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化冰
(吉首大學 歷史與文化學院,湖南 吉首 416000)
漢字入苗疆:清水江文書的正統性建構
楊化冰
(吉首大學 歷史與文化學院,湖南 吉首 416000)
清水江文書是清水江流域的少數民族聚居地區保留下來的漢文文獻,涉及到清水江流域社會經濟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是,這些文書并不是憑空出現的,而是在繼承當地少數民族“刻木為契”以及習慣法的基礎上,用規范的文字進行置換,這個過程即稱為“漢字入苗疆”。從中央王朝向清水江流域引入漢字的過程分析當地少數民族如何對國家政策進行回應與接納,從中發現“漢字入苗疆”的結果體現為當地少數民族對中央王朝的認同、接納以及關系的密切和頻繁化,這正是一種正統化的提升,而其正統化的具體體現為融入到文書中的漢字,有鑒于此,這段過程理應理解為清水江文書正統化的建構。
漢字入苗疆;清水江文書;正統性
費孝通先生在《鄉土中國》中鄭重提到“文字下鄉”[1]這一概念,即漢字對鄉村社會具有十分重大的影響。當然,費孝通先生是針對“同質性”的漢族社會而言,可以稱為“文字下鄉”。但漢字進入“異質性”社會的文化場景中,筆者認為,把這樣的文字活動再稱為“文字下鄉”可能就會出現很多理解上的歧義。為此,筆者認為漢字進入到清水江流域的地方社會,最好稱為“漢字入苗疆”。
歷史上,苗族是一個只有語言沒有文字的民族。人們依靠刻木為契等方式去進行交流與記憶。南宋文人朱輔的《溪蠻叢笑》[2]就已經記載了清水江流域居民有刻木為契的習俗,即人們多在木頭上刻以各種劃紋表示不同的意思,甚至議定某種區域性的禁約規范也僅以埋下某塊石頭來表示。至于民間的借貸等契約關系也多以此來記載。這樣的方式會導致很多認識和理解上的缺陷,推廣到實踐應用中有較大的局限性。
隨著中央王朝的權威逐步深入到苗疆地區,與此同時,漢字作為歷代中央王朝的國文也開始在當地推行。但由于各種原因,當地鄉民中還是有大部分看不懂漢字,在這一過程中,就必然會請很多會漢語的先生來教他們學習漢字或者充當契約中的代筆等角色,這個過程的最大好處就是他們用漢字寫成的文書可以被官府、外鄉人以及其他民族所接納,得到更廣泛的使用。這也體現了當地鄉民愿意與中央王朝取得一致,同時,用漢字書寫的清水江文書也在使用范圍上得到了擴大,增強了其通用的威信和價值,成為一種權利的象征。這里需要注意的是正統化最早的體現是對皇帝以及朝廷的認可,但本文所指的正統化體現于與中央王朝大政方針政策取得一致。因此,漢字入苗疆,是清水江文書得以以現成的方式定型的結果,其中都隱含著對正統化內涵的不斷提升,這些都意在于推高清水江文書的正統化和使用價值。
從歷史上看,在兩千多年前中央王朝就已經開始對清水江流域的苗疆地區實施影響和教化了。元代時,隨著清水江流域的開發以及在當地普遍推行的土司制度,中央王朝對苗疆地區的統治得以加強。到了明代,對苗疆地區的建置過程主要通過將其進駐地區的行政權逐漸交由當地土著上層自行管理,同時以設立衛所(堡)的“軍屯化”方式進入。值得一提的是,現今發現最早的清水江文書主要產生自明代中后期,時間從1466年到1643年[3]。而從現有清水江文書中的13件明代文書看,其中有五件是直接與屯田屯民相關的契約合同。這就說明中央王朝在苗疆地區施行屯田屯軍過程中,部分漢族軍民逐漸遷入到苗疆地區,使漢文化與苗侗民族文化有了進一步的交流。
例契一:
永安鄉□□□□□□□細仔□。會洪武二十二年,銅鼓衛當軍隨營住坐,田地拋棄。至天順六年,回籍尋認產業。有□□里□□□□□□□遺丁□。甫后,至□□□邦禮、覃心亮,備情具告本縣,□□差里長粟天隆、老人梁漢方為憑。本甲人等詣田□□□等,當官退出。前后田地與□□□,□□白就。憑里老鄰右人等立寫合同,傳批與本管里長粟文海、江耕種,秋糧米壹石陸斗柒升□□□送納。立寫合同二紙,在后再不許□□?!跆镩_寫土名于后:一處板竹楹腳田,計種兩斗五升,至□□□□一處寶爽田,計種兩斗,下至□□一處寨腳田,計種兩斗五升,抵□□□□一處板溪田,計種一斗,抵□□□□一處勤文斗,計種三斗五升,一處□林田,計種四斗,抵覃思保田一處門首田,計種一斗五升,梁受□一處廟腳水塘參□,抵田一處大長沖,計種兩斗,上抵□□□計種一石參斗五升,秋糧米□□□七升。
