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夜里,我連續做噩夢。都是很兇的那種。一次,剛躺下,夢見自己睡的雙人床忽然下沉,而且頭朝下,下面是無際的黑洞。加速度倒栽時,一種類似死亡來襲的恐懼感充斥了我的身心。我使勁掙扎,但沒用。旋即又升回原位。俄頃,又如此。我明顯感到了絕望,心里說,這一次要死了?肯定不甘心。想如何拯救自己。我默誦“唵嘛呢叭咪吽”,無效;又“南無阿彌陀佛”,也無效,既而喊“上帝救我”。剛說完,倏然恢復原位,并很快張開了眼睛。另一次,我夢見一個圓臉、穿白衣的女子站在屋地上沖我笑,妖媚肅靜又神態詭異。猛然醒來,開燈,屋地上沙發和茶幾,一切如舊。
這兩個夢境,我長時間不知何意。那時候,我剛來到成都,而且長期一個人。妻兒還在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對我來說,成都是一個陌生之地,調來之前,只是應著名作家裘山山之命,去映秀鎮采訪了當時在抗震救災中表現優秀的黑水民兵團隊,稍后又返回巴丹吉林沙漠。正式調入成都軍區,算是半生第二次來到這一座西南地區最大、以生活閑適和慢而聞名的城市。初來的感覺當然新鮮,雖然不認識什么人,但有單位及同事,覺得自己將來安身于此也算是一種福分。人到四十,生命大致減去了一半,一個人最重要的,莫過于為孩子著想。這是我延宕至今的想法,或許有些傳統,但作為一個父親、丈夫,我總是覺得自己有很大的責任和義務。安頓好自己不算好,一家人都好才是真的好。
那是2011年春天,我還不到四十歲。三十幾歲的男人仍舊不知天高地厚,甚或有些狂妄,覺得世界就在自己手掌當中,不可捉摸的命運也被自己掌控。以至到成都后,滿心充盈的是對未來在此的美好生活,至于怎么美好,感覺和設想都是籠統的。事實上,一個人一旦有了藐視天下之心,他必將遭到某些人事的意外痛擊,如《淮南子》“極則反,盈則損”之言,世間萬物,莫不如此。當然,所謂的意外痛擊也不一定說來就來。事物必定有自己的“節奏”,盡管在我們生命和生活中,始終潛伏有各種各樣的羔羊、猛獸、鮮花和刺刀。
如此的道理和生活經驗,可能是人生常態和基本經驗。盡管一個人在異鄉,但沒有感到任何的空曠寂寥。究其原因,還是親人在起作用。妻兒、母親、岳父母、弟弟等等都是強大的心理依靠與精神支柱。通常,我一個人在文殊院轉悠。也覺得,在喧鬧的城市核心,有這樣一處清靜地,在當下時代也算難得的。夏天傍晚時分,混跡于操著各種口音的游客之間,在各個佛龕面前瞻仰流連。只覺得,佛是莊嚴的、肅穆的、仁慈的,簡單的神態當中包含了對人事和世界的諸多玄奧或樸素的看法,也蘊藏了如我一般俗人難以徹悟的秘密與啟示。那時候,因為母親篤信基督,我也受到影響。但只是覺得好,尤其那次做噩夢,念佛而無回應,求告上帝而迅速醒來,我才覺得,上帝可能是存在的。但細細自問,我還是一個沒有信仰的家伙,那些所謂的信仰不過是一種姿態,距離真正的信徒還有很多鴻溝天塹。
成都冬春時節時常陰霾,夏天和秋天見太陽較多。晚上散步,每一次,我都在文殊院或其附近將凌厲或懶散的夕陽送到諸多樓宇后面,然后從四周圍繞而來的夜色中,等待燈光把自己從某個角落找見。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發現,文殊院的僧侶們一般在下午五六點鐘作晚課。其中還有一些俗家弟子,虔誠站立其中,大聲誦唱如《大悲咒》《大明咒》《心經》等佛家經典。那種聲音猶如天籟,往往能使得我浮躁的心瞬間安靜下來,如烈日下猛然遭遇掠泉水而來的微風,如枯坐的冬天驀然升起一股持續的暖意。我不由地坐下來,在柱廊下傾聽,慢慢地,自己渾濁的身心逐漸瀅澈起來,沉重的世事與煩惱宛如低空灰土一般,簌簌落在了悄聲流動的細水微波之上。
