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福 泉
(西北大學 中東研究所,陜西 西安 710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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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千年沙特什葉派問題的演進與前景
李 福 泉
(西北大學 中東研究所,陜西 西安 710069)
20世紀50年代以來,沙特什葉派政治運動經歷了曲折的發(fā)展歷程,什葉派問題是影響沙特國內穩(wěn)定和對外關系的重要因素。進入新千年后,沙特什葉派問題的復雜化和擴大化成為明顯的趨勢,什葉派年輕人的崛起和激進化最值得關注。家族統(tǒng)治和瓦哈比派的結合與什葉派的權利訴求之間存在著無法化解的結構性矛盾。沙特什葉派的抗議活動將成為長期現象,但其規(guī)模和激烈程度不足以從根本上威脅沙特王室的統(tǒng)治。
沙特;什葉派問題;伊朗
2016年1月初,沙特處死什葉派宗教學者尼姆爾的行動引發(fā)了中東罕見的政治危機,包括沙特、巴林在內的多個阿拉伯國家先后斷絕與伊朗的外交關系。在這場地區(qū)性事件背后,隱藏的是很少受到關注的沙特什葉派問題。
沙特是阿拉伯世界什葉派穆斯林人數最多的國家之一,如果按他們占全國總人口10%的比例計算,其總數達270萬,*Vali Nasr, “When the Shiites Rise”, Foreign Affairs, Vol.85, No.4, 2006, p.65. 沙特什葉派的比例向來極富爭議,十分敏感。沙特政府認為其僅為2—3%,沙特什葉派學者哈姆扎·哈桑(Hamza al-Hassan)堅持為12.5—25%,外界一般估計為10—15%。參見Madawi al-Rasheed, “The Shi’a of Saudi Arabia: A Minority in Search of Culture Authenticy,” British Journal of Middle Eastern Studies, Vol.25, No.1,1998, p.132.在阿拉伯世界僅次于伊拉克和也門,遠遠多于海灣其他阿拉伯君主國。沙特什葉派絕大多數生活在東方省的哈薩(al-Hasa)和卡提夫(Qatif)兩個綠洲,這里蘊藏著沙特幾乎所有的石油資源,是當今世界最大的石油儲藏地。此外,少量什葉派生活在麥加、麥地那和利雅得等城市。*International Crisis Group, The Shiite Question in Saudi Arabia, Middle East Report, No.45, September 19, 2005, p.1.長期以來,在阿拉伯什葉派中,沙特什葉派地位最低,遭受的歧視最嚴重。*Graham E.Fuller and Rend Rahim Francke, The Arab Shi’a: The Forgotten Muslim,New York: St.Martin’s Press, 2002, pp.183-186.20世紀50年代以來,沙特什葉派政治運動經歷了曲折的發(fā)展歷程,什葉派問題是影響沙特國內政治和對外關系的重要因素。進入新千年后,沙特什葉派問題的復雜化和擴大化成為明顯的趨勢,沙特國家內部的結構性矛盾嚴重阻礙著這一問題的解決。
(一)沙特什葉派政治運動的興起
沙特什葉派的歷史可以追溯至公元7世紀,長期以來,他們作為原住民,在當地能夠公開舉行宗教活動,自由修建清真寺。*Juan R.I.Cole, Sacred Space and Holy War: The Politics, Culture and History of Shi’ite Islam, New York: I.B.Tauris, 2002, p.42.但是,18世紀末沙特瓦哈比軍隊的征服并徹底改變了當地什葉派的命運。什葉派曾被迫接受瓦哈比派教義,大量什葉派圣墓和宗教場所被摧毀。*Jocob Goldberg, “The Shi’i Minority in Saudi Arabia,” in Juan R.I.Cole and Nikki R.Keddie eds., Shi’ism and Social Protest, 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6, p.232沙特瓦哈比政權就此成為影響他們處境的最大因素,如何處理與沙特政權的關系一直是他們面臨的最大課題。什葉派先后經歷了三個沙特王國的統(tǒng)治,1902年第三沙特王國崛起,并延續(xù)至今。1932年,現代沙特阿拉伯王國建立,什葉派開始了向沙特社會整合的艱難過程。
什葉派在沙特地位低下,并長期處于渙散狀態(tài),缺乏必要的組織形式和有力的領導力量。20世紀50年代以來,在新的社會經濟因素的推動下,沙特什葉派開始逐漸政治化,在什葉派聚居的東方省開采石油的阿美石油公司在其中發(fā)揮了關鍵性作用。公司打破了什葉派與外部世界隔絕的狀態(tài),改變了他們的思想觀念,公司員工成為50年代以來什葉派政治活動的主要力量。以罷工為主要形式的工人運動促進了各種世俗思想在什葉派中的傳播,部分什葉派穆斯林加入復興黨和共產黨等世俗政黨,但它們規(guī)模很小,從來不是反對派的主力,因而什葉派不可能通過它們實現政治動員和組織化。
70年代,沙特什葉派政治開始轉型,出現了有別于世俗政黨的另一條政治發(fā)展道路。什葉派伊斯蘭主義成為主要的意識形態(tài),以哈桑·薩法爾(Hassan al-Saffar)為首的新一代烏里瑪(宗教學者)成長為沙特什葉派的領導人。哈桑·薩法爾出生于卡提夫一個什葉派商人家庭,1971年到納杰夫經學院學習,1973年前往伊朗庫姆繼續(xù)深造。一年后,他來到科威特,在阿亞圖拉穆罕默德·設拉子(1928—2001)所辦的宗教學校學習。該學校為沙特什葉派培養(yǎng)了一批政治運動的骨干,哈桑·薩法爾多次返回沙特東方省,動員什葉派學生到科威特接受宗教教育。*International Crisis Group, The Shiite Question in Saudi Arabia, p.3.1975年,他們建立了沙特什葉派第一個松散的伊斯蘭政治組織——什葉派改革運動(Shia Reform Movement)。它不贊同暴力手段,也不要求推翻沙特王室的統(tǒng)治,只想以改革方式緩解國內的反什葉派歧視。1977年,哈桑·薩法爾永久返回祖國,秘密在什葉派中建立網絡,贏取支持。改革運動的活動為什葉派政治運動奠定了組織和思想基礎,以哈桑·薩法爾為首、曾在科威特學習的烏里瑪逐步掌握了沙特什葉派的領導權。