情愿立寫合同人粟文海、粟文江,里老粟天隆、梁漢方,同鄰梁□仕、楊通行、梁辛丑,□甲石彥聰、張全、粟勝樂、梁隆,依□書人梁漢景批管。
成化二年八月初□□□①
這份“成化二年(1466)吐退坐住屯田及轉批合同”的官府裁判文書產生于今天柱縣坌處鎮抱塘村,這是迄今為止發現最早的一份清水江文書,其內容主要圍繞國家軍隊與當地鄉民之間的關系展開的。在文書中我們可以看到:第一,立契的原因是調解退還被侵占的屯軍田地; 第二,文書中所提到的地名“永安鄉”及“里長”,表明當時該區域在行政上已有完整的明代鄉、里、甲制度[4];第三,這里需要注意的是,在苗族侗族地區,從來不丈量土地面積,通常都是用谷種用量去標識土地面積,這是慣例。因此文書中所涉及的田地范圍是極其廣袤的,幾乎涉及了今天柱縣與錦屏縣的很大一部分區域;第四,從文書中漢字的使用和書寫的規范程度,不難看出漢字已經深入該地,官方契約書寫形式已經和內地取得一致。因而這份文書可以看成是“漢字入苗疆”的一個較早的例證,它表明“漢字入苗疆”到了公元1466年時已經達到了很高的水平,“漢字入苗疆”已經成為一個不爭的事實。
“漢字入苗疆”通過置換以往的“刻木為契”使得清水江文書得以出現,因此例契一中的文書可以看作是現存清水江文書的發端。所以,宏觀上講,國家對少數民族地區的開發程度是決定契約文書成熟程度的政策力量。中央政府在將少數民族“邊疆”地區納入國家行政版圖的同時,一套成熟的契約文書制度也在這里推行。雖然訂立契約的內容紛繁復雜,但相應的國家制度必然成為立寫文書的基本規范。值得一提的是,當時已開始使用成熟的漢字書寫契約文書,這就表明契約文書的形成也是當地少數民族回應與接納中央王朝方針政策的結果。
漢字是我國歷代中央王朝統治國家的有效工具,被確認為中央王朝的國文。漢字也是作為某種形式的國家力量,可以更廣泛、便捷地將國家的法律、儒家思想等傳播到清水江流域,實現對當地更有效的統治。
清水江下游絕大部分地區雖然被稱為“生界”之地,中央王朝的控制相對比較松散,但是對其管理一直在逐步加強,元明兩代就從來沒有中斷過。到了清代,更是緊迫的提到了施政議程。如:順治十六年(1659),時任云貴總督的趙廷臣就上奏《撫苗疏》:“今后土官應襲,年十三以上者,令入學習禮,由儒學起送承襲。其族屬子弟愿入學者,聽補廩,科貢與漢民一體仕進,使明知禮義之為利。則儒教日興,而悍俗漸變矣?!盵5]此處的“聽補廩”是清政府為了鼓勵當地少數成員學習漢族的禮義文化,提出給他們發放銀兩以補助他們生活的優惠舉措?!翱啤笔侵缚脊γ?,“貢”是指把優秀人才選拔、推薦給國家。這里的“科貢與漢民一體仕進”即鼓勵苗童參加科舉考試,與漢民一起入仕。這份奏章提出的時間是順治十六年,值得一提的是,順治十六年是清政府正式接管貴州的開始,這是一接管貴州就準備執行的政策,可見當時清政府對苗疆地區教育的重視程度,提出諸多優惠政策以鼓勵和提高苗疆地區少數民族成員學習漢文化的積極性。
到了雍正年間,清政府為了進一步加強對少數民族地區的管理,在對清水江流域地區進行大規模的改土歸流及設置“新疆六廳”②后,包括清水江流域中游地區的“化外”之地也基本納入到中央王朝的統治區域內,規范的行政建制開始逐漸深入到苗疆腹地。時任貴州總督的張廣泗曾上奏《設立苗疆義學疏》“于撫綏之余,必當誘植彼之秀異者,教以服習禮義,庶可漸臻一道同風之效………”[6]這份奏章實際上為在清水江流域全面開設苗疆義學奠定了政策實施的基礎。這就使得漢字教育在國家權力的推動下,不僅能在苗疆的邊緣地區得到推廣,更是深入到了苗疆腹地,使得很多沒有接觸過漢字的少數民族成員也開始有機會接觸并學習漢字,推動了苗疆腹地漢字普及化的進程。這就使得漢字在清水江流域的苗疆地區能夠得到全面快速的普及應用,為清水江文書在當地的普及化奠定堅實的制度保障。
至今尚存于天柱縣坌處鎮抱塘村的《遠口坌處鳳鳴館碑記》載:“圣賢垂訓,啟迪為先。朝廷設科,建學為首。是故三代以來,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造士之端,其由久矣。況今圣主治世,祟尚儒林。國有學,黨有庠,家有塾,此固道一而義同者也。我團原有舊館,世講學其中。奈基非久臧,數徙靡定,竟未有名焉。至乾隆丙辰,于村左選地,卜其山明水秀,峰巒排列,復遷于斯。前人因其地屬高崗,咸思羽儀王國,遂額曰鳳鳴館。既定之后,地靈人杰。庚午乙亥,疊採泮芹。自是,文運日新,其進難量矣。及二十一年丙子春,父兄視其舊館窄狹,鼎新重建,而其啟迪后人之意。雖不僅為取第占鰲之計,然茍于中而造就有成,將日若巽成,或騰蛟起鳳,或附鳳攀龍,何莫非鳳鳴之。應父兄之愿興夫!朝廷作人之應同哉,是為序!斯館址于坌處抱塘,大清乾隆二十一年歲次丙子春立”③。
