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宇卿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116081)
以平淡現深情
——《葉圣陶先生二三事》的細探
毛宇卿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116081)
80年代興起的學者散文是“抽象思維”與“形象思維”綜合的體現,將“作家”與“學者”之間構建起一架橋梁。張中行先生的《葉圣陶先生二三事》把對文學的深思與對葉圣陶先生的懷念以淡雅的情感、節制的筆法、智性的思考巧妙結合,“情”、“理 ”、“識”于樸實中相融,以平淡現深情。本文將從節制的筆法對人物的詮釋、學術智性的雅致體現、寄隱于顯的人生觀照三個方面探析此文。
平淡;深情;筆法
散文主體對對象世界的書寫,所呈現出的藝術語態與其本身存在著直接的關聯性,可以說主體的精神存在與情感包孕決定或影響著散文本體的生成,并且也影響著人們對于這種書寫的認知和詮釋。文章的字句皆是來自主體的情感,通過微妙地鏈接與玄巧的組合傳遞作者的精神。張中行先生的文章以質樸無華、不事雕琢見長,其文雖“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然其情、其理卻在引經據典的文字中洗盡鉛華達到返璞歸真的誠摯與通脫。文章第二段主要描寫葉圣陶先生的品格,作者用了“單一的儒”來概括。 “躬行君子”與“學而不厭,誨人不倦”是“圣人”心向往之而未能,然葉圣陶先生卻“偏偏”做到了。“偏”在《說文解字》中這樣解釋:頗也。頗,頭偏也。引伸為凡偏之稱。故以頗釋偏。二字雙聲。“偏偏”二字連用作副詞給讀者帶來帶有驚奇的意想不到的心理效果。黃道周的《節寰袁公(袁可立)傳》稱“智者不能謀,勇者不能斷,慈者不能衛,義者不能決,賴圣人特起而后天下晏然。”“圣人”是儒家對“止于至善”的人格追求,是有限世界中的無限存在。張中行先生學識淵博、縱橫古今,傳統經典的引用與“偏偏“二字巧妙銜接,用字雖簡卻將中國傳統文化與葉圣陶先生密切聯系于無形中體現出葉圣陶先生的人格高尚,作者對葉圣陶先生的尊尊敬與欽佩暗含其中,這與張先生提到“立德”方面“葉圣陶先生總當排在最前列”是一種簡潔自然、周密有序的對照。
著名學者季羨林作為張中行的老友對其文章給出很高的評價:“在現代作家中,人們讀他們的文章,只須讀上幾段而能認出作者是誰的人,極為稀見,在我的眼中,也不過幾個人。魯迅是一個,沈從文是一個,中行先生也是其中之一”。張中行先生的作品語言極為獨特,鮮活而富有張力的思想在其學識的儒養、理智的節制下化為樸拙清淡的文字,多以短句呈現。文中在寫到葉圣陶先生日常生活時以細節描寫表現人物,送客時葉圣陶先生“走過三道門,四道臺階,”一個送客的日常現象在其藝術加工中以看似口語化的漫心閑談呈現,“三道門,四道臺階”這樣以量詞表達的能指蘊涵的所指指向作者對葉圣陶先生“做人”的書寫。“鞠躬”、“口說謝謝”,幾個細微的動作卻是對人物“德行”的生動體現,而且“送到大門外才告別”,“看到來人上路才轉身回去”,兩個“才”的使用暗含強調意味,葉圣陶先生的品德高尚、君子之行、質樸無華雖表達無聲卻處處有聲。寥寥數語呈現一副動態的畫面,葉翁送客的情形如在目前栩栩如生。在晚年,已經不能起床,這樣的情況下送客時還是“舉手打拱,不斷地說謝謝”,力不逮仍然極其誠摯,張中行雖然以內斂的方式表達,葉圣陶先生的高尚品德卻在這樣不加修飾的短句中躍然紙上,只字未提“德”而無處沒有“德”。
韋勒克曾提醒我們,藝術與非藝術之間,文學與非文學的語言用法之間沒有明確的區別也沒有絕對的界限,是具有流動性的。散文是個人體驗的文字凝結,個人寫作態度、行文法則、表達方式的不同使得散文存在的形式具有多樣性,但一位優秀散文家的文本必定體現所經歷的時代,包含健全的情感心智、完善的人格心理所體悟的思考。張中行先生的工作與著述偏重于語言文字方面,其心靈土壤的豐厚、淵博的學識積累、奠定了本文“智性”的基調,使其有情之余又不乏“識”的感悟,學術智性得以雅致體現。
