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雪揮
中國古代鹽的專賣史,就是一部刀光劍影的社會史。
從2017年1月1日起,我國放開所有鹽產品價格,取消食鹽準運證,允許現有食鹽定點生產企業進入流通銷售領域,食鹽批發企業可開展跨區域經營。這意味著備受各方關注的鹽業體制改革正式拉開序幕。
鹽,是中國歷史上壟斷時間最長的商品。中國古代長期實行“鹽業專賣”制度,歷朝統治者對鹽業從生產到運輸銷售,從征稅到緝查私鹽,全盤控制,“其實行年代之早,延續時間之長,影響之深、管理之嚴,在世界上也是絕無僅有的”。古代的鹽業有著怎樣的圖景?漫長的鹽業制度是如何變遷的呢?讓我們一起翻開歷史的書頁。
白色貨幣
元代戲曲家武漢臣在《玉壺春》里說到:“早晨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表明鹽已經深深融入到中國古人的日常生活。
東漢文學家許慎在中國第一部字典《說文解字》中對鹽做了精辟的解釋:“咸也。”
鹽是食品里咸味的原料,被稱作是“食肴之將”、“國之大寶”。它和水、空氣一樣,是維持人生存的必需品,每人每天約需要6到10克鹽,才能夠維持心臟正常跳動。原始人類聚居地,幾乎都是自然鹽產豐富的地區。傳說黃帝和蚩尤在涿鹿大戰,就是為了爭奪山西解池的食鹽資源。
中國并不缺鹽。我國產鹽地區,北至遼寧、內蒙古,南至廣東,西至川藏、新疆,東到山東、浙江等地,并按照鹽的來源,分為海鹽、井鹽、池鹽等。在兩淮領域,相傳黃帝時代已經“以海水,煮乳成鹽”,夏禹時代,這里就開拓了鹽田。西漢時,漢吳王劉濞擴大了煮鹽的生產規模,特地在海邊丘陵建立了倉庫,用來儲備食鹽。
開發既早,分布又廣,中國歷朝統治者為什么還要對鹽的產銷嚴防死守?除了鹽是日常必需品,需要防止囤積居奇,引發社會動蕩之外,鹽稅還是最穩定的國家財政收入來源,是古代稅收的優質承載者。因為鹽沒有可替代品,人人需要;同時每人所需的量不大,不至于因此給百姓造成巨大的負擔;而人口增加,鹽的消耗量就增加,相當于人口稅,寓稅于價,積累的財富不容小覷,在國家財稅中的地位僅次于田賦,所以備受重視。唐代就有這樣的說法:“天下之賦,鹽利其半,宮闈服御、軍餉、百官俸祿皆仰給焉。”清朝專門設立了鹽課司,征收鹽稅,又稱“鹽課”,到了清朝后期,每年收繳的鹽稅,在清朝財政收入中列第一位。
食鹽變成了歷朝歷代最穩定的白色貨幣。而鹽稅則變成了政府的金庫。比如在清朝后期,廣東的鹽稅還要負擔當地的水利建設、賑災支出等。而當時廣東賭博成風,上到公卿大夫,下到販夫走卒,乃至繡房閨閣中的小姐,都參與賭博,禍害社會。當局不得不禁賭,為此損失的巨額“賭餉”虧空,也要靠增加鹽稅來彌補。此外,鹽商還得額外捐款,稱作“捐輸”,以維護壟斷特權。每逢朝廷用兵、乃至緝捕江洋大盜、為皇帝慶祝生日、修治河道,鹽商都要捐錢。比如嘉慶九年,廣東鹽商孔文廣曾經給黃河工程捐了40萬兩白銀。皇帝每次都假裝推辭,鹽商就再三懇請。整個清代,僅兩廣一帶的鹽商,連帶“捐輸”,再加上為“鹵本”所付的利息(后者是官府借給鹽商做發展用的)共計付出了一千萬兩白銀。
專賣源頭
公元前81年,漢昭帝時代,一場空前激烈的爭論在京城長安展開。朝廷從全國各地召來了賢良文士,與以御史大夫桑弘羊為首的政府官員們進行了大探討,主題與鹽鐵專營等民生話題相關,被后人稱作是“鹽鐵會議”。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關于國家大政方針的辯論會。賢良文士們反對鹽鐵專賣,認為是與民爭利。而桑弘羊則堅持漢武帝時代實行的鹽鐵專賣政策,認為能控制國家的經濟命脈,還能集中財力,積極進行戰備,有助于抵御匈奴的入侵。
