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軍之將與美國人的內戰記憶

胡曉進

在美國弗吉尼亞州西部，有一座人口不足一萬的小城，名為列克星敦（與打響美國獨立戰爭第一槍的麻省列克星敦同名），城內有一所著名文理學院，名叫華盛頓-李大學（Washington and Lee University）。學校的名字，源自美國歷史上兩位著名人物：喬治·華盛頓和羅伯特·李的姓氏。喬治·華盛頓是領導美國獨立戰爭的英雄、美國第一任總統，被譽為“國父”，他的英明睿智，青史留名，世人皆知。那么，羅伯特·李又是何方神圣，何德何能，竟然可以與“國父”并駕齊驅、共同命名一所大學呢？

原來，這位羅伯特·李也是一位戰功卓著的著名軍事將領，他畢業于西點軍校，曾在軍中服役數十年，從少尉一直升至將軍，最后成為美國內戰時期南方軍隊的總司令。華盛頓是美國獨立戰爭時期的軍事領袖，羅伯特·李是美國內戰中出現的杰出軍事將領；所不同的是，華盛頓領導殖民地贏得了美國的獨立地位，而羅伯特·李則是內戰中的敗軍之將，代表南方在投降書上簽字的軍隊總司令。

一、內戰之殤

1865年4月9日，李將軍代表南方軍隊，正式向北方聯邦政府軍隊投降，結束了長達四年之久的美國內戰。內戰的死亡人數高達七十萬，遠遠超過美國歷史上的任何一場戰爭（包括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相當于美國歷次戰爭死亡人數的總和。其中，南方死亡人數大約在三十五萬；僅葛底斯堡一役，雙方死亡人數就達到五萬。作為軍事將領，李將軍參與指揮了內戰中的大部分重大戰役（包括葛底斯堡戰役），親眼目睹了尸橫遍野的戰場和痛苦扭曲的傷兵。無情的戰爭摧毀了生命、毀壞了農莊、離散了妻兒，造成一曲曲人倫慘劇。

而且，這些重大戰役，除了葛底斯堡之戰外，大部分都在弗吉尼亞州的土地上展開，生靈涂炭、滿目瘡痍，于斯尤盛。作為土生土長的弗吉尼亞人，李將軍深愛著自己的家鄉，他愛家鄉勝過愛美國。1861年4月，南方諸州相繼宣布獨立，新當選的林肯總統征兵平叛，最初任命具有豐富軍事經驗的李將軍出任聯邦軍隊少將，負責拱衛華盛頓。然李將軍回復說，他絕對不會將槍口對準自己的弗吉尼亞同胞，為此，他毅然決然地脫掉穿了三十多年的聯邦藍布軍裝，披上了南方邦聯政府的灰布軍衣。

四年征戰下來，身經大小數十戰，李將軍勝多輸少，英名如日中天，被南方政府授予統領軍隊的總司令之職權。但是，在北方聯邦政府強大人力、物力和源源不斷的生產力的壓制之下，南方軍隊日益捉襟見肘，李將軍也深感獨木難支。雖然北方首都華盛頓與弗吉尼亞只有一河之隔，南方軍隊也一直喊著要殺進華盛頓，吊死林肯。然而，四年下來，勝利的希望越來越渺茫；除了故園殘破、蕩析離居、死傷枕藉之外，南方各州士兵一無所獲，只剩下早日結束戰爭、回歸田園的厭戰之心。

作為統帥，李將軍深切地理解士兵對戰爭的態度，1865年春，李將軍放棄了被圍困長達十月之久的彼得斯堡和南方首府里士滿，一路向西，希望與另一支南方軍隊會合。但在弗吉尼亞中南部小鎮阿波托馬克斯，李將軍帶領的軍隊再次陷入聯邦軍隊的重圍，補給斷絕，進退維艱。在沒有得到逃亡中的南方政府的明確指示的情況下，李將軍毅然決定率軍投降，停止戰爭，避免無謂的犧牲。李將軍為南方士兵爭取了極為寬大的投降條件：不追究他們對抗聯邦政府的戰爭過錯，讓他們帶著自己的戰馬、私人物品卸甲歸田。