據考證此塊碑文所記載興建學館事宜是清水江流域建得較早的學館之一。從這塊碑文中可以看出,其一,學館的重修表明當地鄉民重視文化教育,主動擴建學校規模,這就促使當地接受文化教育的人群擴大化以及受教育的程度日益深化。其結果直接推動了鄉民中懂漢字的人越來越多,用漢字的人也越來越多,使用符合國家規范化漢字的人也越來越多。這就使得“漢字入苗疆”在當地更加深化、融洽、協調、提升和推廣。那么其直接結果也增進了書寫文書的群體越來越大。其二,苗族鄉民自身在主動要求正統化。當地少數民族在懂得漢字的重要性后,積極回應國家政策,主動要求學習漢字,其實就隱含著其自身正統化在不斷得到提升。
同時,筆者在岑板寨進行田野調查時偶然發現一塊碑文,其記載如下:“嘗思朝廷無字,何以治民?草野無字,何以制產?街衢無字,何以貿易?故人人當所敬惜也。我等念及此,因約地方信男善女,共發慈心,成一字塔,藏以免泥涂圣賢也。是以為序。咸豐三年仲秋立”。
這塊碑上還刻有化首、經生職員、經生及58人捐資名單及金額。這塊碑文表明當地鄉民在認識漢字的基礎上,進而將漢字神圣化,因而修建了此塔。把寫有漢字的的紙張收藏于塔中,避免污染,以免褻瀆其神圣性。這雖然是一種宗教信仰,但其背后卻隱含著人們對文字的崇敬,希望人人都要崇敬漢字,這表明“漢字入苗疆”已經深入人心??傊瑥牡胤轿墨I、碑文上可以看到,“漢字入苗疆”至少要經歷三個歷程:首先要懂得漢字;其次是使用漢字;最后則是漢字的使用范圍和規范與國家逐步取得趨同,這是一個教化的內容,一個漸進的過程。
譬如,清水江流域的林地產業是一個長周期的產業,不是一年兩年或三五年的事情,而是需要持續穩定十幾年以上的時間。在這一過程中,可能會發生多次的轉讓與買賣,發生山林土地所有權、使用權以及經營權的變動,這也包括山林的繼承,因為上輩的造林,也許上輩人不能享受,而在下輩人才能享受,這樣的成果分享,也需要有制度的保障。于是以漢字記載的“契約”就成為必然的事實了。這些變動需要有制度的保障,漢字就成為制度的載體。因此,漢字契約文書的出現是伴隨著林業經濟的日益頻繁而逐步繁榮,也是伴隨“漢字入苗疆”而逐漸獲得制度性的保障。號稱“內三江”的王寨、卦治、茅坪等三個苗村侗寨,每年要接納上千名外省木商和數以萬計的本地少數民族木商在此進行木材交易[7],交易中漢語因其使用范圍廣,自然而然成為各民族商人最有效的交際工具。
隨著林業經營的擴大,山林的所有權逐漸由社區——家族分割到個人——家庭,在這一分化的進程中,山林被越分越細,原來整體的山林逐漸被分割而破碎化了,但林業的經營又需要連片進行,需要家族——社區內家庭與個人成員的協調行動,才能確保林業的正常運行。于是對其中的“干基”(林地的邊界)就需要明晰與明確起來。于是對林地邊界的清理與管理就成為林業發展的一個主要方面。為了減少邊界混亂的摩擦與糾紛,靠以往的口頭傳說或者故事的記憶難以明顯地表述,于是,依靠漢字對邊界的記錄也就成為必然之舉。對每塊林地的四至記載也都進入到文書的記錄當中。這既是對林地財產的保障,成為出現糾紛時的依據,又是漢字應用普遍化的必然結果。詳情請參見與此相關的文書。
例契二:
立斷賣田約人姜文德、姜義保兄弟二人,為因家下要艮使用,無從得出。自己祖父田乙坵,坐落土名:乜草敢,約禾一把。憑中出斷賣與姜士周名下,承買為業。當日三面議定,價艮一兩五分正。其艮親收回,自賣之后,任從買主下田耕種管業,賣主不許兄弟并外人爭論理落,不干買主之事??趾鬅o憑,立此斷約存照。
憑中:姜佐興
朝元筆字 艮二分
乾隆五十年四月初七日賣[8]7