這場辯論的結果是,鹽鐵官營并沒有被廢除,但是“與民休息”的主張得到了肯定。
其實,中國古代實施的大都是不同程度的食鹽專賣制度。西漢食鹽的產、運、銷完全國營,屬于完全專賣。而春秋時齊國的食鹽則屬于部分專賣,由官方全收購,官方負責運輸和銷售,按人口配銷食鹽。這是管仲的發明。
春秋時期,齊桓公任用管仲為宰相。他是春秋時期最偉大的政治家,也是深具眼光的理財高手。管仲認為征收人口稅、田畝稅,都不如把山海資源收歸國有更劃算。他向齊桓公算了一筆賬: 一家十口就有十個人吃鹽。每個月,成年男子吃鹽近五升半,成年女子近三升半,小孩吃鹽近兩升半。倘若每升鹽加價兩錢,萬乘大國人口上千萬,每天就可多得二百萬,一個月就多得六千萬,相當于兩個大國的稅收。加價在鹽里,君王就獲得了百倍的利潤,而百姓卻無法逃避。
管仲的方法被齊王采納,齊國由此獲得了穩定的財政收入,實力大增。
中國鹽業也曾有過世界大同的烏托邦年代。夏、商、周三代之前,以及從隋文帝開皇三年到唐開元九年,中國鹽業實施的是無稅制度。上世紀30年代,近代著名鹽務專家、經驗豐富的鹽務官員曾仰豐,曾應商務印書館之邀,撰寫了《中國鹽政史》,描述了一個“黃帝之世,人民不夭,百官無私”的年代,那時的老百姓可以自取食鹽,自給自足。他認為這是我國鹽政史上特別值得紀念的一段時期。
可惜,無稅鹽在中國只是曇花一現。三千多年中國鹽業史中,食鹽完全開禁的時段只有二百三十八年。
早在夏、商、周時代,地方諸侯需要向王室納貢,貢其實就是稅,貢物里也包括鹽,不過鹽稅都在產地征收,繳稅后民眾就可以自由運輸買賣,官府一般不加限制。秦以及西漢初年,東漢和六朝都實行征稅制。只是秦代鹽政是政府控制下的“重稅”政策,鹽稅負擔太過沉重,導致鹽價幾乎上漲了20倍。
涸澤而漁
唐朝“安史之亂”后,政府財政困窘,不得不重新實施食鹽專賣制度來彌補收入缺口。自此,中國鹽業史上再也沒有免稅開禁之說。管仲的食鹽專賣思想,影響至今。
鹽稅的功用,是開辟財源。時至趙宋王朝,邊境列強環伺,財政危機更加嚴重,為了增加收入,宋代對食鹽的控制比前代有過之而無不及,從中央到地方,形成了嚴密的控制體系,想方設法攫取錢財,鹽稅大增。比如宋高宗時代,鹽稅總額占商稅80%左右,鹽商收入的70%被朝廷強行收走,無法進一步投資提升技術,擴大生產。處在底層的鹽民,生活更困苦。宋代大詞人柳永曾擔任過浙江定海縣的鹽場監督官,他在《煮海歌》中寫到:“周而復始無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驅妻逐子課工程,雖作人形俱菜色。”
宋代起初實行官運官銷,結果官運管理混亂,官鹽價格高,質量差,此法日漸衰落。宋代鹽政又實行了“入中法”,推行鹽鈔法。鹽鈔事實上是一種信用票據:商人先就近把貨物送到官府,官府根據其價值折換為鹽鈔;商人可拿著鹽鈔到指定地點領取鹽,進行販賣。鹽鈔大量進入了流通領域,京城甚至可以用它來買綢買絹。可惜的是,鹽鈔后來也淪落為官府斂財的工具。
宋熙寧十年起,三年內解鹽產量只有11.75萬席,官府印鹽鈔177萬席。
宋哲宗時期,解鹽停產,官府還照舊發行鹽鈔,鹽鈔淪為廢紙。
朝廷對鹽商的盤剝日益嚴苛。宋代蔡京當權之時,還借發行新鈔謀取暴利,以致“數十萬券一夕廢棄,朝為豪商,夕儕流丐,有赴水投繯而死者”。
國家對鹽稅的依賴越來越嚴重,南宋時,一切費用均仰仗鹽鈔,成為立國之本。
壟斷經營
