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長林
六十五年前(1961年)的9月8日,時任教育部副部長兼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長的著名語文教育家葉圣陶(以下簡稱“葉老”),在內蒙古自治區首府呼和浩特,為語文教師做了一次以《怎樣教語文課》為題的長篇講話。講話的背景,我沒有查到。但可以想象,這在當年,一定是內蒙古教育界的一件盛事,更應該是廣大語文教師的一件喜事。查閱《葉圣陶教育文集》等有關著作,葉老鮮有專為一個地區的語文教學作報告的例子,內蒙古享有了這份厚愛與資源。
推測一下,現場聆聽報告的教師,即使當時只有二十歲,現在也都進入了耄耋之年。光陰荏苒,世事滄桑。今天,恐怕知道葉老到內蒙古作報告這件事情的人已經不多了,好在有文獻傳世。《葉圣陶教育文集》(人民教育出版社 劉國正主編)第三卷收入了這篇沉甸甸的講話全文,后人尚可憑此 “聆聽”葉老對內蒙古地區語文教育的殷切囑托,學習葉老對語文教育的精辟見解,進而更理智、更自覺地做好當前的語文課改工作。
葉老的講話內容集中,觀點明朗,語言樸素,感情親切。這也是葉老所有講話及文章的一貫風格。每次捧讀,我心里都有靜聽長者傾心懇談與叮囑的溫馨。話!怎么實在就怎么說,理!怎么通俗就怎么講,時時想著聽話的人和讀文章的人。讀著讀著,我就由自己的體驗想象出了當年會場上大家心領神會、頻頻點頭的互動情景。近日,再次捧讀這篇講話,我就萌生了一個想法,應該盡快把講話內容推介給今天內蒙古的廣大語文教師,請大家有機會都讀一讀,相信大家一定會從中找到解決當下問題的“語文之道”。
葉老的講話從當時媒體討論的熱點——“文與道”的關系開篇。他告訴大家:“‘文與道的問題,原來不是語文教學方面的問題,而是文學創作方面的問題,即為什么要寫文章和寫些什么的問題。”接著,他針對“文以載道”與“文以言志”這兩派意見,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彌合了分歧。他認為無論是“文以載道”所堅持的文章要表達政治思想,要為政治服務,還是“文以言志”所主張的寫文章是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而言,不一定要講什么大道理,沒有不表達作者思想的文章。文章要反映“人們對事物和周圍環境的看法,大至宇宙世界,小至一花一草。有什么樣的世界觀就會寫出什么樣的文章,決不能脫離自己的世界觀而寫出文章來。在一篇文章中,或者明顯地、直接地,或者曲折地、隱晦地,歸根結底都是反映作者的看法”。無論大道理還是小道理,終歸都要講道理。
緊接著,葉老著重講了語文教學中的文與道的關系處理。他認為,“只要把文章講透了,也就是‘文與‘道兼顧了”。“至于講一篇課文是否要外加政治思想內容,我想不需要了,把課文本身講透就足夠了。”“所謂講透,就是讓學生充分領會和消化文章的內容,變成他們自身的東西,化為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同時還應把這篇文章的思維方法、語言的運用方法講透。使學生學習了這篇文章以后,在思維方法和語言運用上也有變化和提高,能在生活中運用這種思維方法思考問題,運用這種語言方式寫文章”。他強調,“在講解的時候,一定要講明語言的運用和作者的思路——思維的發展來講內容”。這段話,實際上就解決了今天大家一直視為難題的教學過程中“工具性與人文性”統一的問題。怎樣統一?在語言教學的過程中統一,在循文求義、據文解義的過程中統一。“不能把兩者分開來講,這一堂講思想內容,另一堂專門講語言,只有把兩者結合起來,這堂課才算成功。”既不能架空語言講內容,也不能拋開內容孤立地講語言,而是“要靠講明語言的運用和作者的思路——思維的發展來講內容”(畫線部分為筆者所加,下同)。我認為,加了著重號的這句話已經明確地講清了語文教學中實現“工具性與人文性統一”的原則與策略,隨后所引話語,則告訴我們,人文就在文本中,不能添加,不能附會。這些對解決今天語文教學中的問題是何等的有益啊!
