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阿圖·葛文德 文 李璐 譯

巴里·蘭60歲,禿頭,矮個兒,大嗓門。他的形象簡直就是醫療事故官司中原告律師的典型,當然有一點除外:巴里·蘭過去是個醫生。
他曾經當過23年的整形外科醫生,事業相當成功,尤以兒科整形見長。他甚至擔任過法庭上的專家證人。后來,他一扭頭進了法學院,放棄了自己的醫療工作,展開了一項新的事業——控告醫生。望著他,我心想,那個時候,他是不是對醫生的責任萌生了與我們這些當局者不同的理解?
蘭說他每天會接到10~12通電話,大部分都是患者或家屬打來的。多數官司他都拒絕接手,他說自己想要打好的官司。一個好的官司必須具備兩個條件:第一,醫生必須是有過失的。第二,醫生必須造成了損害。很多官司并不具備這兩點,“有一回我接到一個家伙的電話,他說:‘我在急診室里等了4個小時,別人都比我先得到治療,而且我病得很厲害。’我說:‘那么結果怎么樣呢?’‘沒事。不過他們也不應該讓我等上4個小時啊。’哦,這可真是荒唐!”
有些時候,醫生提供治療時確實犯了過失,但這種過失卻沒造成什么傷害。典型的情形是這樣的:一位女士去醫生那里檢查乳房里的腫塊,醫生告訴她不需要擔心。她不放心,又去看了第二個醫生,做了活檢,得知患的是乳腺癌。“因此她打電話給我,說想要告第一個醫生。”蘭說,“沒錯,第一個醫生是疏忽大意了,但造成了什么損害嗎?她最終還是得到了及時的診斷和治療,沒有任何損害。”
在每周打來電話的60個人里,巴里·蘭可能會跟進其中兩個,著手審閱那些醫療記錄,尋找治療過失的有力證據。許多律師事務所都專門聘請護士或護理專家來初審資料,但蘭全靠自己一個人收集所有記錄,按時間排序,然后逐頁閱讀,細細研究。
在法律上,“過失”這個詞有其特殊定義,指一名醫生沒有履行自己的醫療責任。不過我想知道蘭對這個詞的定義是什么。他說,假如他發現在醫療過程中存在導致患者損害的失誤,而這個失誤又是醫生本來可以避免的,那么在他看來,那名醫生就是犯有過失。
對大部分醫生來說,這是個恐怖的定義。我們會遇到很多疑難問題,比如無法明確診斷結果,手術過程復雜精密等,都可能導致本來也許可以避免的嚴重過失。我給蘭列舉了我的幾名病人的情況:一個男人在腹腔鏡肝臟手術后大出血,一位患者在甲狀腺手術后永久性嗓音嘶啞,還有一位女性患有乳腺癌,可我在幾個月后才診斷出來。這些都是疑難病例,但是過后回顧的時候,我覺得當時應該能找出更好的治療辦法。他會對我提出指控嗎?
“要是我能在陪審團面前證明,你本來有可能避免損害,而且患者的損害又很嚴重,我會立刻對你提出指控。”他說。那么,要是我在外科醫生中享有良好聲譽,治療成果一貫優異,而且一向盡職盡責呢?“那沒什么意義。”他說,唯一重要的是我在被審議的病例中做了什么。道理就跟開車一樣,我的駕駛記錄可能本來完美無缺,但有一天我闖了紅燈并撞倒了一個小孩,那就是犯了過失。
蘭堅持認為他并不是在討伐醫生。他還是一名外科醫生的時候,也經歷過三次醫療失當的官司。有一次,一位年輕女性由于運動傷害導致膝蓋軟骨撕裂,他給她實施了關節內窺鏡手術。幾年后,她把他告上了法庭,因為她的膝蓋得了關節炎。眾所周知,這是術后幾乎無法避免的后遺癥。然而保險公司不顧蘭的反對,與患者達成庭外和解,償付了大約5000美元。因為這個數額比真正出庭打官司的花費要少,蘭把這筆賠償稱為“多此一舉”。
還有一次,一個從事手工勞動的人手腕受傷,導致三根手指麻木。他把蘭告上法庭,是因為蘭為他做了嘗試修復的手術后,反而加重了他的麻木,讓他沒辦法工作。蘭說他已經警告過那位患者,手術風險很高。他打開患者傷處的時候,發現主要的神經都被一個厚厚的傷疤包裹住了,把它們弄出來是極其困難的。“就像把透明膠帶從墻紙上剝下來一樣,”他說,“肯定有一部分神經纖維要被扯斷。”但保險公司不確定這個論據會不會在法庭上生效,于是以賠償30萬美元達成庭外和解。這兩次的賠償都是不應該的,蘭像其他醫生一樣感覺十分惱火。
不過,第三起官司卻是明顯的失誤造成的,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20年,他依然為此懊惱。他告訴我:“我本來可以做得更好一些。”病人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蘭打算為他做膝關節置換術。手術前幾天,老人到他的辦公室抱怨自己的小腿疼痛。當時蘭考慮到了深度靜脈血栓(D.V.T.)——腿部有血液凝塊的可能性,但他覺得可能性不大,就沒有讓病人做進一步檢查。結果,那位病人的確有D.V.T.,兩天后,血塊移動位置,直達病人的肺部,病人因此死亡。蘭的保險公司為和解這宗官司,賠償了大約40萬美元。
“假如我自己處在原告的立場上,會因為那個過失提出指控嗎?”他說,“一定會。”
被患者指控“讓人窩火”,蘭回憶起以前的感受時說:“感覺糟透了,沒有哪個醫生會故意傷害病人。”但他強調,即使在訴訟當時,他還是保持著達觀的態度,“遭到指控雖然可能讓你從里到外都不爽,但你得明白,這也是做事情的成本。我的意思是說,每個人在一生中總會有失誤的時候,不管你是醫生、汽車修理工還是個會計。可能會出現失誤,這就是你要買保險的原因。比如你在家忘了關爐子,結果家里著火了,你就是犯了過失,但并不代表你是個罪犯。”在他看來,公眾的要求是合理的,如果一個醫生由于不規范的治療,或明顯的錯誤,給某人造成嚴重損害,那就應該為后果承擔責任。
在我眼中,蘭行醫時經歷的三起官司,就是有關醫療過失的一切紛爭的縮影。三起訴訟之中,兩起都是沒有事實根據的,因為這類狀況,醫療系統在金錢和信心方面付出了不少代價,也就讓我們不得不去思考。而另一起卻牽涉一個真正的錯誤,讓病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在這種情況下,醫生們難道不覺得對患者和家屬有所虧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