70年代后半期,沙特什葉派的政治化、改革運動力量的壯大以及沙特王室持續(xù)的高壓政策,共同決定了什葉派政治的和平發(fā)展只是暫時的現象。1979年,沙特什葉派第一次發(fā)起了反對沙特王室的“起義”,什葉派政治發(fā)展由此進入新階段。
(二)1979年沙特什葉派“起義”及其影響
1979年年底,在伊朗伊斯蘭革命的影響與推動下,*伊朗向沙特發(fā)射電臺信號,鼓動沙特人起義推翻王室的統(tǒng)治。但伊朗的作用不應被夸大,伊朗不是“起義”的“操縱者”或“指揮者”。參見Jacob Goldberg, “Saudi Arabia and the Iranian Revolution: The Religious Dimension”, in David Menashri ed., The Iranian Revolution and the Muslim World, Boulder:Westview Press, 1990, p.160沙特什葉派發(fā)起了大規(guī)模的群眾性抗議運動,他們以“1400年1月起義”*公歷1979年為伊斯蘭教歷1400年。稱呼這次事件。11月26日,什葉派穆斯林違抗沙特政府不得過阿舒拉節(jié)的禁令,進行節(jié)日游行活動,與警察發(fā)生沖突。28日,約9萬什葉派穆斯林走上街頭,喊出反政府口號,要求公平分配國內財富,終止對什葉派的歧視。政府派遣2萬國民衛(wèi)隊進行鎮(zhèn)壓,直接引發(fā)了遍布東方省多個地方的暴力活動。到12月3日抗議活動消退時,共有20人被殺,包括什葉派烏里瑪在內的許多人被捕。*20名遇害者中,4人年齡為17—19歲,7人為20—30歲,3人為30—40歲,1人為60歲。其中8人為高中生,8人為自由職業(yè)者,2人為阿美石油公司員工,1人為教師,1人為婦女。顯然,年輕人是“起義”的主力。參見Fouad Ibrahim, The Shi’is of Saudi Arabia, p.120.
1979年“起義”是沙特什葉派以阿舒拉節(jié)的宗教形式與政府對抗而發(fā)生的沖突。它具有三大特點:一是目標的世俗性。雖然以哈桑·薩法爾為首的烏里瑪是“起義”的領導者,但它沒有把建立伊斯蘭國家作為主要目標,他們提出的要求幾乎都具有鮮明的世俗特征。二是廣泛的群眾性。這次“起義”是沙特歷史上第一次什葉派各階層廣泛參與的大規(guī)模運動。三是沖突的有限性。雖然抗議者數量很多,但沖突的規(guī)模和烈度比較有限。由于安全部門的長期控制,什葉派手中沒有槍支等殺傷性武器,不可能發(fā)動武裝斗爭。*Fouad Ibrahim, The Shi’is of Saudi Arabia, p.128, p.139.
就歷史的角度而言,1979年“起義”既是沙特什葉派長期政治化的直接結果,也是其高峰。它是沙特現代歷史上什葉派第一次公開挑戰(zhàn)沙特王室的運動,被哈桑·薩法爾稱為“沙特什葉派歷史的里程碑”。*Fouad Ibrahim, The Shi’is of Saudi Arabia, p.121.大部分“起義”的參與者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起義”本身成為他們人生的一大轉折和政治成熟的儀式。*Laurence Louer, Transnational Shia Politics: Religious and Political Networks in the Gulf,London:Hurst & Company, 2008, p.161.“起義”爆發(fā)后,改革運動改名為阿拉伯半島伊斯蘭革命組織(Organization for the Islamic Revolution in the Arabian Peninsula),成為試圖發(fā)動伊斯蘭革命的激進組織,其在什葉派中的影響遠遠超過了世俗政黨。
“起義”的突然發(fā)生促使沙特王室首次重視“什葉派問題”。自1979年底,王室相繼采取多種安撫措施,以解決什葉派關注的部分問題。但是,它們只是平息抗議的權宜之計,而不是旨在徹底提高什葉派福利的長遠規(guī)劃。教派歧視沒有實質性變化,什葉派問題的根源依然存在。不僅如此,沙特王室對什葉派的政治控制更加嚴厲。面對政府的搜捕,包括伊斯蘭革命組織的多名骨干在內的3000名什葉派反對派人物逃離祖國,*Fouad Ibrahim, The Shi’is of Saudi Arabia, London:Saqi Books, 2007, p.122.開始在伊朗等國流亡,什葉派反政府活動的重心由此轉向國外。國內什葉派失去了聚合人心的領袖人物,再也無力發(fā)起反政府運動。
伴隨伊斯蘭革命組織的多數領導人逃往伊朗,后者成為沙特什葉派反政府力量的活動中心。1983年,在沙特外交部長訪問伊朗后,德黑蘭和利雅得的關系開始改善,伊斯蘭革命組織把部分力量轉移到法國、英國、美國和敘利亞等國家,倫敦成為活動的重要據點。伊斯蘭革命組織在國外依然秉持革命思想,反對沙特政權,但它在國際社會的影響極為有限,它和國內的什葉派無法建立有效聯(lián)系,其反政府活動遭遇嚴重挫折。
(三)什葉派改革運動與沙特王室的和解
到90年代初,在經歷大約10年的國外斗爭后,什葉派領導人既沒有動搖沙特王室的統(tǒng)治,也沒有改善國內什葉派的處境。面對嚴峻的現實,他們不得不承認,什葉派由于人數少,力量弱,不可能發(fā)動一場成功的革命,單純的政治對抗無法解決什葉派問題。1991年初,伊斯蘭革命組織改名為改革運動(The Reform Movement),這標志著它開始采用以和平漸進方式推進改革的新策略。它吸收了人權、民主等現代思想,承認了沙特王室的統(tǒng)治,開始主動表達和解的意愿。改革運動在西方以人權為核心的宣傳活動,打破了沙特政府對本國什葉派的信息壟斷,引起了國際社會對沙特什葉派問題的關注,對沙特政府形成了一定的壓力。與此同時,海灣戰(zhàn)爭后國內興起的遜尼派伊斯蘭主義力量對沙特王室的統(tǒng)治形成了嚴峻挑戰(zhàn),長期持強硬立場的沙特政府走上了與什葉派反對派對話的道路。
