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強華
“真標討論”的發動者、領導者到底是誰?至今仍眾說紛紜,有人說是鄧小平,但有的業界、學界人士到處著書、撰文、講課,說是胡耀邦,似成定論了。
與“真標討論”有直接關聯的,應該是“引發”這場大討論、署名為《光明日報》特約評論員的文章《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實》文與大討論既然是“引發”與被“引發”的關系,二者應該針對同一個問題,即“兩個凡是”,《公案》作者如果沒有咨詢過大討論的發動者、領導者,那么是否詢問過《實》文的組織者、編發者呢?
我是1977、1978年最早接觸《實》文作者胡福明的人,是報社直接、具體處理《實》文的責任編輯?!豆浮钒l表以后,不少地方上報刊轉載,影響頗大,有些親朋好友來電向我了解內情,我不能一一作答,只好撰寫小文予以回應,還原事情真相。
據我所知,《實》文之所以在1977年七八月份,約請胡福明撰寫,后經從1978年1月到5月十次修改,就是針對“兩個凡是”的。由《實》文引發的真理標準大討論則是在最高層次、最深意義上的與“兩個凡是”的斗爭。正如當年《光明日報》總編輯楊西光多次說的,這篇《實》文如果不是針對“兩個凡是”,光明日報社怎么會花那么多的精力、提供那么重要的版面、承受那么大的政治壓力組織、修改、發表它?
《實》文是胡福明的一篇原創文章。文章中,雖然沒有“凡是”的字樣,但通覽全文,文章主題就是反對“兩個凡是”(據說有人還準備寫文章,批駁胡福明,說他的文章主題不是反對“兩個凡是”)。光明日報社的同志看重并選中后來精心修改胡文,也是希望文稿要加強、深化這一主題。特別是1978年4月13日晚,楊西光親自邀請胡福明、孫長江,加上當年報社領導小組成員、報社理論部黨支部書記(當時黨支部書記實際上是理論部主任)馬沛文和我(時任理論部黨支部副書記、理論部哲學組組長、《哲學》??骶帲┪鍌€人開小會至深夜。討論如何進一步修改胡福明文章。這里強調一下的是楊西光在會上就明確提出,文章重點是批判“兩個凡是”。由于事隔多年,當時沒有記錄,具體怎么講的,已記不清楚了,所幸我是記者出身,職業習慣是隨身攜帶筆記本(藍色的采訪本),我在本子上寫上的“兩個凡是”四個字,可作證據。現在人們對“兩個凡是”已經耳熟能詳,但在1978年4月卻很多人不知道,我也沒聽說過,所以當我聽到楊西光提出《實》文的主題為批判“兩個凡是”時,職業的敏感使我感到非常重要、新鮮,便立刻記了下來。之后,對《實》文的修改實際上就圍繞這個主題展開。最明顯的就是《光明日報》第七次改稿,那是由馬沛文和我執筆改的,“他們(指革命導師)并不認為凡是自己講過的話都是真理,也不認為凡是自己的結論都要維護”,這里兩處提到了“凡是”。這么改是為了貫徹“4·13”小會上楊西光的發言精神,說明《實》文的撰寫就是針對“兩個凡是”的。后來楊西光在逐字逐句審查第七次改稿時,提出“兩個凡是”是當時經黨中央主要領導人審查同意、由中央“兩報一刊”公開刊登的,我們的文章這么明確反對,風險太大,容易被人抓住把柄。經過我們仔細推敲,把這兩句話改為“他們并不認為自己講過的一切言論都是真理,也不認為自己作出的所有結論都不能改變”。(參見《光明日報》第八次改稿)刪掉了兩處“凡是”字樣,突出了“一切言論”“所有結論”,加重了語氣的分量,與“兩個凡是”沒有任何區別。
對“兩個凡是”的增刪都是有意識的。中國有句老話:“此地無銀三百兩?!薄秾崱肺牡囊辉鲆粍h,正如這句古語所說,要批“兩個凡是”又不好點名。光明日報社的同志組織、編改、發表的《實》文就是針對“兩個凡是”的,只是考慮到當時處境采取的一種斗爭策略,也實在是一種無奈之舉。
其實,這一個被《公案》作者故弄玄虛說成的“公案”,早在1978年7月已被鄧小平提到過。他在與胡耀邦一次談話中明確肯定和支持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指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篇文章是馬克思主義的。爭論不可避免,爭得好。引起爭論的根源就是兩個凡是?!薄疽姟多囆∑侥曜V(1975—1979年·上)》,第345頁】
