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溪亭+王成龍
1944年,我出生在四川省成都市金堂縣華家村(后改名為接龍村)。我家境一般,父母都是農民,我是老大,下面有兩個弟弟、四個妹妹。我八歲開始上學,從村小到高小,再到縣中、鎮中。1964年高中畢業,我沒考上大學,只好找工作。因為高中畢業生少,我成為老師沒費什么力氣,高中一畢業,我就成為了一名民辦教師。
姚渡農業中學任教
剛開始是去姚渡鄉上的農業中學(農業中學,指在某些國家中傳授農業知識技能的中等專業學校,或在農村中設有比重較大的農業課程的普通中學)教書。農業中學是當年新成立的學校,我是那兒的第一個老師。那時候教書憑人推薦,沒有考核,我到那兒以后就直接上崗了。開始只有一個年級,一共就一個班,班上大概有30個同學,還有兩個比我大的學生。1965年的時候又招了一個班。農業中學相當于初中,所以班里的學生都是小學畢業沒有考上城鄉中學的,就到我們這里來了。除我之外,學校還有兩個男老師,一共三個老師,教兩個班。我們教的科目有語文、數學、歷史、地理、美術、音樂。農業中學是有田的,大概三四畝,學校還喂了豬,但是成果都是生產隊的,不算學校的。我們要帶學生種田,就是所謂的“勞動課”。我在農業中學教了八年,平均每天三節課,除了正課以外還要勞動,很辛苦。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1966年暑假,我們老師都被組織學習。開學后再上課,教的內容大多是毛主席的語錄和著作,學生每天課業的主要內容就是讀毛主席的著作,學習毛主席的思想、語錄,很多知識學不到了,比如物理、化學。這不僅讓學生喪失了對學習的熱情,還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學生的發展?!拔幕蟾锩逼陂g學校是不能正常上課的,因為必須要組織很多學工學農活動,就是老師帶著學生去種地、去做農活。當時我們很辛苦,不僅要帶著學生種地,還要想著怎么樣才能多教給他們一點知識。欣慰的是,那時候的孩子很聽話,基本上老師說什么都會聽。
由于沒有接受過系統的培訓,也沒有教書的經驗,剛開始教書時我心里非常忐忑,再加上“文化大革命”時身為教師卻無可奈何,我更是給自己增添了不少心理壓力。我教中學的時候才20歲左右,就比學生大幾歲,也沒有什么教學方法,怕“鎮”不住他們,怕自己教不好,所以只好裝得很兇、很嚴肅。教中學時我很少打學生,因為覺得他們大了,會在乎臉面。教小學的時候倒是打過學生,不過也只打手心、揪屁股。因為有些時候老師必須要兇一點兒,不兇學生不服。
雖然剛開始教書時有很多挑戰,但我從來沒想過放棄,我相信努力、用心、細心一定能帶來好的結果,也可能是我們那時候很少談放棄吧,開始了就從來沒有想過放棄。
接龍中學、接龍小學任教
1971年,結婚后,我回了老家。在老家,由大隊支部推薦去村里教書。我先去教的接龍中學,教了兩年,后來中學取消了,我就到接龍小學教書,一教就是16年。
在接龍中學的時候,兩個老師負責一個班,我當班主任,先教語文,后來教數學。那時老師需要時不時到學生家里走訪,班里有四十多個學生,不完全是自己村上的,我們就分期分批去,一般一學期一次。到了接龍小學,一個老師負責一個班,實行包班制。那時取消了高小制度,小學一共連貫六年,我一直教五年級和六年級。
印象最深刻的是1981年的洪水。七月的時候,金堂縣連續下了一周的暴雨,雨特別大,河水不斷上漲,暴發了洪水。那天我記得很清楚,是7月13號。因為頭一天我們剛進行了期末考試,所以當天我正在批改試卷。改著改著,突然發現有好多水漫進來,趕緊出門,發現河水漲了,洪水來了。洪水來得很突然,大家都沒反應過來,學校就被沖垮了。沒多久,眼前就成了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河。我催家長帶著孩子去鎮上避難,有些學生走不了,我就帶他們去公社避難,住在房頂上。當時簡直太害怕了,看著白茫茫的一片水,擔心家里的情況,怕自己無家可歸,害怕學生出事。學生嚇得嚎啕大哭,我也怕,但還是要安慰他們,也是他們讓我覺得自己必須堅強起來。
學校被沖垮了,我們只能換一個地方上課,村里提供牛棚、粉房,不夠的話再搭一個棚子。我們用竹片、竹棒撐起一個棚子,就在這間四面漏風的“教室”里上課。我每天走稀泥路去上課,跟孩子一樣,光腳。不敢穿自己做的鞋子,怕穿壞了。因為那時窮,鞋子都是一層一層用布糊的:把不要的衣服剪成鞋子的形狀,再一層一層刷上灰面糊糊,最后綁個草繩。這種鞋根本不禁穿,但即使是這樣的鞋,也舍不得穿著走稀泥路,干脆和孩子一樣,赤腳走路,也沒想過形象問題??赡芤驗槟谴嗡疄陌桑瑢W生更加珍惜上課的機會。我時常覺得,那時候的學生聽話多了,你說什么他們都聽,可能他學習成績不好,可能他有些時候不夠聰明,但對你都是真心實意的。水災那段時間,吃的都是國家給的補助,但也只有灰面、鍋邊饃饃,沒有油,沒有糧食,更沒有鹽,但吃過了這個苦之后,覺得其他都不算什么了,只要人還在就好。