單位在人民中路三段,向南可以直達天府廣場,向北是火車北站。幾乎每晚,我步行到天府廣場再返回,沿途都是銀行、商圈。獨自穿行在眾人之中,我感到了一種絲絲入扣的孤獨。而這種孤獨,是從眾人和車輛之上發散和傳達給我的。我想,一個人面對更多的人,他們卻都與你無關。一個人在繁華之中游走,商品和食品眾多,可你只是其中可有可無的一粒。偶爾,我會給自己說一句話,或者說給別人,但往往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究竟要說給誰。這種類似失控的思維狀態,讓我深切地感受到一種人之為人的無聊與悲哀。
其中一段時間,我萬般想念2009年3月9日凌晨去世的父親。雖然他只是一個非常普通的農民,但他對于我的心靈和精神支撐力,是無可替代、無以倫比的。起初,我不覺得父親有多么重要,可他一旦離開人世,我立刻就有了涼風穿心的孤獨與悲涼。作為一個農家子弟,從卑微的塵埃中掙扎到現在,用“浴血奮戰”一詞來形容毫不為過。世事如此蒼茫,人心何其浩瀚?我之所以如此在乎父親,蓋因母親是一個小心性的鄉村婦女,弟弟為人粗疏,他們倆雖然愛我、疼我、尊重我,但很多時候無法幫我分解內心和精神上的疼痛、煎熬。在這個世界上,唯有父親和妻兒是真正溫暖,讓我心有安處的;可對我最包容和理解的人只有父親一個。他沒了,我的內心忽然空洞無助,只覺得到處飄滿了猝然的不安與毀壞,背叛和傷害。父親還在世時,我不覺得自己這一生會遭遇到什么樣的突然襲擊和摧毀。長期以來,我一直無條件地相信,愛身邊的每一個人,總以為人心都是肉長的,也都是善良的,不設防,把自己交出去,即使得不到回報,但也絕不會受到傷害。記得少年時在村子里生活和讀書,因為對人太實誠,很多人占了便宜然后在背后嘲笑我傻。母親和其他親戚也都勸我說,要多長個心眼,不要輕易相信人,免得吃了大虧,后悔哭死都拿不回來!
可我仍舊不改變,這種純陽的秉性使得我在人生道路上吃過太多苦,也受到一些誤解甚至誣陷。痛定思痛,自己也想改變,但終究還是稟性難移。
往往,我走得渾身大汗,從夕陽的背影跳進黑夜的華燈。路上,似乎還能遇到一些奇怪的人,同性戀、變性者是最惹眼的。那種介于兩性之間的裝扮和神態,讓我有一種說不清的罪惡感。而那些老人,不化妝的女子,匆匆而行的中年男人,打扮入時的年輕女孩,背書包的學生,都能讓我從心底煥發出一種自然的親切與疼愛。人是最美的動物,深奧也簡單,復雜而又靈性,無論怎樣的一具肉身,都包含了時間及其在具體生命當中沉潛的力量與歲月迸濺的多種意味。
回到公寓房,洗澡、上網、看電影或者書籍。一個人的夜晚在整棟樓宇的各種聲響中持續深入。2011年夏天一個深夜,一陣歡愉的呻吟聲把我從睡眠中拽了出來。盡管自己也做過這樣的事,但對他人同樣的聲音仍舊有著一種莫名的好奇。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病態的偷窺,但那一刻忽然對男女之事有了一種激越的向往。甚至想,如果能變成一只蜘蛛或者壁虎,就可以肆意深入每個房間,把一棟樓所有住戶在夜晚的活動記錄下來,肯定是一部很精彩的長篇小說。我也覺得,每個人都是單獨的個體,即使從事全人類同樣的活動,其臨場表現,尤其是肉身和精神的內在感覺與體驗絕不會雷同。