1993年8月,法赫德國王以電報形式向全球沙特駐外使館發(fā)出命令,“要求寬恕所有曾經從事各種反對派活動的什葉派,允許王國之外希望回國的什葉派返回祖國。”*Fouad Ibrahim, The Shi’is of Saudi Arabia, p.190.9月,改革運動的代表團來到沙特吉達,受到了國王法赫德的接見。沙特政府同意滿足代表團提出的部分要求。*Graham E.Fuller and Rend Rahim Francke, The Arab Shi’a: The Forgotten Muslim, p.190.于是,到1994年7月,改革運動所有的成員都返回祖國。這次和解標志著什葉派和沙特政權的關系取得了重大進步。什葉派領導人就此開始把通過和平方式促使政府進行改革作為改善什葉派處境的根本辦法。
但是,雖然什葉派民眾普遍對和解給予了很高的期望,但其帶來的實際變化比較有限。面對困境,自1995年年底,改革運動主動調整,試圖融入沙特社會。以哈桑·薩法爾為代表的多數領導人認為,雖然政府沒有完全滿足要求,但適應現實,避免對抗,是一種更好的選擇。*Graham E.Fuller and Rend Rahim Francke, The Arab Shi’a: The Forgotten Muslim, p.191.在條件許可的范圍內,改革運動積極活動,試圖與國內各階層、各組織建立友好的關系。在活動重心經歷由國內、到國外、再到國內的變化后,改革運動變得更加務實和溫和,它實現了由革命到改革的轉變,成為全國一支積極的什葉派社會政治力量。
然而,改革運動的和解行動和新的發(fā)展策略并沒有獲得什葉派的一致贊同。沙特真主黨*沙特真主黨,又稱希賈茲真主黨,1987年建立,支持霍梅尼教法學家統(tǒng)治的思想和哈梅內伊的領袖地位。成員較少,曾襲擊沙特國內石油設施和國外的沙特外交人員,1996年解體。參見Toby Matthiesen, “Hizbullah al-Hijaz: A History of the Most Radical Saudi Shi’a Opposition Group,” The Middle East Journal, Vol.64, No.2, 2010, pp.179-197.堅決反對它與沙特王室談和,改革運動的部分領導人因不滿政府沒有兌現諾言而再次離開沙特,來到英國和美國等地,繼續(xù)批評沙特政府。
進入新千年后,外部因素再次影響沙特什葉派。2001年“9·11”事件后,沙特國內興起了一股要求王室進行全面改革的政治力量。2003年3月,伊拉克戰(zhàn)爭的爆發(fā)對沙特形成持續(xù)沖擊。伊拉克一人一票選舉制的確立對沙特形成了改革的外在壓力,什葉派在伊拉克的上臺不但引發(fā)了國際社會對阿拉伯什葉派的空前關注,也繼伊朗伊斯蘭革命之后再次激發(fā)了沙特什葉派的權利意識。在此情況下,請愿成為沙特什葉派表達政治意愿的主要途徑。
2003年4月,450位什葉派穆斯林向王儲阿卜杜拉呈送了請愿書,這是沙特歷史上第一次由多個階層的男女什葉派發(fā)起的請愿活動,它代表了什葉派的主流愿望,具有十分重要的象征意義。請愿書在強調對國家忠誠的同時,要求政府維護什葉派利益,結束對什葉派的歧視。*Internatiomnal Crisis Group, “Saudi Arabia Backgrounder: Who Are the Islamist?”, Middle East Report, No.31, September 21, 2004, p.11.他們宣稱,“沙特阿拉伯王國的什葉派公民原本就是祖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里是他們永久的家園;他們別無選擇,除了它沒有忠誠的對象。”*Fouad Ibrahim, The Shi’is of Saudi Arabia, p.259.顯然,承認沙特王室的統(tǒng)治,在既存政治秩序內改善處境,是什葉派政治訴求的一大特征。伊拉克戰(zhàn)爭后,美國媒體上出現大量文章,煽動沙特國內的分離主義傾向,鼓勵什葉派走向獨立。但沙特什葉派對此反應冷淡,改革運動領導人強烈譴責這一號召,并明確表態(tài)支持國家的統(tǒng)一。*Fouad Ibrahim, The Shi’is of Saudi Arabia, p.261.
地區(qū)形勢的變動和國內的改革呼吁促使沙特王室作出回應。2003年夏天,王儲阿卜杜拉建立了全國對話論壇(National Forum for Dialogue),包括瓦哈比派、什葉派、蘇菲派和非瓦哈比派遜尼派在內的各派穆斯林代表共處一室,歷史上第一次共同探討教派團結和國家統(tǒng)一的問題。*Toby Jones, “Seeking a Social Contract for Saudi Arabia,” Middle East Report, No.228, 2003, pp.42-48.沙特王室對什葉派的態(tài)度也趨于開明。它放松了對什葉派宗教生活的限制,首次允許出版40本什葉派家庭法著作,*Vali Nasr, The Shi’a Revival: How Conflicts winthin Islam Will Shape the Future, New York: W.W.Norton & Company, pp.239-240.而且默許卡提夫地區(qū)的什葉派設立宗教學校、修建清真寺以及黑市出售什葉派宗教讀物。西方的記者、學者被允許進入東方省,改革運動也受到國內媒體越來越多的關注。改革運動的領導人哈桑·薩法爾受邀參加全國對話論壇,成為聞名全國的人物。在政治環(huán)境相對寬松的情況下,沙龍成為什葉派交流思想的獨特平臺。*Fouad Ibrahim, The Shi’is of Saudi Arabia, pp.216-217.
