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順法
我村依山傍水,門口那一條東西向的小道 ,岀小村東頭50米,便連上了104國道,出村西頭,彎彎曲曲,高高低低,綿延十幾里,便一頭扎進了凰川灣的大山里。那大山里住著3000多口人,一式的閩南語。他們的祖籍都在浙江平陽一帶,迂移過來也就200多年。自古以來靠山吃山,他們在山腳下開荒種地,山上種樹、種竹,在山林里繁衍生息。產出的柴、糧、竹器,都要到烏溪的碼頭、丁山的集市去完成交易,換取油鹽醬醋、鞋襪衣料、耕作農具回來生活。40年前,這條小道,便是200多年間山里山外來往的唯一通道,它維系著山里這幾千人的所有生計。
在兒時的記憶中,那小道寬僅兩尺。在村前的一段,緊貼著小河,隨河蜿蜒而行。出村西口后,便曲曲折折,象一條長蛇繞著山腳,直通至谷底。那路面,鋪著一層大小不等、參差不齊的黃石。那黃石在雨浸日曬數百年后,早已發黑。這些特地選用的黃石質地堅硬,經得起山里人包裹著鐵皮的獨輪轱轆碾壓百年而不裂,而且還會讓這些石頭光光亮亮。你要是赤腳走上那條石道,就會感到腳下圓潤光滑,異樣舒服。以至于每當夏夜在門口納涼,如沒有板凳,便可席地坐在那石道上。看著流星滑過,看著螢火蟲飛過,赤裸的身子,讓習習涼風輕撫,那種無憂的兒時,便在歲月中悄悄流去。
每當三更過后,小道上便會響起吱嘎吱嘎的獨輪車聲。只要在這個小村出生的人,從出生的第一天便會聽見這聲音了。幾百年來,聽著這聲音睡覺是一種習慣,而聽著這熟悉親切的聲音又如此舒服。山里人家,戶戶都有一輛獨輪車,這幾乎是生為山里人家一個家庭生活的必備的交通工具。你可以少住,可以少吃,少穿,但你不可以少了獨輪車。從往山地上運送肥料,到從山地上運回山芋、小麥,到山邊運回毛竹、松枝、柴草,山里的小路勉強尺寬,沒有這獨輪車難做任何活計。而把這些收獲送外山外交易,也全憑那個轱轆送往碼頭、集市。從我家門口步行走到丁山,一步不息也要兩個半小時,山里人從家里僅僅到我們村前這一站,也要花去個把小時。要想趕個早市,便要在天亮前趕到丁山。推著數百斤山貨,連走帶歇,從山里到丁山,至少也要三、四個小時。還要為防車子有些意外,多少還要提前半個小時出發。夏至前后,四點多鐘天就亮了,每到夜里一點多鐘,家門口的小石道上,便是一輛接著一輛的獨輪車,綿延在小河的石道上。碰到路邊石頭高低過大,車輪子發出的是悶重的“咕嚕咕嚕”的聲音;稍微平整一點的地方,車子發的是“吱嘎、吱嘎”的聲音;而車輛過重,聲音側是“吱里嘎啦"地叫著。習慣了,也就知道了。我甚至還會從聲音聽出車子有無毛病,比方說轱轆的軸里需要加油了,那”吱嘎“聲便尖一些;而那些車上的大梁發出”格格“的聲音,便知道回去后,那獨輪車要讓木匠好好檢修一下了。
有一次我拉肚子,半夜一直睡不好,三點多鐘的冬夜,那連成一片的轱轆聲,便是“轟隆、轟隆”了。我好奇,偷偷開門開一看:哎呀我的媽呀!這隊伍也太大了!從門往西看,星光下,隱隱約約,那個車隊基本望不到頭。每輛車,大致是男女搭配。丈夫推,女人拉的,是夫妻配;父親推,兒子拉的,是父子配,當然還有父女配的。