當然,這種想法顯然病態,但作為藝術實驗或者文學表現,似乎是很有趣的。有一些初冬,貓叫聲貫穿了幾棟樓房,它們在用亢奮的情欲發出令人心神激蕩的呼叫聲,最終的聲音還很凄厲,好像與人融會貫通了一般。有段時間讀陳忠實《白鹿原》,幾次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淚。讀楊顯惠《甘南紀事》竟然愛不釋手,一晚讀完一本書。現在想來,之所以喜歡這類的書籍和作品,大致是個人秉性與趣味使然。我也是農民出身,又曾長時間混跡西北地區。有些東西與生俱來,并且左右一生,尤其是藝術鑒賞與精神溝通。當然,楊顯惠和陳忠實,乃至阿爾貝·加繆、博爾赫斯、葉芝、蘇珊·桑塔格、納博科夫、雨果、西蒙娜·薇依等等,依然是我最喜歡閱讀的大師與經典。更多夜里,我想親人,特別是兒子。他和媽媽在巴丹吉林沙漠,整天背著書包往返于學校和家之間,有時候頑皮如小馬駒,有時沉默如羔羊。想起和他一同玩耍的情景,忍不住笑出聲來。對于我來說,兒子是另一個自己,是最終會代替我在這個世上以血脈與形象綿延流傳的至愛之人。甚至,他和他的孩子將是替我看管這個世界的天使,無論我走了多遠,都會從他們的血液和骨頭當中找見。
想得多,夢見的也多。有數次夢見和兒子在老單位——駐鼎新綠洲空軍某基地人工湖一側的土坡上抓螞蚱,他在前面奔跑,我在后面追。追著追著,兒子不見了,我急得大喊大叫,他卻在湖心的亭子里笑著喊爸爸。有時候夢見和兒子在營區外圍的弱水河里捉魚,他撅著小屁股,晃著小身板,在落滿金色胡楊葉子的草地上奔跑。有時還夢見和兒子在河北南太行山老家爬核桃樹摘核桃吃,我也像孩子一樣,和他一人騎著一個樹杈,拿著青皮核桃對撞。
每一次醒來,就是一陣甜蜜,似乎有兒子身上的奶香味兒,在一個人的房間里緩慢升起。我的手指和胸脯似乎感到了他柔軟細嫩的屁股,特別是他那肉綿綿的小胸脯,宛若棉球一樣的小手、小腳,溫暖、可愛,充滿人間的愛意。記得我們在一起時,總是讓他幫我踩背,他撅著屁股爬到我背上,呵呵笑著蹦來跳去。2012年春天,兒子打電話來說,爸爸,我想去成都。我說寶貝你放假就和媽媽一起搬到成都了。兒子又說他特別想去杜甫草堂。我說好啊好啊,寶貝,你來,老爸就帶著你去杜甫草堂。
其實,兒子只是喜歡杜甫草堂的魚。而我,來成都半年后,才去了杜甫草堂。那是個周末,我像沒頭蒼蠅一樣找到。還沒進門,就感到了一種愁苦之氣。這個以詩歌把自己無限放大且冠蓋百代的人,生前的苦難與身后的光榮與贊譽,對比之鮮明,不僅是對當時王朝的一個莫大諷刺,也是與彼時文人的深刻比對。杜甫之偉大,是其詩歌對時代和眾生之苦的現場直擊,乃至對人生、生命、精神反芻式的吟唱、告白與升華的藝術能力和有如神助的天賦。
除了“三吏三別”,我還特別喜歡他的《贈衛八處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以及“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等名句。一個優秀詩人,他不僅能夠深刻地體驗到同類的生命困苦與精神厄難的真相,也始終與天地自然保持著一種呼吸相連、心跳諧振的精微聯系。草堂幽靜,竹林特別多,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樹木和花朵,曲折流水當中,巨大的金魚好像生活在天堂。杜甫生前困苦,而卻以絕代詩歌使得他居住過的荒野成為了無數后人紀念與瞻仰的場所。這種功德,是每一個人做夢都渴望的。著書立說,以思想和詩詞歌賦流傳后世,進而為萬代師表與魁星文昌,何其榮耀?即使如我這樣的小文人也時常作此妄想。