2005年3月,沙特舉行了40年來首次全國市政委員會選舉,什葉派積極參選和投票,其投票率遠遠超過遜尼派。*International Crisis Group, The Shiite Question in Saudi Arabia, p.7.最終,什葉派代表贏得了卡提夫和哈薩兩地市政委員會12席中的11席,他們全都是哈桑·薩法爾的支持者,這充分說明,改革運動依然是什葉派中的主導性政治力量。什葉派滿懷熱情地參選,希望以一切可能的合法方式改變自身的處境,但市政委員會選舉卻遠遠沒有實現他們的愿望。市政委員會的權力極為有限,半數成員由國王直接任命,當選的什葉派無力推進任何議程。直到2006年,被任命的成員才就任,什葉派成員失望地發(fā)現,市政委員會根本無法發(fā)揮任何積極作用。
2005年8月,國王法赫德病逝,王儲阿卜杜拉繼任國王。阿卜杜拉在沙特向來以開明和寬容著稱,什葉派樂觀地認為一切將因此而改變。大批什葉派領袖和烏里瑪前往利雅得,向新國王宣誓效忠。這是沙特歷史上前所未有的現象,什葉派急切地想以這種方式來換取沙特新國王和王室的善意。但是,阿卜杜拉即位后的改革十分有限,對什葉派的歧視依然如故。什葉派請求阿卜杜拉公開反對那些反什葉派的法特瓦*Michael B.Farrell, “Saudi Arabia Casts Wary Eye on its Shiites,” The Christian Science Monitor, January 18, 2007.,但沒有得到回應。2008年,阿卜杜拉國王在聯(lián)合國大會號召世界宗教互相寬容,但對于沙特寬容國內什葉派卻只字不提。*Human Right Watch, Denied Dignity: Systematic Discrimination and Hostility toward Saudi Shia Citizens, September 3, 2009, p.2.政府的漠然態(tài)度使得什葉派內部普遍存在沮喪情緒,部分人日益對沙特王室不滿,2009年的麥地那事件成為什葉派在1993年和解后再次走向激進化的重要轉折點。
改革運動的溫和路線在什葉派中日益受到批評。早在2005年,卡提夫北部阿瓦米耶(al-Awamiyya)村*阿瓦米耶村居民都屬什葉派,人口約為2.5萬,是沙特什葉派反政府活動的重要據點,在卡提夫被稱為“小費盧杰”。的什葉派宗教學者尼姆爾·尼姆爾(Nimr al-Nimr,1959—2016)就拒絕參加市政委員會選舉,否認它對什葉派有任何益處。尼姆爾出身于一個聲望較高的烏里瑪家族,他譴責改革運動與政府進行對話,要求公平分配石油財富。尼姆爾最初在什葉派中影響很小,但2009年的麥地那事件改變了這一狀況。
麥地那的“天堂林苑”(Tree Garden of Heaven)墓園因安葬著先知穆罕默德女兒法蒂瑪和4位什葉派伊瑪目的遺體,在全世界什葉派中享有極高的地位。*對麥地那什葉派的詳細介紹參見Werner Ende, “The Nakhawila, a Shite Community in Medina: Past and Present,” Die Welt des Islams, Vol.37, Issue 3, 1997, pp.263-348.游訪墓園是什葉派延續(xù)數百年的傳統(tǒng),卻長期遭到瓦哈比派的禁止。2009年2月23日,數百位男女什葉派穆斯林要去墓園紀念先知穆罕默德忌日,卻遭到阻止無法進入。當他們來到墓園和先知清真寺之間的廣場時,遭到宗教警察和去清真寺禮拜的遜尼派的襲擊,至少一人被匕首刺傷。后來,麥地那當地的什葉派還受到安全部隊和遜尼派的毆打。*Toby Matthiesen, “The Shi’a of Saudi Arabia at a Crossroads,” Middle East Report Online, May 6, 2009, http://www.merip.org/mero/mero050609, 2013-06-20.沙特政府的鎮(zhèn)壓行動雖然規(guī)模較小,但觸發(fā)了什葉派的怒火,引發(fā)了國內外什葉派的一系列示威活動。
最激烈的抗議出現在沙特東方省,一個名為“青年力量”(Force of Youth)的新組織號召什葉派走上街頭支持麥地那被捕和受傷的什葉派。幾天后,卡提夫等地的什葉派游行。2月24日,另一個名為“卡提夫自由人”(Free Men of al-Qatif)的組織號召什葉派進行更大規(guī)模的抗議活動。政府以嚴厲措施對付抗議者,到3月中旬,30多人被捕。一些什葉派把2009年的麥地那事件與1979年“起義”相提并論,稱之為1430年“起義”。
這次事件不僅使得麥地那什葉派第一次受到全國的關注,而且增強了沙特不同地區(qū)什葉派之間的聯(lián)系。麥地那事件也擴大了尼姆爾的影響,使其成為什葉派抗議政府的最重要代表人物。他激烈抨擊沙特領導人,并警告沙特政府,如果它不改變對反什葉派極端主義的支持,那么他和他的支持者將為東方省什葉派居住區(qū)的分離而戰(zhàn)斗。*Donna Abu-Nasr, “Saudi Government Cracks down on Shiite Dissidents,” Associated Press, April 1, 2009.阿瓦米耶村的年輕人游行聲援他;有些人專門建立網站關注他的安危。尼姆爾儼然成為國內什葉派反政府抗議活動的象征。*Toby Jones, “Saudi Arabia,” in Assaf Moghadam ed., Military and Political Violence in Shiism: Trends and Patterns, London:Routledge, p.148.