為此，李將軍承擔了極大的政治風險，也犧牲了自己作為軍隊統帥的軍事威望，可以說，自己的一世英名毀于一旦。因為，他在沒有得到南方政府明確命令的情況下，擅自決定率軍投降。而且，投降之后，作為叛軍首領，他極有可能成為聯邦政府的階下囚，面臨叛國審判，前途兇多吉少。

好在，他的對手非常尊重這位往日的戰友，投降儀式簡單、平靜，雙方互致軍禮，還共敘舊情。戰后，聯邦政府也分批赦免了南方政治領袖和軍事將領的叛國罪行和戰爭過錯，其中就包括李將軍。

雖然如此，內戰仍然給李將軍的家庭造成了不可平復的傷害。李將軍的夫人瑪麗·安一直是聯邦政府的堅定支持者，內戰期間，面對身為南方高級將領的丈夫，她無時不刻不在痛苦的煎熬之中。兩人聚少離多，瑪麗·安尤其希望盡快結束這種動蕩不安、家庭分裂的生活。瑪麗·安之所以堅定地支持北方的聯邦政府，沒有像丈夫一樣，站在家鄉弗吉尼亞一邊，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因為她出身名門，必須堅守先輩創立的獨立統一大業。瑪麗·安的父親是“國父”喬治·華盛頓夫人瑪莎·華盛頓的親孫子。華盛頓總統沒有子嗣，他一直將這位收養的孫子視為己出。因此，瑪麗·安可以說是喬治·華盛頓的曾外孫女。而且，瑪麗·安還繼承了父親留下了阿靈頓莊園，她和羅伯特·李在阿靈頓莊園結婚，繼續在莊園生活了三十年，養育了六個子女。這片可以俯瞰首都華盛頓的高地，已經成為瑪麗·安生命的中一部分。

內戰爆發后，弗吉尼亞州脫離聯邦，瑪麗·安也不得不離開自己生活了大半輩子的阿靈頓莊園。由于地理位置特殊，莊園很快落入聯邦軍隊和政府手中，被政府改造成埋葬陣亡將士的公墓，成為后來大名鼎鼎的阿靈頓國家公墓。

二、棄武從文

內戰結束后，羅伯特·李將軍再也沒有回過面目全非的阿靈頓莊園，夫婦倆也沒有向聯邦政府討要這片屬于自己的莊園。他們希望遠離政治紛爭，隱姓埋名，安度余生。但是，南方各州尤其是弗吉尼亞州的民眾沒有忘記他，爭相邀請他們參加各種活動，提供名譽職位，乃至生活住所。他們覺得，在內戰爆發時，李將軍為了保衛弗吉尼亞，放棄了自己在聯邦軍隊中的高級職位；戰爭期間，心愛的阿靈頓莊園又被聯邦政府占領，無家可歸；戰爭末期，李將軍再次不顧個人前途，毅然終止戰爭，恢復弗吉尼亞的和平；這場內戰，可謂完全摧毀了李將軍的職業生涯和個人財產。而這一切，李將軍原本可以不用承受，只要他當初選擇站在聯邦政府一邊，職位和財產都不會有任何損失。但是，他選擇了弗吉尼亞州和南方。

弗吉尼亞州和南方人民決定要報答他，他們給脫下軍裝的李將軍提供了眾多頭銜，從中，羅伯特·李選擇了到位于列克星敦的華盛頓學院擔任校長。這是一家由教會創辦的學院，1796年曾得到“國父”喬治·華盛頓的大力援助，故而更名為華盛頓學院。1865年春，羅伯特·李投降后，學院方面就力邀他前來出任校長，希望借助李將軍的名氣，壯大學院的聲威。由于李夫人瑪麗·安女士系華盛頓的曾外孫女，對于先輩所資助的這所學院一直充滿感情。于是夫婦倆欣然接受，來到小城列克星敦。李將軍在華盛頓學院擔任了五年校長，直到1870年去世。為了紀念這位偉大的將軍和校長，學校從1870年起改名為華盛頓-李大學，一直沿用至今。