這份契約中提到“乙坵”,此處的“乙”就是“一”。之所以寫作“乙”字,其用意是防范立約人私自更改,以達到訛詐簽約方的罪惡用意。寫作“乙”字后,就可以杜絕添加筆畫,冐濫的可能。在立寫文書中能夠對數量用字也作出防范措施,這就足以表明當時的契約文書在漢字使用上達到了嫻熟的程度,這應當視為“漢字入苗疆”就地深耕的標志。此外,對貨幣中的白銀故意寫成“艮”字,也大有深意,意在回避直接提及銀兩,為賣方贏得尊嚴。這樣的避諱用字在漢族地區的文書中早就是常態,但在少數民族地區也能做到這一步,說明這些少數民族不僅能夠接受漢字,也逐漸接受了漢族的傳統觀念,這更足以表明漢文化對當地民眾影響程度之深,當地民眾思想轉變之徹底。
同時,在筆者搜集到的一則民間故事,就是關于漢字應用的傳說,在書寫林地林木買賣契約時,契約的賣方故意把“一灣木”寫成“一彎木”。等到買方來砍伐木材時,山主拿出契約阻止山客砍伐“一灣木”,最后山客買方無奈之際不得不把山主上告官府,官府依靠雙方當年的契約,山主保有了“一灣木”,而山客買方只得到一根彎木。這個傳說雖然具有明顯的編造痕跡,但這樣的編造能夠得到社會的普遍傳播,是另有深意的。這足以表明各民族不管是買方還是賣方都高度關注漢字行文的歧義解讀,這同樣可以證明當地少數民族在接受漢字后,對漢字的使用也已經達到了很高的水平,能夠借助漢字的變動獲得更大的經濟實惠??傊?,這個故事意在告誡當地鄉民們要對文書中的漢字認真閱讀品味,不可掉以輕心,對契約文書要審字斷句,認真保存契約文書。否則不僅會被欺騙,還可能會蒙受重大的經濟損失。
總之,中央王朝大力在當地推廣“儒化”教育和漢字的學習,以及當地鄉紳、鄉民的積極響應,使得其正統性得以不斷提升,從而為清水江文書的推行及普及奠定了基礎。
明代初期,因水運便利,朝廷便開始向清水江一帶征派“皇木”,加之清水江下游適宜林木的生長,由此便被開辟為新型的木材市場,人工育林較為普遍[9]。伴隨著清水江下游以木材為主的商品經濟蓬勃發展,從而導致了頻繁的人流和物流的往來,而其衍生出的復雜分配關系就需要達到規范化的管理,這就需要文書達到精密化,所以曾經的“刻木為契”就必然置換為以漢字書寫的紙質文書。因此,漢字改變了以往那種口說無憑,開啟了以漢字為依據的時代。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國家教育逐漸深入到清水江流域,但還是有很多鄉民雖然知曉漢字的重要性,然由于各方面的原因對漢字的掌握還不是很完善。因此很多苗民會主動請懂漢字,并會寫漢字的當地人或者外地人來代寫契約文書。例契三:
立斷賣山場杉木約人文斗寨中房姜巖六,為因家下缺少要艮使用,無出。自愿將到山場杉木,坐落土名:鳥拾溪乙塊。當日憑中出斷,賣與加池寨姜士周名下,承買修理管業。當日三面議定價銀乙兩整,親手領回家用。其山場杉木之后任憑買主管業,而后賣主弟兄不反悔異言,倘有不明,俱在賣主上前理落,不與買主何干,恐口無憑。立此斷賣山場杉木,遠永存照。
代筆:姜壬祥 艮伍分
乾隆四十三年十月初九日 賣主姜巖六立[8]6
從這份文書中,我們可以看到姜壬祥通過給其他人代寫文書,獲得了一些報酬。因此,掌握漢字的文人可以在常態化的經濟運行中獲得合理的酬勞,這樣的社會規范當然有它自身演化的過程,早年肯定是請漢族文人代筆,而這份文書從姓名和字輩上看,卻顯然不是外來人,而是本家族的讀書人。因而,這份文書的出現至少足以表明在乾隆時代苗族的知識分子已經成長起來,并且形成了一個職業集團,“漢字入苗疆”確實實現了社會化、就地化。少數民族的知識分子已經形成了自己的隊伍,這確實是一個可喜可賀的大事。
在清水江文書中,大多文書落款處都寫著“代筆某某某”,這樣的文書即指代這份文書是由代筆所寫。在實地調查中,當地的鄉民告訴我們,在過去,村里能讀書的人還是比較少的,但是由于木材交易的需要,幾乎所有的村民都需要立寫契約來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因此,他們就會請當地或者外地有文化、會寫字的先生來代寫契約。因此,代筆多根據苗語的讀音來譯寫漢字。契約寫好后,代筆一般會把寫好的文書,用苗族讀給在場的所有人,大家聽后沒有異議后,就謄抄為正式的文本。這樣一個過程,其實就提到了一個重要信息,即代筆與當時的買賣雙方不僅需要懂漢語,也要懂苗語。這一傳說與文書文本所提供的信息在實質上完全一致,兩者都可以從不同的角度證明苗族自己的文人隊伍已經形成,更由于他們有懂苗語的優勢,因而他們獲利的空間會比外來的漢族文人更大,更能夠得到苗族民眾的信任與尊敬。因而,它表明的不是一個簡單的漢字啟蒙問題,而是一個實質性的社會階層分化重大問題,在苗疆地區已經成為事實。