以尼姆爾為代表的激進力量的壯大對持溫和立場的改革運動形成了挑戰(zhàn)。尼姆爾的分離言論使得哈桑·薩法爾等人震驚不已。他們批評尼姆爾的演講,宣稱它并沒有表達大多數東方省什葉派的愿望。雖然沙特政府和國外觀察者把哈桑·薩法爾視為什葉派的主要代表,但不爭的事實是他的和解路線并沒有終結無處不在的教派歧視,而這直接削弱了他在什葉派中的地位。尼姆爾的崛起正是什葉派中不滿情緒顯著增強的結果和反映。
沙特政府指責什葉派激進分子和“外國政黨”策劃和發(fā)起了麥地那和東方省的騷亂。麥地那事件后,政府一方面懲罰什葉派,加大對他們宗教生活的限制;另一方面,政府也開始約束王國內的遜尼派煽動教派分歧。麥加清真寺的大伊瑪目阿迪勒·卡勒巴尼(Adil al-Kalbani)就因譴責什葉派不屬于穆斯林而受到警示。*Sheik Adil Kalbani, “A Black Imam Breaks Ground in Mecca,” The New York Times, April 11, 2009.但是,政府緩和教派歧視的措施和意愿非常有限,什葉派普遍相信,沙特王室實際上在利用教派矛盾,來維護自身統(tǒng)治。就在2009年,阿卜杜拉國王改組了內閣,但沒有一位內閣部長和駐外大使屬什葉派。*Leo Kwarten, “Why the Saudi Shiites Won’t Rise up Easily,” Conflicts Forum, June 2009, p.5.什葉派問題照舊存在,在源于突尼斯的阿拉伯抗議運動的沖擊下,東方省又一次陷入動蕩之中。
2011年以來,“阿拉伯之春”引起了學術界的廣泛關注,但是沙特什葉派的抗議運動卻遭到忽視。*西方媒體和以半島電視臺為代表的阿拉伯媒體極少報道沙特抗議活動。參見Toby Matthiesen, “Saudi Arabia: The Middle East’s Most Under-reported Conflict,” The Guardian, January 23, 2012.2011年的抗議運動是沙特自1979年以來規(guī)模最大、歷時最久和影響最大的什葉派政治運動。宏觀而言,它是遍及阿拉伯多國的抗議運動的一個組成部分,是外部因素尤其是巴林什葉派影響下沙特什葉派爭取自身權益的又一次重要努力。它起源于卡提夫,蔓延到包括麥地那在內的幾乎所有什葉派居住區(qū)。它表現出以下幾個顯著的特點。
第一,什葉派內部新一代年輕人的興起對以往的領導人形成了嚴峻挑戰(zhàn)。70年代中期以來,以哈桑·薩法爾為代表的革命組織(改革運動)是什葉派的主要領導者。1979年,革命組織領導了什葉派抗議運動,1993年,哈桑·薩法爾等人代表全國什葉派與沙特政府進行和談。此后近20年,哈桑·薩法爾等伊斯蘭主義者是什葉派內部最具影響的政治人物,由革命組織轉變而來的改革運動是什葉派最主要的政治力量。但到2011年的抗議運動,哈桑·薩法爾和改革運動被邊緣化,20歲左右的年輕人成為政治主體。新一代年輕人對這些“傳統(tǒng)而保守的”領導人失望不已,他們藐視哈桑·薩法爾等人的權威,反感和不滿改革運動的和解路線。*Toby Matthiesen, Sectarian Gulf: Bahrain, Saudi Arabia, and the Arab Spring that Wasn’t, Stanford:University Press, 2013, pp.83-84.他們接受了水平更高的教育,熟悉網絡、手機等新型的交流工具,具有更加強烈的權利意識。
年輕人的抗議活動對哈桑·薩法爾等上一代革命者和傳統(tǒng)烏里瑪構成了嚴重威脅,后者不僅不支持他們的舉動,反而在表達對國家忠誠的同時,一再呼吁其停止抗議。在烏里瑪中,唯有尼姆爾一人明確支持抗議活動。這樣,什葉派內部出現了明顯的政治裂痕,一方面是試圖通過街頭政治尋求改變的年輕人,另一方面是寄希望于請愿和合作的老一代什葉派領導人。新一代年輕人是現狀的激烈挑戰(zhàn)者,哈桑·薩法爾等原本的革命者卻成為其維護者。什葉派內部的新舊力量出現重大變化,但年輕人的渙散性決定了他們還不足以取代哈桑·薩法爾等人的地位。
第二,什葉派抗議活動呈現出明顯的激進化的趨向。自2011年2月開始后,什葉派抗議運動呈階段性發(fā)展,每一個“敏感”事件發(fā)生后,抗議者的要求和口號更加激進,抗議者與政府的沖突也更加血腥。與此同時,宗教學者尼姆爾因堅定支持抗議活動,贏得了大量年輕人的擁戴,儼然成為他們的精神領袖。
2011年3月11日被沙特什葉派確定為“憤怒日”,但相比其他國家,沙特東方省游行的什葉派人數比較有限,口號也十分溫和,釋放什葉派政治犯和平等對待什葉派是主要內容,抗議者“沒有推翻政權的計劃”。*Toby Matthiesen, “Saudi Arabia’s Shiite Problem,” Foreign Policy, March 7, 2012, http://mideast.foreignpolicy.com/posts/2012/03/07/saudi_arabia_s_shiite_problem, 2013-07-05.3月14日,沙特出兵巴林鎮(zhèn)壓當地什葉派抗議運動的行動,直接激怒了東方省的什葉派,數千人示威游行,持續(xù)聲援巴林什葉派。10月,抗議者和警察在阿瓦米耶村警察局附近交火。事后,沙特政府譴責外國(指伊朗)是幕后主使,什葉派對國家的忠誠受到了質疑,什葉派信仰遭到嘲弄。