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秋
清朝建立后,沿襲明代做法,規定從山東、江蘇、浙江、江西、湖南、湖北、安徽和河南八省征收漕糧400萬石,經京杭大運河運往北京。漕運的運行,直接關系到國家機器的運轉,歷來受清朝政府重視。山東是八省漕糧的必經之地,大運河從彼時的魯南兗州府嶧縣(今棗莊嶧城區)臺兒莊進入山東境內,轉向西北過微山、昭陽、南旺、安山等湖,進入魯西平原,最后從德州桑園鎮出境進入直隸,縱貫山東,全長一千多里。
漕運鼎盛時,每年各省有漕船六千余艘沿運河北上,漕運的興衰,也改變了山東運河沿線城市的發展,臨清成為整個山東乃至全國的商業重鎮。
此后,太平天國運動的興起,切斷了漕運航道,清廷開始用海運取代漕運,大運河逐漸廢棄。再之后,膠濟鐵路的開通讓交通方式發生了徹底改變,貨物的集散地開始由大運河沿線向膠濟線上的諸多城市遷移,山東經濟地理版圖由此發生了變革。
漕運體制下的商業模式
漕運不單單是運送政府所征收的漕糧,漕船所夾帶的私貨以及衍生出的運銷貿易是大運河沿線諸多城市商業繁盛的主要原因。
清代《皇朝經世文編》顯示,康熙年間時,每艘漕船允許夾帶貨物六十石,嘉慶以后“重運糧船每船準帶土產一百石,舵工、水手二十六石。至回空時,每船準帶梨、棗、瓜、豆等四項食品六十石。”
在貨物往來的刺激下,運河沿線城市的商業活動異常興旺。漕船在山東的八個主要停泊點尤為明顯。《道光濟寧州志》顯示,濟寧“當河槽要害之沖,江淮百貨走集,多賈販,民競刀錐,趨末者眾。”《民國臨清縣志》記載,臨清“為漕運咽喉,漳河載河南糧西南來,會通河載南數省糧東南來,至州城西南與漳合,每漕船往來,西河帆檣絡繹,貨物盈街衢”,“當其盛時,北至塔灣,南至頭犢,亙數十里,市肆櫛比,有肩摩轂擊之勢。”聊城、德州也不例外,商業活動均因為漕運興盛一時。
漕運的興盛還解決了相當一部分人的就業問題,數據顯示,嘉慶時期,隨船人員就達十余萬人,再加上一些水手、纖夫以及其他人員,“藉此為衣食者不啻數百萬人。”圍繞著漕運而形成的各種輔助性行業,已成為當時底層百姓的一大維生途徑。
漕運也導致了一系列的負面影響。由于大運河水源不豐,蘇北、山東地勢又高,明清兩代都在長江以北運河節節設閘,蓄水濟運。這就必然導致當地農業灌溉用水和運河用水形成矛盾。當這兩者發生沖突時,清廷必然更重視漕運。比如1840年道光帝便稱:“如天時旱干,糧艘阻滯日久,是漕糧尤重于民田,應將舟、衛二河民渠、民閘暫行堵閉,以利漕運。”
數百年的繁榮
提到大運河,臨清是一座繞不開的城市。其城市的發展與大運河的興衰有著密切的關系。在一些網絡的評選中,臨清是山東十大沒落城市之一。因為在明朝時期,臨清稱得上是全山東的經濟中心,臨清鈔關居是當時運河八大鈔關之首。
臨清鈔關始建于明宣德四年(1429年),萬歷年間征收稅銀八萬三千余兩,多于京師崇文門稅關,占全國稅收的四分之一。繁盛的商業活動為臨清帶來了來自天南地北的生活元素,《金瓶梅》中的清河便是以臨清為原型,有資料記載說,當時臨清對著運河開的街道光是煙花巷就有10條,號稱“十條煙花巷”。
各地商人也都在此匯集。客籍商人有來自南方的徽州商人、江浙商人、南京商人,也有來自山陜、遼東、河南、直隸乃至山東本省的濟寧、青州、登州、萊州諸府的商人。其中以徽商、晉商及江浙商人為數最多,資本也最雄厚。明人曾說,臨清大賈“皆僑居,不領于有司版籍”,而本境“土人列肆屈指可數”。州人劉夢陽也說,“臨清以聚賈獲名”。外來客商是構成臨清商人隊伍的主體。在臨清,外來的商業資本以綢緞、布匹、糧、茶、鹽等項的批發中轉貿易及銀錢典當業為主要經營項目。
在臨清活動的商人,大都歸屬于不同的商行。“行”既是商人的同業組織,又是政府管理商人的一種手段。在臨清,布商有行,綢緞有行,瓷器、鹽、紙等業也各有歸屬。如布行,明成化年間由蘇州、南翔、信義三會商人聯合而成,每歲輪置“行首”一人,“司一歲出入,凡慶謁、饋獻、宴飲、交際,大至貨餉助公”,均由“行首主其事”。
較大的商行一般都有各自的專店。如紙商,店在會通河南北鍋市及工部街,“商來寓店,店列字號”;茶商,店在衛河西,大者28家,小者不計;遼東客商,巨賈店主有7家,后增至13家:客店店主從客商貨物中抽取一定數量的租金,“資為生業”,有些店主并兼充買賣雙方的中介入,賺取傭金,亦即牙商。這種情況大約并不罕見,故所謂客館,實際上有很大一部分乃是這種邸、店、牙三者合一的機構。有些店主還與商人相互立有合同,甚至屬于行商、坐賈合營性質,當然,有些較大的商行也可能是由客商自己在此設店的。有些店主并包納商稅,萬歷年間臨清商稅中由牙店包納的稅銀為2萬余兩,約占商稅總額的l/3。
