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 哲 黃 寧
鄰避,來自英文中的“Not in My Back Yard (別在我的后院中,簡稱NIMBY)”一詞,鄰避事件主要指可能會對周邊公眾的社會生活、身體以及心理的健康具有潛在風險的大型公共項目(如垃圾處理廠、核電站、加油站、精神病院等),引發周邊公眾對這些項目的嫌惡情結,進而遭到群體性的抵制與反對的事件。隨著我國公眾自身環境意識與自身權利意識的提高,鄰避事件在我國各地頻頻出現,甚至引發大范圍的群體性沖突,如近十年來發生在多個城市的反對PX項目事件、反垃圾焚燒廠及反對核電站建設事件都屬此類。
社會情緒指“人們對社會生活的各種情境的知覺,是通過群體成員之間相互影響、相互作用而形成的較為復雜而又相對穩定的態度體驗”[1]。社會情緒一般分為積極情緒和消極情緒,雖然情緒并無好壞之分,但由不同情緒所引發的行為和后果卻有好壞之別。社會心態產生于個體心理,又以整體的形式存在,會對社會成員的行為方式、價值取向產生一定影響,如果任由消極社會情緒擴散和蔓延,對國家的發展以及社會的穩定都將產生嚴重的不利影響。因此,在社會轉型的背景下,如何把握和調適好社會心態,是對政府和大眾面臨的一個新挑戰。
相對剝奪感是一種主觀的心理感受,它是指“個體或群體對于自身相對狀況所持的態度。是人們在將自己的利益得失與其他群體進行比較以后而產生的,表現為人們通過與其他群體比較而感知到自己所得的回報與所做的貢獻不成比例,并因而產生了不公平感,是社會比較的結果?!盵2]簡單地說,就是個人將自己的處境與某種標準或某種參照物進行比較之后,發現自己處于弱勢的心理感受,這種消極情緒可以表現為憤怒、怨恨和不滿。這種剝奪感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這里的參照對象不是固定的,它可能是某個群體、其他個體或者從前的自己。
由于在城市中建設的鄰避設施,它們向社會大眾提供著較為重要的公共利益,但是這些利益被分攤到廣大的市民身上,而這些設施可能產生的危害和風險卻由居住在周邊的少數人來承擔,這種利益分配的不對稱性很可能造成周邊居民的心理失衡。當他們認為自己的生存環境和經濟狀況(如房產估值、投資環境等),較明顯的低于其他區域的參照對象或以前的自己時,就有可能感覺受到了剝奪,從而產生出憤怒不滿情緒。美國著名的心理學家格爾指出:相對剝奪感越大,就越有可能引發群體性的沖突,造成沖突的可能性也就越強。[3]
如2014年的余杭中泰垃圾焚燒廠事件,從當時的報道中可以看出公眾反對項目的原因主要是擔心垃圾廠會排放有害物質,污染居住環境影響身體健康,其次是擔憂垃圾廠的建設會損害當地未來的發展,失去其他項目投資建設的機會。在鄰避設施建設所在地的周邊公眾看來,項目的建設存在著一定的風險有可能破壞他們原本享有的生活環境,使得自身利益受到侵害。與遠離設施的區外公眾相比,他們承擔了更大的風險與損失,從而產生了相對剝奪的心理狀態。
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我國社會階層固化的現象出現并有不斷加深的趨勢,正如社會學家孫立平所言,目前的社會結構出現了“斷裂”。強勢群體與弱勢群體之間、既得利益者與利益受損者之間的沖突時有發生,這些沖突使社會上彌漫著對立的社會情緒。如果政府不能妥善地解決協調來自不同群體之間的利益,就有可能埋下社會動蕩的種子。[4]
對“標簽化群體”的非理性評判是我國目前社會對立情緒彌漫的一個表現。“絕大多數網民會自覺地站在弱者、窮人、貧民、利益受損者一方,對強者、富人、官員、利益獲得者展開‘圍剿’”[5]。
在鄰避設施的建設過程中,如果當地政府與少數個人在設施建設選址、后續補償分配等利益問題上無法達成共識的時候,少數個人與政府、鄰避企業之間的對立情緒就有可能在網絡傳播中不斷擴散,網民往往會為政府、企業貼上“強者”、“富者”的標簽,籠而統之地將周邊公眾劃到“弱者”、“貧者”行列,進而自動地站隊到 “弱勢群體”一方對政府和企業進行口誅筆伐,各種諸如“官商勾結”、“為富不仁”等網絡話語被大量制造出來,進而形成“凡是官都是錯的,凡是民都是對的”[6]刻板印象,不斷加深了官民之間社會對立情緒,為后續的溝通協商工作造成了很多困難。