李將軍去世后，就葬在校園里，學校還在他的墓地上建了一座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小教堂，內奉李將軍臥像，供人瞻仰憑吊。李將軍的生日，也成為南方幾個州慶祝的節日。全國以李將軍命名的學校和街道，多達數十個。可以毫無爭議地說，在美國內戰的南方將領中，羅伯特·李是知名度最高、最受后人懷念的一位，他的塑像也是遍布南北各地。

除了華盛頓-李大學外，路易斯安那州（新奧爾良）、德克薩斯州（達拉斯和奧斯汀）、賓夕法尼亞州（葛底斯堡）、紐約州（布朗克斯）等地也有李將軍的塑像。在首都華盛頓國會大廈的名人雕塑展廳，李將軍的站像依然矗立其中，作為弗吉尼亞州選送的代表人物，與喬治·華盛頓等偉人并列。而在他的家鄉弗吉尼亞，李將軍的騎馬雕像更是占據著州府里士滿“紀念大道”的核心位置。這條大道，就是李將軍去世后州政府為紀念他和本州內戰將領而修建的。每次，南方軍隊退伍軍人及其后代組織游行，都會經歷這條紀念大道，舉著南方邦聯的旗幟，向羅伯特·李致敬。

但是二十世紀中期以后，這樣的游行卻引來越來越多的爭議和反感，經過民權運動洗禮的美國人覺得，這樣的游行是在懷念白人奴役黑人的“美好舊時光”，具有強烈的種族主義色彩。就連他們所高舉的南方邦聯旗幟和遍布南方各地的戰爭英雄塑像，也成為種族壓迫和白人至上的象征。為了避免激化種族矛盾，最好收起這樣的旗幟，推倒這類塑像。

三、戰爭記憶

2014年，在學生的抗議之下，位于華盛頓-李大學內的羅伯特·李教堂取下了懸掛數十年之久的南方邦聯旗幟。2015年7月，經過激烈辯論，南卡羅來納州取下了在州議會大廈上懸掛了半個多世紀的邦聯旗幟。同年10月，佛羅里達州也通過決議，去掉州印璽上的邦聯旗幟。

與此同時，帶有邦聯印記的商品也慢慢地退出了政府流通渠道，民眾在選擇個性化汽車牌照時，甚至不能使用任何帶有南方邦聯色彩標記。因為美國最高法院在2015年6月判決的一個案件中說，州政府可以限制民眾選擇帶有某些圖案的汽車牌照，這樣的限制措施并沒有侵犯個人的表達自由權。

這個案件發生在德克薩斯州，當地的一家組織（南方老兵之子）希望在本組織成員的車牌上保留南方邦聯的旗幟，被州政府的交通管理部門拒絕了。該組織成員認為州政府侵犯了聯邦憲法所保護的表達自由權利，一路將州交管部門告上聯邦法院，但在最高法院敗訴。此案判決后，弗吉尼亞、北卡羅來納等州也相繼表示，本州不接受帶有邦聯旗幟圖案的個性化車牌。

同樣是在德克薩斯州，2015年7月，位于該州達拉斯市李公園內的羅伯特·李騎馬塑像底座，被人噴上了“恥辱”（Shame）字樣，而這并不是李的塑像第一次被人噴墨，在里士滿、在新奧爾良，這樣的事情時有發生。2015年12月，新奧爾良市議會甚至通過決議，要推倒市中心石柱上聳立的李將軍塑像。當地的幾個民間組織立即向聯邦法院提起訴訟，要保住李將軍的塑像。與此同時，新奧爾良市所在的路易斯安那州議會也行動起來，認為李將軍等人的塑像雖然在新奧爾良市，但是州內其他城市的人也經常去參觀，要拆除李將軍的塑像應該得到全州代表的同意。

在聯邦法院和州議會審理、商議此事之時，新奧爾良市政府已經找好了負責拆除塑像的工程公司。但是公司負責人及其家人受到匿名的死亡威脅，甚至連自己的蘭博基尼汽車也被人縱火焚燒，嚇得趕緊解除了拆除合同。一時之間，市政府竟然找不到一家愿意承擔拆除工作的公司。

