從荷包里扯出你一塵不染的干凈手絹兒，把眼睛蒙上，更不必滿臉虔誠，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

或者是，一面繃著早已嚇得冷冰冰的手指，在胸前一個勁兒畫著十字，一面口中念念有詞，紀(jì)念偉大的耶穌。蛇偶爾會咬人，但不會無緣無故，除非你劃破了他的尊嚴(yán)，甚至威脅到他的生命；蛇偶然從你的世界路過，就像一陣吹過的風(fēng)，一塊兒小小的陽光，一只飛過樹梢的鳥兒，于你無損。

三

我相信，我百分之百相信，在總是一副憂心忡忡模樣的母親眼里，在斷裂帶那些熟識的旁人眼里，我早就變成了一條蛇，就像卡夫卡《變形記》中推銷員格里高爾·薩姆沙突然變成一只巨大的甲蟲。沒有人會懷疑那不是真的。

好就好在，我不是一條劇毒無比，叫人毛骨悚然的眼鏡蛇，也不是性情兇猛，但沒有傷人實力的菜花蛇。而是一條懶蛇，一條幾乎整天窩在家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看似不食人間煙火，看似不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懶蛇。

“你啊，跟一條懶蛇似的！”

母親就是這么說的，母親就是這么看的，在我面前，她沒有必要說假話。在她眼里，我早就變成一條蛇，一條名副其實的懶蛇，百年難得一見，千年難得一遇的懶蛇。我不是懶蛇，我也不會懶得燒蛇吃。我心知肚明，卻百口莫辯。心靈深處玫瑰一樣頭顱高高昂立的懷疑，一再用它的方式，不斷確認(rèn)這個看似荒誕不經(jīng)，卻又鐵板釘釘?shù)氖聦崳何揖透粭l“懶蛇”似的。意識到這個我壓根兒無力扭轉(zhuǎn)乾坤的尷尬局面，意識到我在生活里所擁有的充滿消極意義的黯淡形象，似乎也說明，我生命的上面或者下面，早就落滿厚厚的灰塵，猶如秋天的斷裂帶上，金黃的樹葉落滿山坡。

我怎么會是一條懶蛇？

我的職業(yè)是一名小學(xué)老師，有穩(wěn)定的經(jīng)濟(jì)來源。況且每年，我也在國內(nèi)許多刊物上發(fā)表不少作品，寫作的收入，比工資高多了。暑假之所以整天呆在家里，是因為我喜歡看書寫作，不喜歡整天在外面游蕩。

后來我才漸漸明白，我背上“懶蛇”、“懶得燒蛇吃”的名聲，并非是看書看出來的，寫作寫出來的，整天呆在家里呆出來的。而是被人說出來的。一個巴掌拍不響，我的生命周圍，我的名聲周圍，幾乎長滿了風(fēng)涼話。

我不能怨天尤人，也不怪自己。

畢竟，寫作與看書，是長滿了青苔的務(wù)虛，是結(jié)滿了蛛網(wǎng)的務(wù)虛，在斷裂帶，更像小孩兒們的專利。務(wù)虛就是逃避生活，這就是母親和旁人的邏輯，要是我真能從書本上挖出土豆、紅薯、魔芋來，或者做點兒別的實實在在的事，估計，也不會背上這些名聲了。

或許，別人眼里，我到“懶蛇”之間，正如懷疑和相信之間，實際上并沒有什么界限。很多時候，內(nèi)心的懷疑，并不是真的懷疑，應(yīng)該說，到了這種地步，就已經(jīng)是正兒八經(jīng)的事實了。

“你啊，跟一條懶蛇似的！”

我討厭這種名聲。

四

莫名其妙地變成一條“懶蛇”，讓我坐立不安，感覺好像斷裂帶上黑色的鳥兒在半空盤旋，因為那似乎意味著，斷裂帶又有人要離開了，像父親那樣的離開。

自我寬慰不過是沙制的繩索，難以撫平我內(nèi)心的焦慮。倒是迸射著生命火花的懷疑，很容易變成果實。風(fēng)平浪靜卻又暗流涌動的生活背面，這種很容易變成果實的懷疑，就像身體里的鬧鐘，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在耳朵里響個不停，響個沒完沒了。我嘴笨，不太懂得交流正是理解的底座，是削去成見的尚方寶劍，倒是時常感覺自己說出來的話都仿佛長著長長的動物尾巴，原始得很。

“長這么大，還要吃我的，喝我的，難道我要把你養(yǎng)到胡子白，牙齒缺？”