只是游人太多,吵嚷之聲似乎是對草堂的破壞。倒是一邊的浣花溪公園內,有一大片竹林,夏天,有些練太極的人在其中吐納,或緩慢動作。坐在小徑一邊的石凳子上,時間久了,會覺得天地忽然靜謐,諸多的行人完全可以視而不見,屏住呼吸,似乎能夠聽到云朵移動的嘶嘶聲,也可以聽到泥土下蟲子們破土的聲音。第一次發覺這個秘密是2012年夏天的一個傍晚,行人已經散去,華燈在別處,風把竹葉吹得像是一群懵懂的孩子。我一個人坐在那里,閉上眼睛,慢慢地,就進入了一種澄明的境界當中。人在很多時候都可以找到自我的,再大的世界,也都是一個人的。而一旦進入到了無我或者說大我之境,世界就小了,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個人的,一個人也是整個宇宙的。我想,杜甫當年在此寫作詩歌的時候,大致也經常會自我冥想,然后以神鬼之筆,寫下《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及其他不朽之作。
要是在草堂旁邊弄個小房子住下來,和杜甫做鄰居多好?但這是不可能的,現在城市管理已經使得每個人都必須量力而行,一個人有足夠的財富,才可以使自己的夢想落到實處。物化的現實與財富決定人生質量尊嚴的時代,讓我這個初入城市者感到沮喪。不僅是杜甫草堂,到每一處,我都有一種無著無靠的感覺,覺得一切都和自己無關。城市從本質上說是公眾的,人人生活在規則之內,他人之間。這種摩肩接踵的生活形式,從根本上是人對自己的一種困囚。幾乎從第一次拜謁杜甫草堂之后,老了回鄉村的想法便在內心日益高漲。我覺得,人本來也是自然之物,是大地放逐的孩子,壓根就不該用所謂的道路與樓房把自己框定起來。
在街上,看著一棟棟的樓房,我總是想,這樣有意思嗎?成百上千的人把自己分別鎖在一棟樓的某個房間里,吃喝拉撒,孤苦無依或熱鬧喧嘩,其實都很可悲,一層層的樓房和窗戶,感覺就像雞籠,有陽光照進來,就像是天空額外的施舍,有風橫穿,感覺就像樹上的鳥巢。人壓根就不應當把自己固定在某一處,與大地真實接觸不僅是生命的原有狀態,也是肉身和靈魂所需。我還多次對人說,再過十年二十年,人們便會徹底厭倦幾十年來趨之若鶩,甚至為之奮斗一生的城市,回到大地鄉野不僅會成為一種新的生活狀態,也是精神的一種自覺要求。
是不是已經喪失了回歸鄉野的能力?我經常這樣問自己。從1992年到現在,我一直在做的,就是努力把自己和鄉村農民的距離拉開乃至徹底拋遠,從而把自己轉變成真正的城市人或者說現代人。曾有一段時間,我以此為傲,與自己家鄉諸多的同齡人相比,我顯然優于他們,有一份工作,居住在大城市,這是他們乃至后代至今夢寐以求并發誓要用一生時間去實現的。但現在才發現,我才是真的受罪之人。對物質的苛求與在眾人中緊如弓弦地忙著高人一頭,于陌生之地孤獨游走,狼一樣追逐所謂的理想和夢想。如此消耗了大半生。這樣的一種人生狀態,實際上比在鄉村更苦。很多時候,只是佯裝一下自己如何高貴幸福罷了。而深層的內心困苦與精神磨難,無人知道也無法與外人道。
現在,我的母親還在。倘若有一天她也跟隨父親而去。我就成為一個喪失了故鄉的人。城市絕對不是我的。盡管我不排斥它。我只是擔心,自己又將是誰的呢?除了與自己有血緣關系的少數幾個,誰將收容我?城市或許不適合作為家。家,在我看來,是一種全身心的交付,是靈魂的依靠。城市和現代文明讓人更多地發現了復雜的自我,也迷失了簡樸而豐盈的自己。很多人在做一些貌似解放和挽救自己的事情,實際上在促使人本性中最美好的品質加速沙化與消逝。
就像我時常俯瞰的府南河。從成都軍區機關醫院到萬福橋,也不過幾百米。站在不高的橋上,水聲沉穩,泱泱流逝之間,兩岸燈火明亮。只是岸邊的玉蘭樹和青草,很少有人注意。有一段時間,我一個人坐在岸邊,要一杯清茶,在濃烈的水腥味兒當中,任由白晝減淡,黑夜裹身。時間如此容易消失,人在迅速變老。玉蘭花開了,幾場冷雨之后,又是一片芳香。河水永不斷絕,只是有時渾濁,有時清澈。有時候會運送一些朽木甚至被人廢棄的用具,也會載著失去泥土的雜草和落葉,向著低處默默奔走。我覺得河水就如同人和人的生活,我們所作所為,都不過是在給時間添加柴禾和灰燼,也不過是在為土地增加厚度,為后人制造一種念想或者麻煩罷了。