2016年3月，聯邦巡回法院下發禁令，禁止新奧爾良市政府在訴訟期間拆除塑像，州眾議院也將繼續審議此事。新奧爾良市的李將軍塑像算是暫時保住了。

無獨有偶，2015年6月，弗吉尼亞州小城夏洛茨維爾市中心的羅伯特·李塑像底座，也被人噴上了“尊重黑人生命”（Black Lives Matter）幾個綠色大字，數百人請愿要求市政府拆除李將軍的塑像。為此，市政府組織專門委員會來討論此事。2016年4，市議會還就此舉行聽證會，廣泛征求意見，但并未形成決議。

很多美國人之所以在2015年6—7月間再次要求降下南方邦聯的旗幟、拆除羅伯特·李的塑像，與6月17日晚間發生在南卡羅來納州查爾斯頓市中心的教堂屠殺案不無關系。當天，一名白人種族主義分子在查爾斯頓的一家黑人教堂開槍殺死了九名正在讀經禱告的黑人。此前，這名殺手曾在網站上多次張貼自己與南方邦聯旗幟的合影。很多美國人認為，與“萬字旗”代表納粹一樣，南方邦聯的旗幟是白人至上種族主義的象征，會激化種族矛盾。因此，南卡羅來納等州最終從政府機構建筑物上取下了這面飄揚了數十年的旗幟。

一年之后，由于白人警察槍殺黑人（2016年7月5日，路易斯安那州）、黑人接連槍殺多名白人警察（7月7日，德克薩斯州，五名；7月17日，路易斯安那州，三名），美國的種族關系再次空前緊張，“尊重黑人生命”運動風起云涌。很多美國民眾都在期待能再次出現馬丁·路德·金那樣的非暴力民權領袖，來彌合種族裂痕。

曾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馬丁·路德·金博士是半個世紀前美國民權運動高峰時期的領袖人物，他的生日已經成為美國全國放假的聯邦法定節日（每年一月的第三個星期一）。實際上，馬丁·路德·金的生日與羅伯特·李的生日中間只隔著三天。從十九世紀末開始，弗吉尼亞州一直將李將軍的生日視為本州節日。上世紀八十年代，馬丁·路德·金的生日成為節日后，為了簡便起見，有一段時間弗吉尼亞州曾將兩人的生日合并成為一個共同的節日，一起來慶祝。

這種做法，表面上確實有些不協調。因為羅伯特·李將軍是南方邦聯將領，內戰期間站在了保衛奴隸制的白人種族主義者一邊；而馬丁·路德·金則是為黑人爭取平等權利的著名牧師。但是仔細分析，這兩人又有一定的共通之處。在美國人的三類內戰記憶（南北和解、白人至上和黑人解放）中，羅伯特·李將軍可謂南北和解記憶的代表人物，他希望內戰像一場兄弟之間的誤會那樣，相逢一笑泯恩仇。他不愿意看到聯邦政府在內戰后嚴厲懲罰南方各州，這也是南方人懷念他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在這一點上，馬丁·路德·金與羅伯特·李將軍有類似之處。金博士也是美國種族關系領域黑白和解的代表人物，他不希望白人繼續壓制黑人，也不愿意看到黑人訴諸武力，暴力反抗黑人。從南北和解、種族和諧的角度看，兩人同樣值得尊重。

當然，美國人對待李將軍的態度，遠比對待金博士的態度更復雜。內戰解放了黑人奴隸，使南方黑人獲得了自由，而金博士則幫助這些自由的黑人獲得了真正的權利。贏得了自由和權利的黑人，除了大幅提升自身經濟、政治和社會地位外，還掌握了文化領域的巨大話語權。他們正在從自己的角度撰寫美國歷史，而其中重要的一步，就是要消除那些象征壓迫的種族符號和歷史建筑，比如南方邦聯的旗幟和羅伯特·李等人的塑像。

在任何一個國家，歷史建筑（包括塑像）都是銘記過去、傳承歷史記憶的最佳載體；從這個角度看，是否拆除李將軍的塑像，實際上也是一場如何寫作美國歷史、影響美國后代內戰記憶的文化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