在發達國家,在解決鄰避沖突的過程中,建立雙方之間的信任被看成是最為關鍵的任務。[7]同樣,有研究發現,引起我國當前的環境鄰避沖突的一個重要因素也是公眾對政府、專家的不信任。在政府方面,由于近年來環境事故頻發,部分地方政府在監管和治理上工作不到位,長期以來公民參與公共決策的渠道和方式不健全不完善、決策中的存在著暗箱操作、信息控制等問題都引起了公眾對當地政府部門的不信任。[8]
鄰避設施是在當地政府的主導和管理下進行建設的,由于對政府不信任的慣性假設,公眾常常會對當地政府發布的信息產生較為極端化的猜測和誤讀,對政府的各種解釋存在著各種偏見。在缺乏信任的條件下,導致官民雙方很難開展理性的溝通協商而達成共識,處理不慎還可能引發激烈的群體性沖突。
如在2013年江門鶴山市民反對核燃料加工廠項目事件中,雖然江門市政府提早發布了為期十天的項目社會穩定風險評估公示并召開了新聞發布會,隨后針對公眾的質疑,又召開了網友見面會,但效果都欠佳,最終因為公眾的激烈反對而被迫取消。原因就是在政府與公眾溝通的過程中,政府前期信息不透明、決策不公開、忽視公眾情緒等做法招致了公眾的強烈不滿,嚴重動搖了公眾對政府的信任根基,以至于“對于政府的每一條解釋,網民都會提出極端情況加以反駁,使對話無以為繼。”[9]
除了對政府不信任之外,對專家學者的不信任也常常是導致鄰避項目“流產”的重要原因。長期以來,我國大部分的專家學者尚未具備與公眾進行雙向溝通的技巧,在對鄰避項目的風險信息進行解釋的時候,專家常常只重視對公眾進行單方面的知識灌輸而沒有與公眾進行充分的雙向溝通,導致了與公眾的隔閡。部分公眾又常常因為專家的某些觀點與自己的認知、經驗、情緒不一致,質疑專家解釋的公正性,懷疑專家學者為政府和利益集團代言,網絡上通過斷章取義地傳播專家的觀點嘩眾取寵或通過謾罵、戲謔專家的行為來解構專家的權威和公信力,這些傳播互動都在不斷惡化原已匱乏的社會信任環境,非常不利于理性地解決社會分歧。
(4)社會焦慮
社會焦慮是指“由環境變遷與心理變化不適而引起的社會成員中普遍存在的一種緊張的心理狀態。社會成員普遍感到壓抑、緊張、煩惱、焦躁等,是社會焦慮的具體表現?!盵10]目前,焦慮已經成為我國較為普遍的社會情緒,“社會焦慮幾乎覆蓋了所有人群……除了戰亂年代,人們沒有像現在如此之焦慮過”。[11]
引發社會焦慮的原因是生活中的不確定性,而鄰避設施給公眾帶來的在健康與經濟上帶來的不確定性就是引發公眾焦慮的一個重要的因素。隨著我國經濟的高速發展,公眾生活水平得到了很大的改善,解決了溫飽問題的公眾更多地將注意力轉移到自身的健康、生活環境與經濟前景上來,他們對鄰避設施可能給他們帶來的風險表現得更為敏感。在另一方面,互聯網的發展,各種安全風險都可能集中呈現在網絡空間之上,在傳播的過程中可能會不斷地被放大、聚焦。一旦有諸如鄰避設施風險信息出現時,會極大地觸動他們的不安全感,出于自身安全的考慮,他們又會不斷地去搜集各種相關信息、進行猜測、演繹、傳播,使焦慮的社會情緒陷入了不斷放大的惡性循環,進一步加重了對鄰避設施的嫌惡情結。
隨著移動互聯網和各種新媒體技術的發展,我國公眾對移動互聯網的依賴程度增加,有研究者總結道:近年來如環境鄰避沖突等網絡公共事件呈現出一種“水波爆炸”的效應,這種效應擁有著幾個特點:1.內在聚變性,即事件在互聯網上迅速聚集大量關注與評論,突然猛烈地呈現在公眾面前;2.很快的外在擴散性,一旦公共事件發生之后,就水波紋般很快傳達到社會各個群體;3.呈現“墨水效果”,即偏見的、非理性的觀點一旦占領公共輿論主導權之后,不僅在短時間內難以扭轉,還將裹挾著整個網絡輿論迅速出現暴戾情緒。[12]
網絡是社會情緒的擴散器和放大器。其實在很多時候,鄰避沖突最開始只是屬于地方性的區域矛盾,沖突的雙方對環境風險有著不同的認定,雙方的關系可能并未惡化到劍拔弩張的地步,沒有對全局造成影響。而網絡中公眾的高度關注與廣泛討論放大了沖突中的社會對抗,使得地方性普通議題迅速轉化為全國性議題。
在這個時代,人們對自身的權利和意義理解日漸清晰,公眾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看重自己的物質利益與價值認同,當少部分人認為自身的權益受到侵害而缺乏申述渠道的時候,更傾向于通過極端地表達獲得別人的關注。[13]當事件的關注程度達到一定規模之后,直接利益相關者群體的對立、焦慮、恐慌情緒會擴散傳染至其他群體,其他群體經由事件本身感受到了相應的情緒體驗,同樣產生了相應的不安全感與不信任感,這種不安全感與不信任感反過來又進一步地加深了這些公眾在接觸新的風險信息時的負面情緒,使輿論陷入了惡性發展的漩渦。