河邊小徑上,時常有人散步,老人居多。每當看到老兩口相互攙扶著行走,我就很羨慕。也想快點老去,就像他們一樣,兩個人在河邊緩慢行走,可以不說一句話,就那么相互攙扶著,看路,看水,在花香和水腥味兒當中,感受肉身被時間瓦解的脆弱和無助,以及對于生命之暮的深刻體驗。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和你一起,可以不同姓,但一定是同心并且相互仁愛的。當然,河邊石凳上,也有一些流浪者,夏天赤身躺或坐,冬天則轉移到附近樓下。我看到幾個,好像還很年輕。路過時候,我常常會猜測他們為什么一定要如此,大地之大,為什么要來城市乞討?有如此好的身體,到鄉村種地,自給自足不也挺好嗎?還有些中年男女。特別是那些三十到四十歲的女子,每每相向路過,她們神情猶疑。我知道,處在這個年齡的男女,內心甚至身體內都跳動著諸多不安分的水波,也布滿顏色不一、姿勢各異的花朵、猛獸與草地。
臨河的中國十九冶辦公樓前,每晚都有人跳廣場舞。夜色朦朧,我覺得每個女人的舞姿都很好看。盡管那些女人大都中年,但有些人的身材仍舊保持得很好。其中有幾個特別曼妙的,我忍不住停下來看。越看越喜歡,也覺得,舞蹈之美,是人所有肢體語言中最具有殺傷力的,她們將肉身之美發揮到了一種藝術與夢想的高度,盡管其中有濃烈的肉欲味道。很早以前,我就想,其實舞蹈不是來源于勞動,而應當是性。
回返路上,有諸多的小吃攤點,這些晝伏夜出的人,大致也是為生活所迫,或者說是一種謀生手段。成都的小吃乃至川菜,基本上是調料在起作用。吃東西,就是吃調料。我不覺得川菜尤其是小吃如何好吃,只知道,油水太旺,也不知道川地人為什么喜歡炒菜放那么多的油和調料。他們說,和當地氣候有關。環境氣候決定人的生活習性,自然對人的那種篡改、校正和賦予,無形而強大。
吃小吃的多數是年輕人和外地游客,在我看來,晚上吃東西是一種很壞的習慣。晚上大口大口吃肉,是一種令人鄙夷的行為。我覺得,食物對于人,填充之后,有美味的感覺,就足夠了。所謂的美食,也不過是舌頭的盛宴,以及片刻攝取的快樂。
夜里總睡不著,睡著了又很快做夢,離奇而又充滿想象力和戲劇性。譬如文章開頭那兩個,荒誕而有意味。很多夜里,關了燈,輾轉之際,我會忽然看到衛生間或者廚房門口有個人站著。而且每次都是女的。我驚詫,有一段時間也覺得害怕。朋友說,這是你氣血虛的表現,實際上是幻象。我小時候對神鬼之類的深信不疑,年歲大后,基本不信。但有時候也覺得,冥冥之中,可能還有一些力量或者某種力量的生成物,在我們周圍存在。
從2011年到2012年,我的活動范圍大致如此。偶爾去一次三圣鄉,那里是成都最近的農家樂及各種藝術場所的聚集地。武侯祠、錦里也去,寬窄巷子也很近。但除了陪朋友去看看,一個人不怎么去。我有一種自覺規避眾人,或者說不愿融入眾人的痼癖或者心理疾病。也有焦慮癥、抑郁癥和強迫癥。很多時候莫名地想,老娘下地干活的時候會不會遇到危險,妻子出外或者開車會不會不安全,兒子上學路上會不會滑倒,如此等等,讓我欲罷不能。以前,我以為這是一種愛的表現,現在看來,絕對是焦慮癥與強迫癥。為此也受到了一些誤解。有時候很嚴重。但在追問自己的時候,我還是堅定認為,愛自己的親人,無論何時何地,都要想著他們。任何人的一生,其實都做不到真正的兼愛眾生。一個人一生,與之緊密相連的,特別是貼心的,可以安放自己肉身和心靈的,也只有那么幾個。生存和更好地生存顯然是這個時代的突出主題,而生存一旦強勢于人倫,就體現出了它的殘酷性。