整支隊伍很少有人發出聲音,那是山里人知趣,怕打擾小村人的休息。他們男人的裝束基本上雙肩有一個女人縫制的的披肩,腰上系一條半短圍裙,腳上穿的長山襪上,套穿著一雙竹筍殼打的草鞋。這短圍裙、山祙全是女人用多層舊布、千針百針所納。上山時既防蛇咬,又防刺劃,是山里男人出工的標準行頭。當然,不論是拉車的女人,還是推車的男人,脖子上都搭著一條毛巾,隨手好擦一把雨珠般的汗水。那男人雙手端起車把,脖子上同時還套有一條三寸寬的布帶,兩頭系在車柄上,與雙手同時掌管著獨輪車的平衡。男人的腳始終呈外八字的走著,左右腳交替前進,在平衡著車子的同時,用力把車推動前行。拉車的女人側身、彎背、弓步,一手緊抓繩頭搭在前胸,一手側放捏在拉繩的中段,使勁地與男人前拉后推奔向丁山。
一般在后半夜從笫一臺車出現在河邊的小道,到最后一臺離開我們小村,基本上都在天亮前一個小時這一個時段。回來的時候,他們基本把貨變成了錢,或其它生活用品。空車了,他們大都直接翻過我們村后的一座山崗,從那里回去了。從那里走,可以近三里多路。所以在村前的小石道上,只有重車經過,不見空車回頭。
在那個年代,半夜里的轱轆,滾動著山里人的喜悅,也滾動著山里人的希望。生在山里,能推動著幾百斤山貨獨輪車出山了,你才算是個男人。但推這種車,不僅僅要有力氣端得住沉重的車把、而且還要學會如何去平衡車子,知道如何去買賣,當你把那根平衡車子的布帶掛在脖子上的時候,便掛上了責任,系上了擔當。不論春夏秋冬,端著了獨輪車的把手,便是要灑下一路汗水的時候。那一彎十幾里的亂石道上,那石縫里長著的根根小草、條條苔絲,無不沾染著山里人的滴滴汗水,而這一路,也無不灑落著山里人的點點辛酸。
那一年冬天,剛下過一場小雪,小石道的邊緣凍結后有了冰層。凌晨四點,只聽門口“轟”的一聲巨響。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父兄與我紛紛起床。天寒地凍呵,就見一輛獨輪車滑翻在門口的冰河中。這是一個星期天,拉車的是一對十二、三歲的小兄妹,他們替代著母親拉車來了。小女孩率先滑倒,那獨輪車突然失去平衡,便立即側翻在河坡,那河坡也己凍結,那女孩便和車一下子滑入小河。地上散滿了去城里調換油料的油菜籽、那送去丁山"老虎灶"換錢的硬柴火,還有去城里送給親朋的山芋。前后的同伴全部放下車子過來幫忙,大家默默地幫他抬上車輛,收拾散落一地的山貨。那小女孩從冰河掙扎著爬上河岸,已渾身濕透。父親見狀馬上讓那男人抱著女孩到我家房里,母親立即拿出妹妹的衣服,為女孩里里外外一一換上,兄長拿出掃帚為他們掃起冰面的菜籽。大家在忙,但很少說話,因為這樣做是應當應份的。半個多小時后,整理好山貨、車輛,車隊繼續向丁山進發。盡管他們沒有與我們說半句客套話,但山里人其實都是重情重義的,那一家人也從沒忘記我們的相助,至今還與我們相互往來著。
數年之后,名個大隊開始買起拖拉機了。我們村后的山梁被劈開,公社從104國道到山里的村子,修造出了一條2丈多寬的大車道。從此之后,半夜里,那小道在星光下便了無聲息。小村的夜,沒有了獨輪車轱轆的"吱嘎"聲,顯得是如此寧靜。但在我們的心里,好象生活里總缺了些什么。尤其是在離開故鄉后,那種"吱嘎,吱嘎"的聲音,也只有夢里才會聽到了。而每當做到這樣的夢,總會感到無比香甜。
(作者單位:江蘇徽派園林建筑陶瓷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