被炎熱拉長的夏天，責(zé)備似鞭子，從母親的喉嚨里冒出來，在空氣的皮膚上張牙舞爪，然后還留下幾個沉甸甸的腳印，似乎，想把我的心踩碎。很難說母親是故意的，很難說母親不是故意的。我在母親說出這句話的腳后跟上小小的爆炸了一回。為了讓母親省心，為了讓自己不再頭疼，我主動跟她宣布：“從今往后，不給你添麻煩了，你不要給我做飯，你做的飯你自己吃，我花錢到街上去吃！”

我故意將“花錢”說得很重。

然而，我這番話竟然使得母親當(dāng)著我的面，傷心痛哭了一場，就好像遭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父親走了這么些年，母親沒少落淚，多是因為父親，眼淚固然能夠釋放一些悲傷，但對于旁觀者來說，它并不是件讓人快樂的事。望著母親哭，我心情瞬間一落千丈，恨不得將自己那胡說八道的嘴巴，打入十八層地獄。

好在，母親眼淚淹沒了我們之間那種語言難以描述的隔閡，也沖淡了她對我“不思進(jìn)取”的成見。我不是鐵石心腸，為了彌補(bǔ)過錯，也只好“厚顏無恥”，在母親眼里繼續(xù)做一條幾乎整天窩在家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幾乎不食人間煙火的“懶蛇”了。

五

以勤勞著稱的斷裂帶，我這樣一條“懶蛇”的存在，很長一段時間，都讓望子成龍的母親抬不起頭，說不起話。一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一個并不缺胳膊少腿的小伙子，整天都在家里上網(wǎng)，這不是書呆子，這不是一條“懶蛇”，是什么？

我理解母親的苦衷。斷裂帶像她一樣為人父母的，多如牛毛，別人家的兒女，別人家跟我年紀(jì)不差上下的兒女，都明白面包的意義，個個懂事勤快，個個吃苦耐勞，工作的工作，打工的打工，找錢的找錢，成家的成家。為了面包，別人家的兒女的手在忙碌，別人家兒女的腿在奔波。唯獨我?guī)缀跽旄C在家里，顯得一事無成，顯得一無是處，好像什么都不做，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母親說我跟一條“懶蛇”似的，說我“懶得燒蛇吃”，并不僅僅代表她的個人觀點，而且還只是部分的，她為我制造的名聲后面隱藏著更多的眼睛和嘴巴。在更多的眼睛和嘴巴面前，風(fēng)口浪尖上的母親不過是他們的一個替身，或者喉嚨。

當(dāng)然，我也曾多次親自領(lǐng)教一些人的“風(fēng)涼話”：

“看你那些莫球名堂的，老子還不如打會兒麻將！”

“寫詩？老子也會哦！啊，大海啊，你全都是水……”

“寫那些有屁用，能當(dāng)飯吃？”

我寧愿整天足不出戶，也不想讓這些風(fēng)涼話吹進(jìn)我的耳朵。

仔細(xì)想想，說一個人風(fēng)涼話的過程必定是有樂趣的。這些樂趣在生活并不貧瘠的斷裂帶，如此隱秘，又如此公開。我卻不能撕破臉皮，揭穿無知者的老底，只好啞巴吃黃連。如今的斷裂帶長滿了風(fēng)涼話，已經(jīng)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斷裂帶了，今天的它，我不愿面對。

法國作家勒·克萊齊奧在他的長篇小說《烏拉尼亞》中如此寫道：錢的用處是不用再考慮時間，不去害怕已經(jīng)過去和將要重復(fù)的日子。也許，對掙錢過日子這樣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來說，我真就是一條“懶蛇”，腦子里面塞滿了不屑一顧。好就好在，我從未懷疑過我始終熱愛的事業(yè)——寫作，它是靈魂的舞蹈，不是沙制的繩索，沒有荒廢我的時間，還延長和豐富了我的生命。

斷裂帶上活了大半輩子的母親，似乎害怕跟人說起我在家看書寫作，她的字典，和旁人的字典，裝滿了莊稼、糧食、蔬菜、鹽巴乃至金錢那一類具體的事物，所以，無論跟誰談?wù)撈鹞遥赣H只會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就像談?wù)撘粋€敗家子似的說道：

“他啊，跟一條懶蛇似的！”

要不就是：“懶得燒蛇吃！”