除去臨清,濟寧也是一座不得不提的運河城市。地處大運河要沖的濟寧在大運河貫通之前,不過是一個人口只有幾千人的普通小縣城。自大運河貫通以后,元代在濟寧設有漕運司、行都水監等官署。明代設有濟寧衛,駐有官兵5600人。清代設有河道總督。因為大運河穿城而過,港口就在市內,為南來北往的商人役夫上岸休息交易提供了方便。朝廷命官紛至沓來,各色人等招搖過市,貨物交易十分頻繁,煙花柳巷生意興隆。短短百年,濟寧就崛起成為33個大都會之一的經濟文化重鎮。有資料記載:“東魯之大郡,水陸之要沖。南船北馬,百貨萃聚。客商往來,南北通衢,不分晝夜。兵民雜處,商賈借居。”河水縱橫,湖泊環繞,運河之上檣桅蔽日,兩岸碼頭貨積如山,一個“車馬臨四達之衢,商賈集五都之市”的運河商業重鎮呈現在世人面前。元代詩人贊曰:“日中商貿群物聚,紅氍碧碗堆如山。商人嗜利暮不散,酒樓歌館相喧闐。”當時的濟寧路,在北京、天津、河北、河南、山東、山西的21個路和7個直屬州中,上繳國庫商稅額名列第四。
至今令濟寧人引以為榮的是濟寧為“運河之都”。濟寧人耳熟能詳的是,元明清三代督理運河河務的最高管理機構,除了有12年在清江浦外,一直設置在濟寧。連接五大水系、綿延數千里的大運河線上,科技含量最高的工程——南旺分水樞紐工程,正是修建在濟寧附近。清代的資料顯示,僅濟寧城區,較大的店鋪行棧就有400多家,零售和批發商達千余戶,日營業額白銀10萬兩。濟寧城內有晉、陜、豫、皖、蘇、浙、閩、贛、湘9個省的商人建立的會館,呈現出“通衢要道,運河兩岸,店鋪林立”的繁盛景象。 濟寧“居運道之中”,是“水陸交匯,南北沖要之區”和“控引江淮咽喉之地”。元明清三代600多年漕運暢通,南旺分水樞紐工程完工以后,更是保證了濟寧數百年持續繁榮。
從沿河到沿線
1851年,太平天國起義爆發,太平軍自金田起義后,兵出廣西,經略湖南、湖北,又順長江東進,連克南京、鎮江、揚州等城市,切斷了大運河北上的漕運通道。這對清政府來說,打擊頗為致命。時人記載,太平軍占領運河要道后,京城一片慌亂,“部內部外官員送回家眷,閑員學士散歸大半,京城一空,只有近京之地由海道運糧不多,故京城米價八十余文一斤,油鹽柴炭貴不待言。”
清政府由此不得不改變了漕運政策,1853年,除江浙兩省外,征收實物改為折征貨幣解運京城或就地撥充軍餉。江浙兩省所征漕糧由上海經海路運往天津,此后十余年,漕糧由河運變為了海運。
1864年,太平天國被鎮壓后,清政府試圖恢復河運,但困難重重。漕船毀朽、水手盡散,更重要的是,大運河嚴重淤塞,幾近斷航。這十余年,由于清政府忙于籌資募兵,對黃河、運河的治理便被置之腦后。1855年,黃河在河南蘭陽銅瓦廂決口,從陽谷的張秋鎮穿運河東去,改道山東利津入海,黃水泛濫,運河阻滯。幾年之后,運河很快被淤廢,“河身淤狹,已為平地,實不及丈五之溝、漸車之水。”清政府試圖在蘇北地區恢復漕糧河運,但次年就宣告停運。自此之后,大運河便被廢棄不用。
運河廢棄后,山東沿線城市逐漸失去了其原有光彩。“百貨山積”的臨清,形勢大不如昔,“繁庶無比”的德州“井里蕭條,往來之車日無數輛。”
原本的漕運從業人員也大都宣告失業,很多人參加了農民起義軍。當時活躍在蘇北、山東一代的幅軍,許多成員便是水手。捻軍戰士也有不少是漕運水手,還有一些人,販鹽為生,“官捕則拒,所謂鹽梟也。”更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漕運體制不復存在,清政府對運河沿線地區的態度大為變化。河道不再疏浚,黃河不再治理,水患頻頻發生,數據顯示,黃河改道前的二百一十二年中,共計洪災三十八次,平均五、六年一次,而改道后的五十六年間,竟出現洪災五十二次,幾乎無年不災。在這樣的環境下,更多的人則不得不淪為了流民。
當地的文化積淀、民風民俗,也在這頻頻的天災人禍中發生了變異,微信公號大象公會一篇文章指出:辛勤耕作—積累資金—增購田產的發展模式在黃河下游是行不通的。
洪水過后,地貌大變,原有的地界、田界無影無蹤,大家只能憑感覺重新劃界,或者誰搶到就是誰的。“洪水一到,親戚、朋友、債主、仇人,不是被洪水沖走,就是逃荒或遷居外地。在極不穩定的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下,人們的行為模式會本能選擇短期策略。”
假如一個人不幸生在黃泛區,他應該選擇怎樣的生存策略?顯然,積蓄財產和經營名聲這種長期經營策略不會成為優選,只考慮眼前短期利益才符合理性,以及盡快逃離。
再之后,殖民城市、通商口岸出現,山東經濟中心開始往沿海轉移。1904年,膠濟鐵路建成通車,新的沿線城市開始崛起,另一種商業故事開始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