這引起了什葉派極大的憤怒,隨后爆發(fā)了一系列示威活動。雖然尼姆爾勸導年輕人不要使用暴力,但同時宣稱什葉派除了真主,不忠于任何國家。*Toby Matthiesen, “A ‘Saudi Spring?’ The Shi’a Protest Movement in the Eastern Province 2011—2012,” p.647.11月底,在2名抗議者被殺后,2萬什葉派穆斯林走上街頭,史無前例地高喊“沙特王室去死”。同日,2名抗議者被殺,10萬人集會參加葬禮。2012年1月初,沙特內政部公布了23名有待逮捕的“暴徒”的名單后,局勢再次緊張,抗議者把內政部長納耶夫稱為“屠夫”和“恐怖分子”。*Jess Hill, “The Growing Rebellion in Saudi Arabia,” The Global Mail, February 24, 2012.2月,尼姆爾公然挑戰(zhàn)沙特政權,宣稱人民有權選擇政府,沙特王室已經喪失合法性,“他們殺害我們的孩子,還想統(tǒng)治我們?”*Toby Matthiesen, “A ‘Saudi Spring?’ The Shi’a Protest Movement in the Eastern Province 2011—2012,” The Mddle East Journal, Vol.66, No.4, 2012, p.654.7月8日,尼姆爾被捕后*尼姆爾被捕時遭到槍擊,腿部受傷。,局勢陡然升級。年輕人要求釋放尼姆爾,一些人向政府大樓、警察巡邏隊投擲燃燒彈,在繁忙的街道燃燒輪胎,4人隨即被殺。9月以來,政府雖然控制了局勢,但抗議活動沒有完全停止。
第三,沙特政府以鎮(zhèn)壓為主,讓步為輔。對于抗議活動,沙特政府總體上采取了強硬措施,同時以多種措施以限制其影響。政府多次宣布,將以鐵拳鎮(zhèn)壓抗議者。軍警不僅逮捕了大量抗議者,還開槍射擊,造成多人傷亡。3月14日,沙特派軍隊進駐巴林。為了確保遜尼派不加入抗議活動,沙特政府還大打教派牌。它有意強調什葉派的威脅,譴責什葉派是伊朗的第五縱隊,指責伊朗、敘利亞和黎巴嫩真主黨涉入抗議活動,宣稱什葉派所有的抗議活動都是外國的陰謀。教派主義實際上成為沙特政府反對改革和打壓抗議者的重要手段。*Madawi Al-Rasheed, “Sectarianism as Counter-Revolution: Saudi Responses to the Arab Spring,” Studies in Ethnicity and Nationalism, Vol.11, No.3, 2011, pp.513-526.什葉派由此被有意孤立,絕大多數沙特遜尼派穆斯林因擔心中東什葉派實力的增長而站在政府一邊,支持其鎮(zhèn)壓抗議的什葉派。東方省的抗議活動因此既沒有贏得遜尼派的同情,也沒有激起遜尼派發(fā)動大規(guī)模示威游行,這就注定了它不可能威脅到沙特王室的統(tǒng)治。
在鎮(zhèn)壓的同時,沙特政府也做出了一些讓步。在抗議初期,國王宣布投資1200—1300億美元,來改善年輕人的就業(yè)和住房狀況,失業(yè)者每月可以領到2000里亞爾(533美元),僅在2011年,至少有100萬人受惠。*Diana Al-Jassem, “Hafiz: Inspiration for Job Seekers,” Arab News, May 15, 2012.在沖突中,政府還釋放了部分關押的什葉派,并表示要調查抗議者被殺的事件。但政府的措施遠遠沒有達到什葉派的期望。
2011年以來的什葉派抗議活動一直沒有停止的跡象。被關押的尼姆爾成為什葉派關注的焦點。由于受難的經歷,他享有了更高的聲望,開始被稱為阿亞圖拉。長遠而言,這次抗議運動產生了重大影響。一方面,沙特政府的教派宣傳孤立了什葉派抗議者,但同時惡化了什葉派與政府的關系,擴大了國內什葉派與遜尼派的隔閡。2013年3月,37位什葉派領導人簽署聲明,指責政府使用間諜指控,來挑撥教派關系,促使遜尼派放棄改革要求。*“‘Death by Crucifixion’ for Ayatollah Al-Nimr, Demands Saudi Prosecutor,” March 27, 2013, http://www.aimislam.com/death-by-crucifixion-for-ayatollah-al-nimr-demands-saudi-prosecutor/, 2013-07-08.另一方面,新一代年輕人由于這次抗議運動而大大政治化,他們的崛起改變了什葉派內部的政治生態(tài)。哈桑·薩法爾等老一代領導人越來越喪失吸引力,這無疑將成為影響沙特什葉派未來政治走向的重要因素。