漢字,是國家管理的工具。一旦掌握了漢字,就可以在國家體系內獲得更多的資源,成為與國家體系連接的一個橋梁。這個橋梁一旦架起,對當地社會的影響就會十分巨大,在國家系統內獲得更多的權力與資源,從而依靠國家的行政力量,進一步擴大自己在全國范圍內的實力和地位。這在當地有很多的故事可以說明。
在木材流動的經濟活動中,漢字不僅是一種經濟往來貨幣數量的紀實,它展示出了一個更大的令人意想不到的后果,以往的寨老、家族長、款首等傳統的自然領袖,在漢字入疆后,其權威受到了巨大的挑戰。當地領袖不僅需要獲得本民族成員的認可,也要獲得其他民族成員的認同與相信,那么就需要利用漢字“立借據”等簽字畫押的方式。
例契四:
立分合同字人黨兇,先年佃栽文斗寨主家姜熙年、熙侯、熙仕弟兄等之山一塊,縂地名:黨兇,小地名:冉見。其山言定五股均分,地主占三股,栽手占二股。山界:上憑田,下抵通戴山,左憑沖以世太山,右憑嶺以宗保山為界,四至分清。今木植長大,二比同心分立合約二紙,各執一紙永遠為據。
中筆 熙城
同治九年三月二十五分立為據[10]
這份契約中憑中和代筆都是同一人,這在清水江文書中是個非常普遍的現象。這就說明憑中不僅在契約文書中起到調節公共關系的功能,因其對漢字的精確把握以及對漢族文化精準的掌握,使他能夠成為專業化的“代筆”??梢哉f這批接受了漢字,掌握了漢字的人群開始成長起來,他們在當地的活動日漸頻繁。因此,漢字的使用不僅使他們能夠從國家體系中獲得更多的資本,他們也成為國家政策與普通鄉民之間建立聯系的中間手,其大量出現的結果也同樣促進了清水江文書的正統性。
這里需要提一下,“漢字入苗疆”對當地傳統文化的沖擊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大。漢字的引入對苗族傳統文化的改變只是一個十分微小的部分,它只是為當地傳統文化引入了一些新的文化因子。盡管這一點的改變涉及面很廣,但其影響力卻較為有限。漢字的使用加強了民族地區與國家之間的聯系,這對于國家而言是非常重大的。可以說鄉民走了一小步,而國家進了一大步。這一小步的改變對國家的整合、中華民族的鞏固、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一步。然而,漢字的引入僅是改變了一種書寫形式,當地的社會組織、人際關系、傳統文化的運行并不會因為漢字的引入而改變。事實上,就在漢字文書普遍流行的苗疆地區,當地的苗族侗族鄉民依然在使用自己的語言,傳統的“合款”和資源利用方式依然得到有效的傳承。即使到了今天,當地的各少數民族文化還處于活態傳承狀況。因此,無限放大漢字的作用力與客觀事實并不相符??傊?,對“漢字入苗疆”而言,要辯證統一的去看待。對國家而言,其價值無可估量,對當地各民族文化而言,則僅是一個局部的改變和調整。這是以往的很多研究有失偏頗的原因所在,匡正這樣的偏頗,具有重要的價值。否則的話,我們就很難解釋為何清水江文書流傳使用了數百年,當地各民族文化還能夠延續到今天的這一不爭的歷史事實。
漢字作為中國歷代王朝的國文,起到了象征國家權力的作用,因此將漢字推廣至全國乃是其管理國家的必然要求。因此漢字進入苗疆只是一個遲早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當地少數民族將進入苗疆的漢字轉寫到契約文書中則是少數民族對于國家政策的一種配合、響應,這種和國家政權呼應的直接結果就在于提升了清水江文書的正統性。
清水江契約文書雖然在形式上是雙方當事人按照傳統習俗訂立的私人契約文書,但它卻具有穩定社會秩序,保障經濟發展的社會職能,所以政府對各種土地契約是認可的[11],也被視為具有不同的證據效力。清水江文書正統性的背后既說明地方社會對于國家禮儀和意識形態的認可,同樣也是鄉民們通過使用國家認可的文書來合法化自己在地方上的政治、經濟、文化權益的手段。因此,維護清水江文書的正統地位,其實質是通過廣泛使用對地方村社賴以維持社會秩序的文字實體以維護地方社會的權威。
總之,清水江文書中漢字的大量使用說明不僅是中央王朝希望將苗疆地區更進一步納入到國家的管理中,當地少數民族也希望通過學習并使用漢字,而獲得其他民族的認可。這是一個雙向互動的過程,而這一過程的結果才標志著其正統性的完整確立。