這里提到了“講透”文章,但這個“講透”,并不是由教師全部包攬,根據我對葉老全文的理解,這個“講透”解釋為“學透”似乎更為確切。葉老說:“過去的所謂‘講,就是教師講給學生聽。講的辦法是逐句逐句地講。這種講法是不好的,只有少數優秀教師不采用這種講法。”我認為:“教文言文也不應該逐句逐句講,至于逐句逐句講語體文,那簡直是浪費學生的時間和精力。所謂講,應當理解為給學生以指點和引導,使學生逐步達到能自己閱讀。假如一篇文章,學生能充分理解,那么教師就用不著講了。”“我也主張預習,學生預習而領會了的就用不著講了。”“這樣看來,學生能夠理解和領會的東西,教師完全可以不講。學生了解不透,領會不深的地方,才需要教師給以指點和引導,但是也不宜講得瑣碎。教師要善于引導學生自己多動腦筋,適當地多動腦筋,腦筋是不會受傷的。”“經過教師指導,學生還是不能自己了解,自己領會,那就只好由老師講了,還得注意講的多而啰嗦,不如講得少而精。總之,講的目的在于達到不需要講。如果一個老師能做到上課不需要講,只做一些指點和引導,學生就能深刻理解,透徹領會,那就是最大的成功。這樣做能使學生讀了若干文章以后,觸類旁通,自己去領會別的文章。學生必須會自己讀書,不能老是帶著一位老師給他講,所以,我們要培養學生獨立讀書的能力。”葉老對“講”的目的、內容、方式所做的闡釋,與今天的課改理念極其吻合而又非常具體,比起聽過的一些從概念到概念的理解起來非常難懂的報告來,實在有賀敬之回延安“雙手摟定寶塔山”的親切感。
講話中,葉老針對基本訓練中只顧語言文字方面,忽略思維訓練的問題,從觀念和策略的角度做了深入淺出的講解。他說:“語言和思維是分不開的,語言是思維的固定形式。只有想清楚了才能說清楚。我們常說某人說話寫文章沒有條理,沒有條理,因為他沒有養成很好的思維習慣,亂七八糟地想了,也就亂七八糟地說了、寫了。所以教語文的一項很重要的任務就是訓練學生的思維,訓練思維的材料就是課文。”“在學習一篇文章時,就要學習作者是怎樣動他的腦筋的,看作者是怎樣想和怎樣寫的。教師一方面給學生指點和引導,一方面督促學生練習,這就是訓練。語言的訓練,要讓學生在語言實踐中去領會,去比較,這從小學階段起就應注意。”這些話,包含了如下新理念:在語言實踐中學習運用語言,用教材訓練學生的思維,只有想清楚才能說清楚寫清楚。談到基本訓練,葉老還對語法修辭的教學給出了很好的建議:“我們給學生一些語法訓練,目的就在使他們由不自覺達到自覺,即使說復雜的話也能百分之百準確,不犯語法錯誤。”“在中學里還要教一些修辭知識,篇章結構知識,這些知識化為語言和思維的習慣了,運用的時候就會自覺地不犯錯誤。”“對于我們當老師的來說,應當系統地學習語法修辭知識,達到非常熟練。但在教學生時,不宜像你自己學習的時候一樣,只要教一些最簡單的,主要是使學生能實際運用。”“學生不是專門研究語法修辭的,所以教師不需要把自己所知道的全部教給學生,只要讓學生知道和掌握所需要的最基本的東西就夠了。”課改之前,語法修辭教學上出現了過于追求靜態知識的系統性的問題,是因為沒有很好地貫徹葉老的講話。《語文課程標準》實驗稿在語法修辭問題上經歷了太多的躊躇,還是因為沒有很好地理解葉老的講話,修訂稿的表述,則回歸到了“只要教一些最簡單的,主要是使學生實際運用”的精神上。由此可見,葉老講話的遠見卓識。
講話中,葉老還用較大的篇幅闡述了讀寫結合的問題。他明確提出“作文教學應當和閱讀教學聯系起來”。認為“把課文講好,使學生學習每篇文章的思路是怎樣發展的,語言怎樣運用的,這就是很好的作文指導”。“不要把指導閱讀和指導作文看成兩回事。”關于作文的命題和批改,葉老也提出了很好的建議,大家閱讀原文時可去細致了解,不再贅述。
語文課改十多年中遇到的許多所謂“新”問題,實際并沒有超出葉老早在三四十年前,五六十年前甚至更早的時間就已經密切關注的范圍,諸多 “新”的問題只不過是老問題的新形式而已。一些老問題之所以長期以來沒有得到很好地解決,不是缺少民族自己的教育理論,而是已有的先進理論未能引起足夠的重視。隨著課程改革的不斷深入,我們有必要重溫《葉圣陶教育文集》,重溫《二十世紀前期中國語文教育論集》(近年修訂再版更名為《國文國語教育論典》),到自己民族的教育思想寶庫中去虛心地學習,繼承先進的教育理念,借鑒科學的教學方法,而不應過分地去注重“拿來”別人的“理論”,把別人的“理論”和“主義”奉為至尊,而對自己民族寶貴的教育傳統持虛無的態度。
《怎樣教語文課》是葉老親自送到內蒙古的寶貴財富,內蒙古的教師理應倍加珍惜。在課改前行的路上,再讀、再品,我深切地感受到了葉老思想的歷久彌新,歷久彌真。由這篇講話聯系到葉老的全部著作,我認為,語文教師應該把讀葉老的書作為奠基性的事情來做,就像中醫必須學《黃帝內經》一樣,用葉老的思想打好理論的底子。內蒙古教研室已故教研員、全國語文界知名專家丁培忠先生的“語文整體改革”靠了這個底子,赤峰教育學院教授李敬堯與喀喇沁旗教研室原主任韓樹培先生共同主持的“導學式”教學體系研究靠了這個底子,他們都是踐行葉老語文教育思想的榜樣。一句“教,是為了達到不需要教”,容納了多少現代的所謂新理念,無論是“先學后教”“以學定教”,還是“少教多學”“用教材教”;無論是“以學生為主體、以教師為主導、以訓練為主線”,還是“一切為了學生的發展”等等,都沒有超出這句經典話語的精神范疇。
現在,大家在講弘揚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時,不能漠視語文獨立設科,百年來仁人志士前赴后繼的努力成果,不能一切都是古代的好。系統地讀過葉圣陶先生的語文教育論著,系統地讀過《國文國語教育論典》,我們才能真正知道百余年來我國語文教育理論研究與實踐的豐碩成果,才能客觀而理性地看待語文教育的傳統,才能不在無知狀態下枉議傳統,才能頭腦清醒地做好今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