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軍
認識梁思萃,緣于她與我公公同為北京大學南北社成員。前些年,在北京的南北社成員每年春節相聚時,我陪在一側,為長輩們端茶遞水,聽他們憶舊,梁思萃的故事就印在我的腦海中了。我仰慕她追求光明的人生,去年曾帶著北京市檔案館的工作人員,上門做口述歷史檔案的收集錄制工作。這使我又一次有了要寫她的沖動。
繼承家訓熱愛祖國
走進梁思萃的家,只見客廳的門柱上掛著梁啟超的親筆聯句:“酒酣鼾息如雷疊”“萬里夕陽垂地落”,這是甲子(1924年)七月既望梁啟超為親手開辦的北海松坡圖書館題寫的。
說到梁啟超,梁思萃流露出既欽佩又感恩的情懷。她父親梁啟雄是梁啟超同父異母最小的弟弟,排行老七,比大哥梁啟超小27歲,視長兄如父。梁啟超小時候受到祖父的愛國教育,責任心很強,不僅關注國家大事,而且孝順父母,對弟弟妹妹也很關心。梁啟雄的學業、職業都受到大哥的引領與關照。梁家的經濟條件很好,但是梁啟超卻主張培養家人自力更生的能力。他說過這樣的話:“流我們的汗,吃我們的飯。”還曾在一封信中寫道:“我擔心我的孩子生活條件太好了,影響了他們自己的努力。”他的子女個個深得家教,都懂得努力,在不同的領域均有建樹,還出了幾位院士。梁啟雄受梁啟超的影響深刻,在梁思萃剛記事的時候他就跟女兒講:“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做人,不要當繡花枕頭,不要追求表面穿著漂亮衣服,主要是充實自己。”
梁思萃生于1929年,從年幼讀書起到成人獨立工作,一直記著愛國自立的家訓,加入中國共產黨后,即使黨分配給她的工作不如意,她仍然努力地工作,都想著為老百姓做些有益的事情。有人贊她:“哎呀,你是書香門第呀。”她卻平和地回答:“我什么都不是,梁家的傳統就是愛國,這就是我們梁家人的特點。”
把情報藏在發髻里過關卡
梁思萃1947年考上北大化學系,參加了有地下黨背景的大地合唱團、南北社,后來還參加華北學聯聯絡部的工作,聯絡貝滿女中的學生運動,聯系請愿的東北流亡學生等。1948年夏天,地下黨組織傳來特務學生要搞破壞的消息,梁思萃接到通知后,趕緊把一些油印材料該銷毀的銷毀,該藏的藏起來,然后她搬離了宿舍,拿著被單跑到沙灘紅樓的樓頂上打地鋪,又搬了一些教室里的桌椅板凳堵住樓道口,以備萬一發生不測就與特務們做最后的斗爭。年輕的梁思萃有著堅定地斗爭決心,但也不失孩子般地頑皮,即使是在那樣嚴峻、復雜的環境中。她記得,當時特務相互之間也有不認識的,他們怕誤傷自己人,就用橡皮膏貼在腦門上或鼻子上。梁思萃她們發現了,就隨口編了一首諷刺小曲,暗地里笑唱到:“三條特務,三條特務,橡皮膏,橡皮膏,一塊兒貼在腦門上,一條貼在鼻子上,真可笑,真可笑!”70多年過去了,這首順口溜她依然記得很清楚,唱得很好。
1948年冬天,遼沈戰役結束后,為迎接天津和北平的解放,黨需要為今后城市的管理儲備大批干部,于是就把國統區的部分地下黨員和黨的外圍組織成員分批輸送到解放區集中培訓。梁思萃也在其中,并接受了組織上交代的送情報的任務。記得撤離北平那天,天剛蒙蒙亮,她就起床了,一改平時的素面和衣著,對著鏡子仔仔細細地化了裝,穿著母親出門時才穿的綢緞長袍,挽起發髻,戴著時尚的寬沿帽子,打扮成年輕貴婦的樣子出門了。她先從北平到天津,在梁啟超二夫人家里住了幾天,然后又從那兒坐火車去楊柳青。到楊柳青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她跟著地下交通員悄悄地摸進村邊的一間破房子里住下,當晚,她反復琢磨著如何應付明天國軍的盤查,心里七上八下的,怎么也睡不著。
第二天一大早,她便坐車趕往閘口,那里是國軍把守的最后一個關口。要過閘口的人很多,有家庭婦女、商人、職員等,大多數人都低著頭或用圍巾遮著臉。梁思萃默不做聲,把帽子壓得很低,悄悄掃了幾眼周圍的人,認出一些北平來的大學生。他們個個也都不同于平常的裝束,全都精心化過裝。梁思萃心想:估計他們也和我一樣,不愿被人認出來,只想快點到達解放區。過完閘口就到兩不管地界了,可卻偏偏遇上了拿著盒子炮的劫匪,“盒子炮”的機關露在外頭,十分嚇人,等每人交了過路費,才算是最終過了這道卡子到達滄縣。按照撤離北平時黨組織的交代,梁思萃到滄縣的一所教堂與人接頭。按當時接頭暗號的規定,如果自己是黨員,就對來接頭的人說“我找張大中”,如果是黨的外圍組織成員就說“我找張中”,這樣接頭人就能判斷從北平過來的人是不是黨員了。梁思萃按規定順利地與接頭人對了暗號,從發髻里摸出情報交給組織,圓滿地完成了任務。
隔日一早,地下交通員把她送到泊頭。泊頭是解放戰爭后期中共中央華北局城工部所在地,是連接北平、天津等華北城市與中共中央所在地西柏坡的橋梁和紐帶。梁思萃說:“從北平到泊頭,分成幾個路段,每一段路都單有交通員引領護送,到了泊頭才算到了家。”梁思萃還記得,到泊頭后接待的同志請她吃了一頓豬肉大蔥餡的包子。那是她這輩子吃得最香的一頓飯——那是一種重獲自由與安全的感受!