這篇散文情深而言淡,充滿著理性的樸實,具有理性和邏輯的力量。正如張厚感、陶文鵬對其的評價:“他調門不高,但其風骨,其智慧,每每沁人心脾,啟迪后學。”1在本文七到十段作者從語文的研究方面詳寫葉圣陶先生為人的另一面——律己嚴,著重表述葉圣陶先生“寫話”的語文主張。第七段闡述了對于“在寫作方面應該用什么語言”,很多學者“若即若離”,而葉先生提出正面的主張——寫話,即“嘴里怎么說,筆下就怎么寫,”強調用語要用“簡明而有條理的口頭話。”張中行先生在《白話與口語》中也曾對言文一致的可能與難于一致的阻礙做了層層深入的分析探究,并多處舉例進行論述,君子和而不同,作者認為雖然“寫話”的細節仍不甚完善,但“當作行文用語的一個高標準看,總是既正確又對癥”,這對葉圣陶先生的“寫話”觀點著實是一個辯證又中肯的評價,表明葉圣陶先生的“寫話”主張在一定程度上與張中行先生的語文觀點是一致的。張中行先生對于葉翁的語文主張進行了批判繼承,既吸取其精華觀點又在自我學識的基礎上進行加工,所以對于“文風”的說明,在葉圣陶先生重視的“簡潔”方面又補充了自己鞭辟入里的見解,在葉圣陶先生注重“字”的基礎上提出自己的體會:“一是偏重用語,二是意在強調,精神是可簡就決不該繁。”其對于學術的智性思考在這里以簡潔的文風雅致地體現出來,在葉圣陶先生注重“字”的簡潔方面又進行了新的探索,捕捉重點強調精神的“簡潔”,這樣的觀點從內心最深處出發而延伸到表層的“簡潔”,深入葉翁觀點的本質進行細致的探索與追尋,由淺入深信筆展開,又去繁就簡,理性與智性在周密的行文中凸顯,所得結論就頗為嚴謹。
王安憶稱散文為“情感的生命”,散文來自于作者對人生的體驗,感情是一種主觀性心理反應,充滿“原生態”的味道,但散文家對感情的描繪絕不是抓住浮光掠影的情感泛泛而談,而是要調動自己的藝術手段,經過有選擇的過濾與藝術性地處理,通過具有個性的表達,將隱藏于生活中的最感人的情感挖掘出來,在情感的基礎上體現作者的“生命向度”與“人格智慧”。散文的情感內涵與“此在”的“日常生活”緊密相連,所以分析散文應該抓住作者筆下的鱗牙細爪,抽絲剝繭地深入分析,透過顯在表層洞悉其隱于文中的奧妙。
《葉圣陶先生二三事》雖然行文平易,但卻內涵深厚,作者的內心情感、精神內涵以溫和平易的態度包孕于文字之中,穿透顯處的白描敘述,于小處入筆深入內在,我們會發現其顯中有隱。文章第五段敘述文革大風暴來臨時有幾處很有意味的描寫。我在京“小住”時去看望葉先生卻不得,當葉先生看到“我”留的信件地址是公寓“感到很悲傷”,他的“悲傷”是來自于以為“我在京城工作這么多年,最后淪為住住旅店”。我看了葉圣陶先生的信,也很“悲傷”,我的“悲傷”是,想到十多年的社會現象,感慨像葉圣陶先生這樣的人竟越來越少了。在這里“悲傷”是雙向的,那時的“我”處境艱難,看望葉圣陶先生的機遇來自于“以臨時戶口的身份在妻女家中小住”。在動蕩的年代,“我”被剝奪了正常戶口,回家只能以“臨時戶口”的身份,與妻女團圓卻不能長久只是“小住”。“他為我悲傷”悲傷的不僅是我自己的境遇,而且有對社會的無奈,而“我”的悲傷更多來自于個體內在情感,是對社會現象的延伸,文革期間特殊的社會環境讓人人自危,真摯的關懷就倍加珍貴。“他”和“我”的兩種悲傷在這里成為雙向特指,共同指向對方與社會現象,高山流水般的情誼蘊含無限深情與真摯,點到為止卻余韻無窮,留一片空白給讀者回味。有人曾這樣評論張中行的文章“在敘寫人物的同時,他其實也是在記錄著自己的心聲,寫人也是在寫自己。”2這一段敘述中,作者以一顆平常心洞察人世,深厚的學養讓文本敘述從容冷靜,看似不經意的語言有舉重若輕的效果,在顯處寫圣陶先生“待人厚”,而自己的人生際遇卻隱于文本敘述中,既有對人生形而上的思考,也有對社會現象理性通達的觀照。“如話”般的透徹在敘述中不知不覺地潺潺流入讀者心里,作者與讀者在這里像一個老友,一起感懷思索人生,在素淡的描摹中,很自然地升騰起情感和哲思。
“散文需要高曠的境界”3,張中行先生的文學創作風骨在此篇中含蓄地若隱若現,其博學、其通脫、其知性、其平淡、其深情、其曠達都折射出心靈強大的光芒,熠熠生輝。看似不加修飾的恬淡筆墨卻擲地有聲,羅丹的《遺囑》中曾這樣說道:“真正的藝術是忽視藝術的”,先生對葉翁的懷念便在情深辭樸中詩意地棲息,孵化出淡化藝術的極具藝術的感動人心的散文精品。
注釋:
1.張厚感、陶文鵬.詩詞讀寫叢話· 前言[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3第3頁.
2.馬瓊.當代的“世說新語”——論張中行的“品人”散文[J].名作欣賞,2015.12,第107頁.
3.林非.散文需要高曠的境界——從朱金晨散文集《一蓑煙雨》談起[J].文學報,2007.1.25,第2頁.
毛宇卿,女,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