注釋:
① 本合同上鈐有官府的三方印記。文書來源:《貴州省檔案館館藏珍品集粹》(一),貴州人民出版社2010 年,第3頁。
② 新疆六廳是對八寨廳、丹江廳、古州廳、清江廳、都江廳、臺拱廳的統稱。
③ 此碑文是筆者在進行田野調查時,抄自于貴州省天柱縣坌處鎮抱塘村村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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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光斌 )
Chinese Characters Brought into Miao Territory:The Orthodox Construction of Qingshuijiang Writs
YANG Huabing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Jishou University, Jishou Hunan 416000, China)
Qingshuijiang writs are Han literature remains preserved by the minorities living along Qingshuijiang River valley,including all their social, economic and cultural life. The appearance of these writs without coming from nowhere is based on the custom of recording by carving wood, local customary law and the replacement of standard writing form. The whole procedure was called“Chinese characters brought into Miao Territory”. This paper tries to analyze how the minorities living along Qingshuijiang River valley respond and accept policies of central authority, so as to come to a conclusion that the local minorities have identified and accepted the central dynasty with closed and frequent contacts. During the procedure, Chinese characters have been integrated into Qingshuijiang writs, which can be considered as a promotion of orthodoxy. Given this cognition, it is interpreted as an orthodoxy construction of Qingshuijiang writs.
Chinese characters brought into Miao Territory; Qingshuijiang writs; orthodoxy
D67
A
1674 - 9200(2017)05 - 0001 - 06
2017 - 03 - 28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課題“西南少數民族傳統生態文化的文獻采輯、研究與利用”(16ZDA157)階段性成果。
楊化冰,女,山東臨沂人,吉首大學歷史與文化學院2016級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生態民族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