親歷查封妓院連夜趕寫簡報
1949年春,梁思萃在泊頭集中三周時間學習我黨關于城市接管的政策,之后再到良鄉受訓。在良鄉,她聆聽過葉劍英在北平干部會議上所作的《關于北平情況和接管任務的報告》和彭真《關于進城后的工作與紀律問題》的講話。經過學習培訓,她對北平和平解放的意義有了新的認識,對成功接管北平、建設好新中國的城市充滿了信心和期待。
春夏之交,梁思萃回到和平解放的北平,進入北京市公安局研究科工作,主要負責文件收發轉遞和編寫工作簡報。
新生的北平百廢待興,政權建設、恢復經濟、反敵防特等任務繁重,公安局的每一項工作都關乎國計民生。梁思萃常常忙得回不了家,一天24小時連軸轉。在千頭萬緒的工作中,編寫親歷封閉妓院的工作簡報使她印象深刻。
談起封閉妓院的往事,梁思萃語調深沉地說,新中國建立初期的北京還遺留著妓院這種舊統治者和剝削者用來摧殘婦女的場所,新政府誕生后必須嚴厲打擊,堅決消滅。1949年11月21日,北京市第二屆各界人民代表大會召開,通過了《關于封閉妓院的決議》,決定當天晚上封閉妓院。
打封閉妓院這一仗,由市長下令,市公安局局長羅瑞卿指揮,參加人數、范圍等都有明確規定,參加人員必須服從命令聽指揮。本來梁思萃沒有被安排去現場,但是她為了寫好封閉妓院的工作簡報,主動請纓去現場了解情況。
回憶當年的情景,梁思萃說:“封閉妓院的命令一下達,我們一路跑步到達指定地點,把妓院附近和胡同口布上雙層包圍圈,由便衣和武裝民警實施戒嚴,民警在妓院的各門口把守,胡同內有民警巡邏,不許其他人員走動,防止壞人破壞。隨后,各小組按照事先的分工,進入指定的妓院。”
由于行動突然,妓院的老鴇還沒醒過味兒來,竟然對持槍的干部說:“軍爺,您要點哪個?”年輕的梁思萃性格潑辣,一聽這話,立馬揮手呵斥:“少廢話!把嫖客和妓女,還有妓院所有的人都集中到院子里來,快去!”等妓院內全部人員集中之后,行動小組負責人宣布了封閉妓院的命令,干部們開始清點人數并一一登記在冊。按照政府封閉妓院的政策,對開妓院的管家,堅決打擊;對受害的妓女,不限制活動自由,有計劃地將其改造成自食其力的人。
這場“戰斗”緊張而忙碌,直到后半夜梁思萃才回到辦公室。她為自己親歷了這場新舊時代轉換中的特殊戰斗而興奮,顧不上休息片刻,便著手編寫工作簡報。當第一縷陽光映紅朝霞,她已將工作簡報呈放在領導的辦公桌上。這份簡報真實生動地反映了封閉妓院的情況,得到領導的認可。此后,她曾多次擔任羅瑞卿的報告記錄人。由于梁思萃做的記錄清晰齊全,整理得較好,得到羅瑞卿的肯定,不久就點名調她去做專職秘書。
梁思萃是個追求完美的人,她曾請人幫助查閱北京市檔案館館藏,進一步理清了封閉妓院這段歷史。其實,我們黨對封閉妓院這件大事是調研在先、全面謀劃、精心部署的。北平解放后,民政局、公安局、北平市婦聯會經過一個多月的調查和多次研究,于1949年9月26日提出《北平市處理妓女辦法》(草案)。1949年11月7日,中共北京市委就妓女情況和處置方針專門向中共中央、華北局打了報告。報請中央批準后,提交11月21日召開的北京市第二屆各界人民代表大會通過。當天下午5時半,全市統一行動,執行封閉妓院的決議。至次日早晨5時,2400多名干部和警士經過一整夜的努力工作,使1000多名妓女跳出火坑。人民政府為人民辦的大好事,獲得了絕大多數群眾的擁護,這對于鞏固人民政權和建立良好的社會秩序,具有十分重要而深遠的歷史意義。
耄耋之年的梁思萃回憶起如煙往事,最深切的感受是,北京剛解放那陣兒,新的社會秩序剛建立,舊的、腐朽的東西要徹底打破,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但是從各級領導到普通老百姓,精神狀態都非常好,對未來充滿希望,無論是打擊匪特、壞人,還是開展城市的各項建設工作,大家干起活都來不分晝夜,不知疲倦,那真是個激情燃燒的年代,直至今日都使她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