說得更具體一些。1979年1月,時任《光明日報》總編輯的楊西光等六位參與大討論的有關人士曾有一個聯合發言,介紹了當年那次討論,實際上就回應了《公案》作者提出的問題,了結了這一段“公案”。
現在研究、解讀真標討論的文章很多,論著也有一些,許多同志都引用了當年1月29日楊西光、胡績偉、曾濤、華楠、于光遠、王惠德六同志的上述聯合發言。該發言可信度極高,一是發言人都是當年的新聞界、理論界的權威人士,二是發言的時間是1979年1月,距離1978年6月(5月)發生的大討論只六七個月,記憶猶新,三是發言的場合是中央召開的理論務虛會,權威性也大。正好這六位同志中的一位——胡績偉在1998年,曾應《炎黃春秋》雜志社總編輯杜導正之約寫過一篇紀念真理標準討論20周年的文章,重點談到了這次聯合發言,以下我原封不動地把胡績偉文章有關內容轉引,供讀者閱讀參考。
“這時候(1977年下半年),南京大學哲學系教師胡福明同志,給《光明日報》投了一篇原題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稿子,闡述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那時,楊西光同志剛調到光明日報社任總編輯,認為這篇文章不錯。編輯部在胡稿上加上了馬、恩、列、斯、毛從來不認為凡是他們的決策都要維護,凡是他們的指示都要遵循這兩句話。后來,《光明日報》編輯部和中央黨校理論動態組的同志一起修改這篇文章時保留了作者的原意,但是考慮到2月7日的社論(按指刊登“兩個凡是”的社論)是經過中央領導同志審閱過的,還是刪去了光明日報編輯部加上去的這兩句話,避免正面批評“兩個凡是”的提法。這篇《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文章,以“本報特約評論員”的名義,于1978年5月11日在《光明日報》上發表。當天,新華社立即全文轉發了《光明日報》的這篇文章,5月12日《人民日報》和《解放軍報》同時轉載。全國各省市報紙絕大部分都轉載了,當時沒有轉載的報紙以后也陸續轉載了,廣大讀者普遍反映很好,認為提出這個問題很重要。”
《炎黃春秋》在發表胡績偉推薦的這個聯合發言時,特地加了“編者按”,指出胡績偉“以他親身經歷,把關系到黨和國家前途和命運的這件大事作了如實的敘述”。
這里可以補充的是,胡績偉畢竟沒有直接參與《光明日報》特約評論員文章的約稿和修改,對前期的約稿、修改細節未必清楚。胡福明的文章實際上是報社為了宣傳當年的“撥亂反正”,從理論上根本的撥亂反正的角度約請胡福明撰寫的。后來文稿中“兩個凡是”的添加和刪除,并沒有胡耀邦和當年中央黨校理論動態組的參與(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文字可證明他們知道),完全是光明日報社編輯部和楊西光的決定,這個問題以后還可以繼續探索,詳加論述,還原歷史的全部真相。
《公案》一文認為真理標準問題討論(顯然也包括引發討論的《光明日報》特約評論員文章)不是針對“兩個凡是”,“而是一種全盤維護毛澤東的政治觀念和對毛澤東個人迷信的心理……”換言之,就是針對毛澤東的現代迷信。
應該說,《公案》說《實》文針對現代迷信是有道理的。但犯了一個致命錯誤:即它否認“兩個凡是”正是《實》文更加直接、更為現實的主要矛頭指向?!豆浮纷髡甙选皟蓚€凡是”與現代迷信完全分離、對立起來,認為“兩個凡是”是具體的政治方針,有特定指向,而現代迷信則是某種理念和對領袖個人的迷信心理,二者風馬牛不相及。真理標準討論及引發討論的光明日報特約評論員文章,既然是反對現代迷信,它們就不可能同時針對“兩個凡是”,這種思維模式(方法)實際上是一種唯心主義的形而上學。
事實上,“兩個凡是”與現代迷信本質上是個別與一般、表現形式與實質內容的具體關系,猶如梨子、蘋果與水果的關系一樣,人們要吃水果,但買來的則是梨子、蘋果?,F代迷信作為一種普遍的理念和心理,在不同時期、階段和條件下有不同的表現形式。如果領袖的每一句話,甚至片言只語,“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即使實踐證明完全錯了(如文化大革命),也都必須遵循,不得違反,這樣的“兩個凡是”不是現代迷信又是什么呢?
編輯:馮曉淑 fxs0914@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