大致是2014年或者2013年下半年,我的活動范圍逐漸拓展。一個機緣是,認識了詩人梁平。他以前在重慶的《紅巖》雜志,后以特殊人才至四川為省作協副主席和《星星》詩刊主編。因為早年寫詩,對于《星星》詩刊,幾乎每個中國詩人都很熟悉并且心懷敬意。他在《閱讀的姿勢》《深呼吸》研討會時,特意邀請了我發言。算是第一次和他正面接觸。此后,和梁平先生很快熟悉。作為一個盤桓詩壇多年,創作實績與理論觀察兼具,培養新人并堅持詩歌專業刊物健康方向的詩人,梁平以多面、多能、深刻、自由、謙卑與有立場的姿態一直堅持在當代詩歌前沿。
幾乎與此同時,也結識了《星星》詩刊現任主編龔學敏。有幾次約他喝茶,聊了很多關于詩歌的話題。我驚異的是,學敏和我在某些認知上非常一致。學敏儒雅,有時候很幽默還很矜持,有時候機警而又不失莊重。我向他討要了幾本詩集,如《長征》《紫禁城》《九寨藍》《鋼的城》等。慢慢覺得,龔學敏低調,數十年來以獨立的詩歌寫作方式,構建了屬于他自己的詩歌疆域與詩歌形式。他對故地九寨溝枝繁葉茂的表達與呈現,對紫禁城黃鐘大呂般的“講述”和歷史情緒的張揚,對長征的在場性體悟與新鮮“抵達”。都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也是當下最具想象力,詩歌獨創意識,自我建構與反省能力的詩人之一。
這些話好像有點溢美,但凡讀過他詩作的人,相信也會認同我這些看法的。對于梁平和學敏,詩歌之外,更多的是兄長之情。梁平和學敏對于我這樣的一個外地人來說,一方面具有更大幅度地參與四川詩歌乃至其他文學門類的引薦和推薦意義,另一方面是我在成都可以有更多活動范圍乃至可以交心的兄弟之情。隨后,阿來、朱丹楓、鄒瑾、李平、劉紅立、牛放、呂虎平、嘎瑪丹增、彭毅、呂歷等等川地作家詩人,無論是生活還是寫作,甚至志趣上,都使得我獲益匪淺。
這些作家詩人學者和評論家,基本上構成了我目前的文學和生活交際圈。是他們,讓我有了更多的活動范圍,有時候,也找到了一種獨在異鄉逢知己的感覺。記得曾有一次和阿來同在平武和彭山,我沒想到的,已經是文學翹楚且仍舊保持不竭文學創造力的阿來也很幽默風趣,路上和他一起說話極其愉快。我素來喜歡插科打渾,弄一些幽默甚至比較低級的笑話,阿來也予以配合并且幽默至極。從《塵埃落定》到《空山》,再《瞻對》和《三只蟲草》,阿來是向上的,每讀他的作品,便會有一些欣喜感,其中的卓異性和新鮮感,正體現了一個作家持續性的創新能力。
鄒瑾不僅是省作協黨組書記,也是一位小說家。做事風風火火,魄力很強。有時候也喜歡開玩笑,大家一起不覺得拘束和累。這對我來說,有一種安心的感覺。裘山山是當年把我調來的恩師,幾年來,一直在軍區創作室跟著她編雜志下部隊,生活和寫作上蒙受的教益也多。劉紅立也是我敬重的一位詩人兄長,現實的睿智與通透,詩歌的急速猛進與建立于經驗和想象之上的創作,都令人側目。很多時候,他和學敏、彭毅等人對我的提示和引領令我有一種親人的感覺。我是河北人,在成都,除了妻兒,這些師友,對我來說是彌足珍貴的。我始終覺得,人就是和人一起的。任何人都不可能獨立存在,我們必然與其他人發生這樣那樣的聯系。只不過,有些是點頭之交,有些則能在很多時候讓你覺得安穩與可靠,甚至有了難處和困境,也可以找他們傾訴與表達。
2012年,妻兒來到成都,兒子先是在軍區附近的小學讀書,后又入四中學習。有一段時間,我每天下午去學校門口等他放學,然后幫他背書包,父子兩人乘坐公交車回府城大道的家。看著兒子越來越高的背影,忽然覺得自己老了。也覺得,在這座城市當中,我從不是孤單一個人,而是一家人和一群人。兒子在這里成長、受教育,要比西北好得多。人到中年,一切都開始為孩子考慮了。我注意到自己的一個心理變化是,越來越向父母親那一代人靠攏,特別是思想意識和倫理觀念,以前年輕時,覺得這一切不重要,向外拓展才是需要認真用力的,而現在,則以為內外一樣的重要和不可或缺。
