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

紅帆

初三時，他和五六個同學從別的學校轉學到她的班上復讀，臨時坐在她的前面。

她是班上的語文課代表，發作業時，對著一個陌生的名字嘟囔，誰？在哪兒？抬眼茫然四顧的時候，前面那個胖胖的男生回轉身笑瞇瞇地說，我在這！她臉一紅，把作文本遞了過去。那節作文課上，老師讀的范文是他的《冬》。

初冬的夜晚，天色煤黑，晚自習后，她推著自行車在校門口發慌。他和幾個同學從身邊騎過，瞥見異樣的她，停下來問，怎么不走？

她囁嚅著，我……害怕。

他仍舊笑瞇瞇的，看你平時跟同學打鬧的時候挺沒心沒肺的嘛！

沒有跟你同路的嗎？又問。

她點點頭，剛剛搬進一個新開發的小區，四周一片荒涼，哪里有伴？他轉頭向等他的同學打招呼，你們先走吧！

我送你，不容她考慮周圍同學的眼光就騎上車子，她乖乖的跟在后面追了上去。

他很健談，聲音是與他肥碩的塊頭極不相稱的低軟。他們從同學談到老師，從作文談到音樂，第一次，發覺對方跟自己有那么多驚人的相似。

尚未修整好的土路把自行車顛得叮當亂響，她聽了，只覺得是流水般的鋼琴曲。

后來，他們會在到校時自覺地把自行車挨著對方放。整整一個冬天，他和她成為同學眼中既羨慕又妒忌的早戀者?？芍挥兴麄冏约褐?，她對他，是妹妹對哥哥的信賴和敬重；他對她，是哥哥對妹妹的寵溺和憐愛。

畢業了，他升入重點高中，她則因為偏科嚴重選擇了職業學校。他們開始通信，她總是稱他為哥，他叫她妹。在她眼里，他是她的港，是可以依靠不會閃開的背。他們說彼此對未來的向往和憧憬，用一顆脆嫩不經事的心。

后來她工作了，開始了跌跌撞撞的戀愛過程。在外地上大學的他會在寒假或暑假回來聽她講那些付出達不到回報的故事。心疼她，罵她傻。然后，坐在臺階上給她唱《心太軟》，嗓音干凈柔軟。她用手驅趕圍繞周圍的蚊子，不時響起的拍打聲像伴奏。

頭頂上，月色清亮，如二十歲的青春。

又一個夏夜，她已睡下，被母親喊醒，有長途。迷糊中萬分詫異，從沒有千里之外的朋友的，還是半夜一點的長途。接起來居然是他，那端的他變成一個陌生人，完全失掉了隨和幽默，只不停地重復著大學校園里的老套故事。他說她是獨生女不能跟他走，他說自己喝了很多酒，他說她讓他吻她，他沒有做，他說以后再也找不到這樣的感情了……

已經清醒的她起初還在這邊勸慰幾句，最后，就什么都不說了，也知道他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傾聽。緊握著聽筒，仿佛握住了他的手，聽他一反常態地絮叨，夾雜著壓制不住的哭聲。

再后來，她在當地為人妻，他去異地為人父。開始在網絡里聊天交流，她仍然喊他哥，他也毫不為意。在他心中，她永遠是清純的小女孩。

日子在平淡瑣碎中流逝。

有段時間，每天上網時，他都會先發過來一個網址，讓她為他的寶貝兒子投票增加人氣。其時的她，正迷失在一段無望的孽情里，根本無心理會一個為人父的男人的愛子之心。開始幾天，她還認真的敷衍著，腦子卻在思慮如何跟他訴說自己的苦惱和絕望。于是有一次，他再次給她網址時，她一句“沒心情”發了過去，準備把她的絕望全盤托出，并做好了接受他痛罵和勸慰的準備。她想了那么多他的反應，卻沒想到他會惱怒——為她的吝于輕點鼠標。

她詫異于他的反應，他憤怒于她的態度。她頓失吐訴的欲望，也無心辯解。而他，似乎也不想聽她解釋。他的頭像瞬間暗了下去，像那年冬天走過的無數黑夜。

后來，上網時看見那個穿著翻領的小熊頭像再也不曾亮過，便知道他在躲著她，這份決絕讓她徹底斷了想要找他解釋的念頭。

整整半年，他們沒有任何聯系。她在迷失中苦苦掙扎，無數次點開他的頭像又關閉，摁上他的電話號碼又刪除，半是負氣半是怨恨，終是風箏斷了線。

她終于自我救贖成功后已是春節，忍不住給他拜年，電話那端語氣極淡，她落荒而逃。

回家打開電腦，看到灰暗的小熊頭像，猶豫著是否該跟他說點什么。思忖了半天，卻點了右鍵，一行字跳了出來——“確實要刪除該好友嗎？”她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氣，輕輕點了——“是”。

扭頭看一眼窗外，淚眼婆娑中寒風肆虐，空氣冰涼透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