當時,在小學里活動還是挺多的,我們在河邊組織過野炊,也和其他村里的學校組織過聯歡,老師、學生、家長一起出力,想編什么就編什么,形式也多種多樣,有合唱、舞蹈、朗誦、課本劇等。那些日子就跟過節似的。
后來,接龍小學關閉了,我們村就沒有學校了,學生全都轉到了日新的鄉小。村小消失,我覺得這是正?,F象。因為隨著城鎮化的不斷發展,農村人數漸漸少了,村小就沒那么多學生了,自然而然就要取消了。
小寶鼎任教
1984年,我轉成了公辦教師。1985年,第一個教師節的時候,我評上了學校的優秀教師。1987年,第一次評職稱的時候,我也獲得了小學高級職稱證書。
1988年,我調到攀枝花小寶鼎礦務局第十二小學,在那教了6年。在小寶鼎教書,條件好多了,學校有三層樓高的教學樓,教書是在樓房里面。當時一個年級有三個班,老師也比較多,至少有20多個,女教師多一些,不過校長是男的。各種學科的老師也比較齊全,不過還是沒有專門的體育老師。
我們是礦區學校,很多礦工子女在學校就讀。我記得曾教過一個五年級的學生,他的爸爸在煤礦坍塌事故中不幸去世了。事故發生后,學校組織了老師和學生代表去慰問,我們給他買了些學習用具和其他的禮品。根據礦上的政策,礦上會給一定的撫恤金,并供養他至18歲。但是一個家庭的頂梁柱倒了,一個丈夫、一個爸爸沒了,再多的撫恤金又有什么意義呢?當時他才十一二歲,可能還不完全明白死亡的意義,但看起來情緒依舊比較低落。他們家條件不太好,住的是土磚房,家里沒有電器,說得出口的家具沒幾件,還都破破爛爛的。好在學生們都比較善良,沒有嘲笑他,而是鼓勵他。我是他的班主任,也盡可能地給他一些鼓勵、一些幫助。課間,我經常輔導他的學業,但更關注他的心理,怕他心理出問題。
學校里經常組織活動,我們在金沙江邊上和山上都搞過野炊,學生雖然年齡小,但都很能干,餃子包得挺好的;我們還采摘映山紅,漫山遍野都是,真好看;還有一些文體活動,是學校組織學生表演的,都是自編自演的節目。有一個學生表演課本劇《小馬過河》,演得特別精彩,還獲了獎呢。
教育是一生的事業
我教了30年書,從金堂到攀枝花,從民辦到公辦,從小學到初中,一共教了不少學生?,F在還有學生來探訪我,也受邀參加過學生的同學會。有一個學生為了拜訪我,從金堂縣城開始找,找遍了華家村、成都市內、日新鄉,最后才從我弟弟那得到我的電話。學生們都發展得不錯,有人成了修摩托車的專家,有人搞電廠業務掙了大錢。我對現在老師的績效工資不是很懂,我拿工資從來沒想這么多,覺得有一份收入就很好了,大家都差不多,也沒什么攀比的?,F在的孩子雖然生活條件好多了,但壓力太大了。我們那時候的學生單純得多,也不像現在新聞報道的辱罵老師什么的,都是很尊敬老師的。
與現在的農村老師比,我覺得我們的優勢是能吃苦、能夠堅持得下去、靜得下心,他們的優勢是見識多?,F在有不少農村教師待不住,也有很多年輕人動不動就鬧離婚,我們當時就從來沒有想過,不管是工作還是婚姻,從來都沒有放棄的念頭。
我沒什么教學經驗,但我認為要特別關注差生。由于學習成績不好,他們的心理也容易出現問題。在安排座位的時候要“混搭”,讓成績好點的學生帶動成績差的學生。老師要多跟他們聊天,聊學業聊生活,幫助他們解決難題,鼓勵他們完不成課業的時候問老師。同時也要關注他們的心理,主要是要鼓勵他們。老師還要多跟家長交流,跟爸爸媽媽直接交流?,F在老師的挑戰很大,但機會也更多,主要是要用心、付出。鄉村教師的工作主要靠熱情,做什么事情就要有做什么事情的態度。
我覺得,做一件事就要堅持下去,也可能是當時接觸的新事物少吧,誘惑也少,只想著做好自己的事情。說實話,剛開始選擇教師這個職業純粹是因為工作穩定,而且找不到其他工作,但漸漸地我覺得教師這份工作雖然苦,雖然累,但也是很有成就感的,而且單純,沒有那么多彎彎繞繞。其實再苦再累,堅持下來,也都過了。我知道現在的老師不容易,管得嚴,要求高,但我覺得教書育人的本質還是沒有變的。我認為老師應該講些文明,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真誠些,對學生要善良,要關懷他們,要懂得講些“大”道理和“小”道理。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會選擇教師這份職業。
責任編輯:胡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