傳說揚州瘦西湖邊的白塔,是鹽商建立的。乾隆下江南,看到瘦西湖,認為很像北京北海,美中不足的是與京城相比,該處少一座喇嘛塔。據說當時接待皇帝的大鹽商聽說后,花費重金,仿照北京式樣,在瘦西湖邊連夜造起了一座白塔。這個傳說表明了清朝鹽商勢力之大、財力之雄厚。
明清時期,中國鹽法發生了一個重要變化。官府不再向灶戶收鹽,灶戶就是指煮鹽的人。鹽商交完鹽稅后,可以領取鹽引,在規定的鹽產地直接向灶戶買鹽。這意味著,國家將收鹽、運輸和銷售鹽的壟斷權力下放給了商人。只是這個鹽引是不能隨意領取的,商人必須“認窩”,也就是繳納巨資來獲得官方特許販賣食鹽的權力,同時承擔納稅的義務。以清代粵鹽為例,牽頭的大鹽商需要經過鹽運使批準。要承辦鹽業,需要準備20萬到30萬兩白銀,比如建造存儲鹽的倉庫,建立辦事處、工人宿舍等。這個龐大的產業,可以傳給子孫。
朝廷把鹽商納入了壟斷的利益體系,他們也大都是有錢有勢的人家。揚州大鹽商江春為了迎接皇帝駕臨,同時也為了招待籠絡各級官員,維護自己的壟斷特權,建立了自家的戲班,演一出《長生殿》就花費了40多萬兩白銀。
鹽官成為了天下第一肥缺,鹽商則成為了世襲商業大戶。在食鹽集散地,官府甚至把錢存到鹽商那里。鹽業和當鋪業一樣,當時被視作風險小且一本萬利的行業。在官、商把持下,清嘉慶十六年,廣東鹽商獲得的價差高達17倍之多。減去鹽稅和運銷成本,鹽商的利潤也達到了20%至40%。當然,其中有相當的資財都用于打點官員。
與經濟上的影響力匹配,鹽商的政治地位也得到了提升。廣東規定,但凡鹽商子弟,都可以在其父親、祖父行商的地區加入“商籍”,而不必返回本省應試。乾隆六年,有資格加入商籍的,有700多人。其中不少人考中,還做了官,大大有利于鹽商子弟的教育。
私鹽泛濫
從“官鹽”誕生的那一天起,私鹽就如影隨形,凡是違反封建鹽法私自買賣的,都被稱作私鹽。積極倡導鹽務改革的景學鈐對私鹽的定義一針見血,他認為:“私者何?對官而言。何謂官、何謂私,無官不知。有稅為官,無稅為私。”
私鹽現象是中國古代史上最引人注目的經濟現象和社會政治現象,牽涉了各個階層。官員、鹽商和平民都卷入私鹽販賣中。有官員公然販私,比如乾隆年間,擔任鹽官的盧世綸,因為即將告老還鄉,明目張膽地扣下鹽包,不記賬,販賣后做歸家的路費。也有廣東鹽商夾帶“子鹽”,“子鹽”原本是用來彌補食鹽運銷中的損耗,結果“子大于母”,子鹽的數量大大超支,成為私鹽的來源。普通平民更是肩挑手扛,少量販私,彌補生活用度的不足。廣東私鹽泛濫,一度達到“官三私七”的比例。
其實歷朝歷代,都對私鹽進行了嚴厲打擊,而且刑法嚴苛。漢武帝時代,私自煮鹽者要失去腳趾。宋建隆二年,規定販賣私鹽達十斤,煮鹽達三斤的“皆坐死”。五代十國時期,封建割據,鹽越界就成為私鹽。池鹽不能帶到海鹽的地界內,夾帶一斤一兩,都要處以刑罰。
私鹽的販運和買賣屢禁不止,關鍵是因為把持鹽業的官員貪婪、受賄、縱容所致。“其根本則由官之貪鹽利耳”。此外,晚清時還出現了“洋私”,外國商人為鹽的厚利引誘,也加入了走私食鹽的行列。
清代官商壟斷,導致私鹽現象越演越烈。這是清朝政治日益腐敗的結果。
1912年,《鹽政雜志》創刊。它由畢生呼吁中國鹽政改革的景學鈐創辦,景學鈐后來曾任久大精鹽公司董事長,被實業家張謇稱為“鹽迷”。辛亥革命后,改革中國鹽政弊端的呼聲強烈,一批杰出的實業家和革新派參與其中。景學鈐聯絡成立了“鹽政討論會”,張謇任會長,后來擔任過政府總理兼財政總長的熊希齡任副會長。《鹽政雜志》就是該會會刊,梁啟超欣然作序:“吾國有一物焉,為人人所必需。國家所托命,數千年來,隱于黑幕之中。”
在那個風起云涌的年代,鹽政管理自然失敗。但是,歷史終將迎來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