很多時候，我無地自容，恨不得自己真就變成一條蛇，飛快地射回洞里，射進(jìn)土里。

六

被炎熱拉長的夏天過去了。

盛極一時的秋天，如今也早已漸行漸遠(yuǎn)。

冬日降臨斷裂帶，“枯藤老樹昏鴉”，“古道西風(fēng)瘦馬”般的意境，在風(fēng)中追憶往昔。斷裂帶的冬天比秋天更像秋天，河流淺了，草兒枯了，樹葉黃了，整個大地，像是穿上了一件寬大的金黃色袈裟，遍地蒼茫。

寒冷在皮膚外面層層堆積著，想要在你身上挖無數(shù)個洞穴，好讓自己躲進(jìn)來冬眠。

大地在不斷遷徙，不斷脫胎換骨，我背負(fù)“懶蛇”的名聲也是，它如同只剩下一堆骨頭的亡靈，在我的意識中怒斥著光陰的消失，沉甸甸的苦難，以及姍姍來遲的愧疚。

十一月第二個星期五，在斷裂帶到綿陽的大巴車尾座上，意外聽到同事說起一個女人的不幸和死亡，我半天沒有緩過神，雖然，我甚至連這個女人的名字都說不上來。之所以沒有緩過神，是因為，這個中年女人，原來就住在我南壩鎮(zhèn)租的房屋下面，三樓。我在四樓。南壩是二〇〇八年地震時的極重災(zāi)區(qū)，因為在頂樓，我也就不用擔(dān)心地震了。

那個女人的房間，就在我的房間下面。她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都在南壩小學(xué)讀書。她年輕的丈夫可能在外面打工。幾乎一眼都能夠看得出來，這個女人比她的丈夫大得多。有一回，我在去超市買煙的路上，碰到過他們，手牽著手，當(dāng)時就想，孩子都兩個了，還這么恩愛，肯定是真愛。此外的印象就是，這個女人病怏怏的，手上經(jīng)常提著一些藥丸、膠囊之類的東西，每次無論什么地方碰到我，臉上都會刻意擠出一絲笑容，跟我打招呼：“劉老師好！”

我總是不冷不熱回答：“你好。”

實話實說，我對這個女人的印象不怎么好，覺得她沒精打采的，有時候還會站在陽臺邊上抽煙。一般來說，我覺得抽煙的女人是很有魅力的，可是，她沒有，感覺怪怪的。在南壩，平日里教書，晚上我一般會寫作到深夜，有時候凌晨兩三點——這似乎也足以說明，我不是一條懶蛇，而是一只夜貓子。

有一天，下樓梯的時候，我和這個女人相遇了，當(dāng)時，她客客氣氣地問我一句：“劉老師，你每天那么晚了，還在樓上走來走去的，干嘛呢？”

看樣子，我已經(jīng)影響到別人休息了，我只好一邊賠禮道歉，一邊解釋：“我在寫東西。”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這個女人就住在我樓下。

隨著同事的講述，我對這個女人的記憶慢慢鮮活起來。甚至可以說，如果不是她的死亡，我可能永遠(yuǎn)不了解她，不會恍然大悟她抽煙可能是為了緩解病魔帶來的焦慮與絕望，也不會知道她是一名尿毒癥晚期患者。影響別人休息我可能不會愧疚，但我影響的是一位病人，這讓我對自己耿耿于懷，早知道這樣，我寧愿成為一條懶蛇，早睡晚起，也不應(yīng)該影響別人休息。

我想，她們一家人后來搬去二樓住，可能也有我的原因。

在這個女人的死亡后面，我真希望自己成為一條懶蛇！

只是，晚了。一切都晚了。

同事說，這個女人并非死于她的尿毒癥晚期，死在病床上，而是死在了去醫(yī)院檢查的路上。為了省些路費，大冷的天，她的丈夫，騎著摩托車載著她去江油，沒想都快到了，連個牌照也沒有的摩托車竟然撞上了路邊的電線桿。沒有死亡想象不到的結(jié)局，出事地點，離江油火葬場很近。女人當(dāng)場死亡，她的丈夫昏迷好幾天了，醫(yī)生說，很可能成為植物人……

到現(xiàn)在，想起這個事，我都覺得難以置信，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么死了，如此悲慘的，如此匆忙的，死了。雖然，我連她的名字都說不上來。

就像我的名聲，我聽過的那些風(fēng)涼話，一個人的死亡，繃緊了我的呼吸。也許，還有很多死亡，各種各樣的死亡，早已埋藏在那些不經(jīng)意的細(xì)節(jié)之中，若隱若現(xiàn)，蠢蠢欲動。夜晚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歲月在努力生長，一個遙遠(yuǎn)而又蒼涼的聲音，在斷裂帶，在面包的叢林里歌唱：

你的沙制的繩索

不過是沙制的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