往往穿梭在城市,從東門到南門,西門至北門,甚至到攀枝花、都江堰、雅安和廣元等地,都可以獲得一些情義上的安慰與精神的激勵。也有很多時候,一個人坐在文殊院的茶館里,老僧入定一樣閉目冥想,也像其他人一樣和朋友們高談闊論。有些傍晚時分,吃過飯,一個人到茶館坐坐,想一些內心的事情。2014年春天。我忽然又夢見了父親。他一個人在一面陽光充足的山坡上坐著抽煙,細長的眼睛看著一道深不可測的峽谷。他背后原本是細密的荒草,但在我攀登時,卻又換成了一片黑壓壓的森林。父親居然不等我,一個轉身,就消失在密林中。我使勁喊爹,卻沒回應。我哭,使勁哭,然后醒來。
妻子說,這是爸想你了,可以買些東西,到文殊院燒燒。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辦法和方式。但也覺得,父親一生都沒來過成都,又埋骨于南太行鄉野,燒些紙錢,他會收到嗎?妻子說,父子心是相通的,無論何時,他都會看到和想到。我覺得她說的非常有道理。我也知道,每年有些時候,文殊院夜間燒紙的人很多,比如上元節、清明節,很多的火焰把文殊院的紅墻燒黑了一大片。每次路過,我都覺得,躋身于城市的人,其實都無法找到自己在大地上的確切根脈了,只有憑借這種方式,向自己的先祖傳遞一種念想與感激。其實,這種行為,也可能含有對自己心靈祭奠或者尋求安慰的成分。
獨處時,我常會忍不住喊媽媽,對著墻角,或者某個空曠處。實際上,我們老家喊母親是喊“娘”的。我也清楚知道,自己完全不是在喊自己的母親,而是在呼喊另一個母親。這個母親,可能與生身母親有所不同。我很奇怪自己這種行為,也不知道究竟出自何種心理。但有一點我知道,一個人內心深處,總是有大片的空曠之地,也有說不清的疼痛因子。我們在世上,不惟外在的生活,反而是生活帶給人內心的困境、不安和疼痛更為猛烈和殘酷。
有一天,在文殊院坐著喝茶,我忽然又憑空叫了幾聲媽媽,自己覺得驚詫之余,在手機上寫了一首詩,名叫《叫媽媽的老男人》,用以表達這種飄忽而又奇怪的情緒。
“我喊:媽媽,媽媽,媽媽,媽媽/我當然有母親,但老家管媽媽叫娘/我在外鄉很多年了/很多時候,我喊媽媽/連續喊,自我驚詫,然后放聲哭//我不知道為什么哭/什么又值得我哭。哭在這個時代/沒有根,也沒有樹冠/人人都是枝葉。向天空毀于閃電/向四周敗于同類//媽媽,媽媽……只能無人應聲/這世界多么空曠啊/一個男人,叫媽媽都那么空/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他叫楊獻平,他空/他時常用舌尖捉拿悲痛,從外部收集不幸。”
或許,這是我最近一段時間的靈魂狀態。我知道,象征和隱喻之外,詩歌還有讖語和預言功能。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有一些異常的心理和行為,也不知道為什么會突然寫下一些看起來毫無來由的詩句。就像我在成都,現在和以后,有時莫名振奮,有時也無來由地沮喪。我知道自己很脆弱,也很堅強,盡管人到中年,但還有一些夢想,最重要的是責任和義務。關于人生乃至更多的世事和個人方向,我似乎知道,又不知道。在成都,也許我只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好好地安頓下來,并且與這座城市繼續產生更深度的契合與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