2014年年末以來,“伊斯蘭國”成為影響沙特國內教派關系的新因素。11月,哈薩綠洲的什葉派被襲擊,8人遇難。這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沙特什葉派最慘重的傷亡事件。2015年1月,薩勒曼繼任國王,延續(xù)了以往的什葉派政策。5月22日,沙特東部卡提夫地區(qū)的什葉派清真寺遭遇自殺式襲擊,至少21人死亡。“伊斯蘭國”宣稱對此負責,其目的顯然是要制造和擴大兩大教派的矛盾。國王薩勒曼承諾嚴懲兇手,但5月29日,東部達曼城的什葉派清真寺再次遭遇汽車炸彈襲擊,至少4人死亡。為了自我保護,什葉派組建了安全委員會,它們自稱“人民動員”(al-Hashd al-Shaabi,The People’s Mobilization)*伊拉克什葉派反擊“伊斯蘭國”的民兵自稱“人民動員”。,巡邏街道,檢查進入清真寺大門的車輛和人員。*Toby Matthiesen, “Sectarianism after the Saudi Mosque Bombings,” The Washington Post, May 29, 2015.顯然,什葉派已經不再信任沙特政府提供安全供給。10月17日,東部參與阿舒拉節(jié)的什葉派又遭遇襲擊,5人死亡。2016年1月初,尼姆爾和其他46名囚犯以恐怖主義罪名被處死。它不僅引發(fā)地區(qū)性政治危機,也激化了沙特國內和整個中東的教派矛盾,沙特東部發(fā)生多起暴力事件。進入2017年,沙特什葉派居住區(qū)雖然恢復了平靜,但沙特什葉派的政治前景并不樂觀。
(一)君主制和瓦哈比派的雙重重壓
自1975年改革運動興起,沙特什葉派抗爭了40多年,他們與沙特政權的關系經歷了重大變化,但其處境至今沒有出現明顯改善。在較長時期內,作為阿拉伯什葉派中境況最差的群體,他們不可能根本改變自己的命運,君主制和瓦哈比派是他們難以逾越的兩大障礙。
自1902年第三沙特王國建立,君主制就是其最根本的政治體制。作為慣例,國王只能在王室核心成員中產生,其他任何人不得染指。王室主宰著國家的軍政大權和油氣資源,決定著其內政外交和發(fā)展方向。王室把國家視為家族產業(yè),反對任何實質性的民主化改革。2005年以來,雖然進行了三次市政委員會選舉,但由于它沒有實權,遠遠不能滿足民眾的參政需求。與此同時,王室堅決拒絕擁有一定實權的協(xié)商會議經選舉而產生。王室內部的強硬派認為,沙特國家是老沙特依靠武力費盡心血創(chuàng)建的,沙特王室以外的人既沒有資格分享權力,也無權就如何治理國家置喙,他們主張對包括什葉派在內的所有反政府力量予以堅決鎮(zhèn)壓。就此而言,什葉派的遭遇本質上和國內一般的遜尼派穆斯林沒有差別,只要沙特式的君主制繼續(xù)延續(xù),普通民眾就不可能分享國家權力,進而對王室形成制約。20世紀90年代以來,什葉派把民主視為改善處境的主要途徑,試圖和遜尼派一起推動國內的政治改革。他們意識到,唯有把自身的權利訴求匯入整個國家的民主化進程,才能走上良性的政治發(fā)展道路。正如哈桑·薩法爾所言,“我們小心謹慎地不在議程中太過高調地提出特殊的什葉派要求。”*Leo Kwarten, Why the Saudi Shiites Won’t Rise up Easily, p.10.什葉派曾寄希望于王儲阿卜杜拉推動政治和宗教改革,但是,什葉派的遭遇是君主制下的制度性問題,不可能依賴某個實權人物的善意而獲得解決。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沙特王室不是把什葉派問題看作局限于國內的社會政治問題,而是視為與外部勢力(伊朗)有關的國家安全問題。在它看來,什葉派的民主訴求實際上反映了伊朗的利益,什葉派權力的擴大等同于伊朗勢力的擴張,因此,壓制本國什葉派,也是沙特王室與伊朗進行地區(qū)競爭的體現和需要。
相對君主制,瓦哈比派對什葉派的影響更加深遠。按照常理,沙特什葉派問題的解決要比伊拉克(60%)、巴林(75%)等什葉派占人口多數的國家容易得多,因為即便滿足什葉派的各種要求,也不可能根本改變沙特國家的遜尼派特征和以教派劃線的權力分配結構。然而,瓦哈比派在宗教和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支配地位決定了什葉派不可能成為沙特國家的完全公民。瓦哈比派是沙特的官方宗教和王室統(tǒng)治的主要合法性來源,“國王的立法必須符合伊斯蘭教法,而伊斯蘭教法的詮釋權則掌握在宗教領袖和最高宗教會議手中,國王的立法必須得到宗教權威的認可才具有合法性。”*馬福德:《近代伊斯蘭復興運動的先驅——瓦哈卜及其思想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155頁。失去了瓦哈比派烏里瑪的支持,沙特王室的統(tǒng)治便難以為繼。因此,沙特政權必須實踐瓦哈比派的宗教思想,而敵視和反對什葉派正是保守的瓦哈比派教義的內在要求和必然結果。
一般而言,遜尼派和什葉派都互相承認對方為穆斯林,但瓦哈比派自視為伊斯蘭正統(tǒng),堅決反對崇拜圣徒和圣墓等違背拜一神信仰的做法,把遵行這些禮儀的什葉派和蘇菲派斥為異端。反什葉派就是瓦哈比派的一大特征,瓦哈比派烏里瑪是沙特境內反對什葉派的主要勢力,*Raihan Ismail, “The Saudi Ulema and the Shi‘a of Saudi Arabia,” Journal of Shi‘a Islamic Studies, Vol.V, No.4, 2012, pp.403-422.他們總是在嘲笑和貶低什葉派,甚至直接否認什葉派的穆斯林身份。瓦哈比派烏里瑪拒絕任何遜尼派和什葉派和解的嘗試,并頻頻發(fā)表抨擊什葉派的法特瓦。學者哈米德·伊納亞特(Hamid Enayat)就認為,瓦哈比派是什葉派自伊斯蘭教興起以來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Hamid Enayat, Modern Islamic Political Thought, p.41.