另有研究者在對2007年山東威海市反對核電站建設的事件進行調查后發現,在信任缺失情境下民眾對信息的“對抗性解讀”、民眾接收風險信息的憤怒情緒,會導致風險信息的“污名化”處理,引發了風險感知的擴大。[14]
這也是為何近年來的鄰避事件案例,反對鄰避設施的聲音最先由周邊居民發起,隨之不斷擴大,最終大量居住較遠的市民也加入到反對行列的一個重要原因。
由于情緒本身并無好壞之分,對社會情緒的治理并非要消滅情緒,而是要正確地疏導情緒,使之轉化為合理的信念和行動。[15]
做好源頭治理,就是要營造良好的宏觀社會氣候,盡可能地鏟除滋生消極社會情緒的土壤。首先,從最優化的角度出發,盡量減少鄰避設施建設過程中政府或企業自身出現問題,對可能刺激公民產生負面情緒的外部因素及時預防。這就要求地方政府在項目論證、項目建設的每個環節,都要做到公平公正,并做好信息公開工作,以開放坦誠的態度贏得公眾的信任。其次,開放公眾參與渠道,通過媒介搭建協商討論平臺。鄰避設施建設屬于有可能引發爭議的公共事務,這就要求在信息公開的前提下,盡可能地吸引公眾參與決策,發揮民主協商精神,積極搭建容納公眾發表意見并討論的平臺,政府和企業需關注民眾對項目的態度與評價,建立合理有效的溝通機制,及時根據公眾的意見與建議調整決策,盡可能地做好決策的科學化和民主化,將消極社會情緒扼殺在萌芽階段。第三,利用好輿情工具做好對社會情緒的監控,及時發現網上的消極情緒,做好預警工作,尋找誘發消極情緒的觸發因素,積極回應公眾關切的問題,防止消極情緒的擴散蔓延。
在網絡信息化時代下,傳統的社會情緒治理思維必須得到改變。網絡讓公民在與政府進行博弈的過程中,擁有了更多的主動性。政府要想改變輿論格局取得雙贏局面,首先,需要發布權威信息,營造自身良好形象。在消極社會情緒產生的時候,政府要拋棄“鴕鳥”政策,積極主動應對網絡輿論,與網民實現良性互動,定期邀請主流媒體參加新聞發布會,答疑解惑,發布真實權威信息,以坦誠的心態接受公眾監督,回應公眾提出的質疑并提出解決方案,樹立一個勇于承擔責任的政府形象,占據輿論引導的制高點。
其次,主流媒體需要提振積極情緒,做好公眾的情緒轉化。面對危機,我們要看到并非社會上的情緒都是消極的,很多樂觀積極的情緒被淹沒在消極的情緒之中,媒體要能夠不斷地挑選并傳達社會上積極樂觀的情緒,創新性地“注入社會主旋律和正能量因素,幫助公眾樹立正確的心態,緩解并逐漸擺脫消極情緒”。[16]
再次,做好科普與心理按摩工作,在項目論證與建設之前,需要通過媒體以及其他形式做好各種科普宣傳工作,學會使用公眾樂于接受的方式講好“科學故事”,不能單向地進行技術分析,想方設法消除公眾的風險顧慮并及時澄清謠言。另外又需要看到,社會消極情緒的產生有著復雜的社會背景,在科普的同時要做好公眾的心理疏導工作,可以利用心理專家發文或建立心理專欄,幫助民眾緩解消極情緒,減輕心理壓力,在線下對重點群體做好關懷和幫助,解決特定公眾群體的相對剝奪感問題。
在2016年召開的網絡安全和信息化工作座談會上,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本著對社會負責、對人民負責的態度,依法加強網絡空間治理,加強網絡內容建設,做強網上正面宣傳,培育積極健康、向上向善的網絡文化”。[17]
在應對鄰避危機的時候,政府應區分好公民正常網絡表達與那些帶有某種政治企圖的極端情緒表達。面對涉及公眾利益的決策,公眾可以在網絡平臺上發表自己的觀點和建議,但是在表達的過程中,公眾又必須遵守共同的網絡表達法則,明確自己的權利與義務,否則分歧永遠無法達成共識。所以,政府在網絡上搭建討論平臺的時候,需要制訂好討論的原則與規范,幫助公眾樹立通過協商討論解決問題的意識,引導公眾理性有序地發表意見,以達到最終形成科學民主決策的目標。對于利用網絡進行煽動或傳播謠言危害社會公共秩序的行為,要依法進行嚴厲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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