在瓦哈比派的直接影響下,沙特什葉派遭受種種歧視,被置于沙特社會的底層。盡管自立國伊始,沙特王室便限制極端瓦哈比派的影響,但瓦哈比主義依然極大地影響著沙特國家對什葉派的政策。事實上,“沙特家族對瓦哈比派的忠誠往往通過他們對待控制下的什葉派的方式來衡量”,*Joshua Teitelbaum, “The Shiites of Saudi Arabia,” p.74.瓦哈比派烏里瑪就認為,“對什葉派的寬容立場將不可避免地威脅到沙特王室統(tǒng)治的合法性”,*Fouad Ibrahim, The Shi’is of Saudi Arabia, p.28.因此保守的瓦哈比派是沙特什葉派問題徹底解決的最大障礙。阿拉伯什葉派研究專家富勒夫婦曾尖銳地指出,在沙特改變思想基礎之前,任何有關什葉派問題的討論都屬枉然,任何他們爭取平等地位的努力都屬徒勞。*Graham E.Fuller and Rend Rahim Francke, The Arab Shi’a: The Forgotten Muslim, p.200.“在沙特什葉派看來,瓦哈比派是他們社團整個歷史上遭受的最大災難。”*Graham E.Fuller and Rend Rahim Francke, The Arab Shi’a: The Forgotten Muslim, p.180.除非修正或拋棄瓦哈比主義,重塑沙特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他們的處境就不可能獲得實質性改善。但是,瓦哈比派對沙特國家的重要性決定了這絕非輕而易舉的事情。
(二)沙特什葉派的可能選擇
君主制和瓦哈比派的雙重重壓決定了什葉派問題將是沙特國家長期難以愈合的痼疾。面對強大的沙特國家,什葉派的選擇十分有限。綜合來看,他們的策略有4種可能:
第一,使用暴力在內的各種方式反對沙特政權,迫使其改變政策。這包括暗殺、爆炸、偷襲和其他抵抗形式。沙特什葉派曾經采用過這些形式,20世紀80年代末,沙特真主黨就曾襲擊石油設施,暗殺外交人員。2011年以來,政府數次報道了個別什葉派穆斯林與警察交火的事件。當前,沒有證據顯示,什葉派手中擁有大量武器,但是,要獲得輕武器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問題的關鍵是,什葉派是否想武裝自己,與政府進行暴力對抗?顯然,絕大多數人并不愿意這樣。畢竟什葉派在沙特人數較少,不可能通過暴力在東方省獨立建國。以激進著稱的宗教學者尼姆爾雖然曾多次號召抗議者做好犧牲的準備,但同時力勸他們不要“以子彈回應子彈”。*Toby Matthiesen, “Saudi Arabia’s Shiite Escalation,” Foreign Policy, July 10, 2012, http://mideast.foreignpolicy. com/posts/2012/07/10/sable_rattling_in_the_gulf, 2013年7月14日。因此,暴力手段難以得到什葉派的普遍認同。但是,這并不能排除少數年輕人會再次以暴力方式表達憤怒。近年來,沙特政府對什葉派要求的一再敷衍和漠視已經導致激進思想在什葉派中的擴大化。如果少數人拿起武器,沙特國家將政局不穩(wěn),什葉派也將蒙受災難,但這只能使得什葉派問題更加嚴重化。
第二,以和平方式繼續(xù)反對政府。這意味著什葉派再次像90年代初一樣從事宣傳活動,“揭露”沙特政府對人權的破壞。實際上,部分改革運動的前領導人目前就在英、美等國辦報刊和網站,報道和評論沙特國內政治。但是,哈桑·薩法爾等國內的什葉派領導人已經徹底放棄了這種方式。此外,這種方式還包括與沙特其他尋求變革的民間力量進行合作。但由于教派矛盾的存在和激化,遜尼派中極少有人愿意與什葉派合作,就反對政府而言,沙特國內從未形成大規(guī)模而牢固的教派統(tǒng)一陣線。
第三,從沙特社會“撤離”。這是一種消極等待、不作任何抗爭的求生策略。它承認沙特政權的優(yōu)勢地位,害怕無謂的反抗會帶來巨大的災難。它只關注維護什葉派的文化和生活方式,指望沙特王室的善意會帶來好運。除非必要,它也盡量不與政府發(fā)生關系。在20世紀70年代之前,確實多數什葉派持這種態(tài)度,但隨著政治動員的日益深化和權利意識的普遍增強,這樣的什葉派越來越少,尤其是進入21世紀后,這樣的人更加罕見。
最后,合作與共存。這是1993年以來改革運動所采取的策略,也被眾多什葉派所支持。他們希望改變的不是國家的統(tǒng)治者,而是其什葉派政策。他們寄希望于王室,試圖在既有的沙特國家的框架內改善自身處境。面對后冷戰(zhàn)時代遜尼派極端分子日益嚴重的威脅,什葉派普遍認識到,自身的安全與發(fā)展與沙特政權的生存密切相關,倘若沙特王室被遜尼派極端勢力取代,他們將面臨更大的災難。實際上,在穩(wěn)定國內局勢和反對遜尼派極端分子上,什葉派與沙特政府具有共同的利益。這種策略不是簡單的服從,而是試圖以請愿、對話和協(xié)商的方式,逐漸消除歧視。它反對街頭政治,更反對暴力斗爭。與第一種不同,這種方式不會引來政府的大規(guī)模暴力,但是共存本身完全仰賴于沙特政權和瓦哈比派宗教界的善意。如果政府繼續(xù)采取強硬措施,那么這一策略就會對什葉派喪失吸引力。2011年的抗議運動就是新一代年輕人對改革運動的和解路線不滿的結果。
然而,無論什葉派采用何種策略,都無力根本改善自身的處境。畢竟家族統(tǒng)治和瓦哈比派的結合與什葉派權利訴求之間存在無法化解的結構性矛盾。就長遠而言,什葉派年輕人的崛起和激進化最值得關注,它不僅將改變什葉派內部的權力結構,也將嚴重影響什葉派與政府的關系。毋庸置疑,什葉派問題的最終解決取決于沙特王室是否愿意采取實質性的改革措施。但處決尼姆爾的行動充分說明,沙特王室依然拒絕做出任何重要的妥協(xié)。這就意味著,什葉派的抗議活動將成為長期性的現象,什葉派問題將繼續(xù)影響沙特的國內穩(wěn)定和對外關系。但由于沙特什葉派的組織化水平遠低于黎巴嫩和伊拉克什葉派,他們反政府活動的規(guī)模和激烈程度在一定時期內將比較有限。
(責任編輯:郭丹彤)
2017-05-08
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當代阿拉伯什葉派政治發(fā)展研究”(編號:11XSS004);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面上一等資助項目“什葉派烏里瑪與現代伊朗政治研究”(編號:2014M560749);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特別資助項目“什葉派烏里瑪與近現代伊朗政治研究”(編號:2016T90889)。
李福泉(1978-),男,甘肅蘭州人,西北大學中東研究所副教授,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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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6201(2017)02-00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