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

葉麗雋

踱到山腰的時候，月亮正從對面的峰頂

冉冉升起。我不再說些什么了

是的，我不曾心滿意足

可也不再憤懣——玉米葉子在邊上

刷啦拉地飄動，像無數恣意的手臂，長長地

涌出了身體……迎著風

豌豆地空著，盛滿了月光和蟲鳴

南瓜、茄子剛澆過水

農人下山去了

小平房那里，民工夫婦將頭湊在燈光下

看孩子寫作業

三只小竹凳，攏聚成一個圓

一個白衣少女停在山腳的公路邊，左右張望

而怎樣的時光，將帶走她呢

李壯點評：中國文化一直在追求一種“天人合一”的境界。這種境界在今天變得越發罕見和奢侈，但它終究出自人類的本性之中，并且關乎中國人的文化記憶，因此作為一種潛意識般的內心渴望，它一直潛伏在我們的靈魂深處。每當世俗生活在我們心中引發撕扯并導致疲倦的時候，它的聲音便會幽幽地浮現出來。例如本詩之中，詩人在“心滿意足”和“心懷憤懣”間來回搖擺，這時能夠撫平一切的，只有月色、植物、靜謐的自然，以及同所有這些和諧為一的人與生活。面對這些，一種暫時性的“和解”才能達成，我們的心靈也虛靜、空明起來，終于“不再說些什么了”。

（李壯：中國作家協會創研部）

作者創作談：《和解》創作于2005年。那會兒，我辭了工作，獨自租住在杭州的蓮花峰上，一個小院里的一個幽暗小間。每日里，上午去美院進修油畫；下午在小屋里自習，看書寫作；晚上則是一人外出散步，只要有力氣，想走多遠就多遠。但實際上，我活動的半徑很小：或者走到西湖邊就回轉，或者從蓮花峰下來，信步攀上附近的另一座山。辭工的時候，我已經在中學里執教十年，也已經成家，有了可愛的女兒。之所以決絕地離開家鄉和親人，一定是感受到了某種神秘的召喚吧。如今，回過頭去看，我稱這種力量為——不滅的理想之光。是的，理想。我想只有它，才讓我有勇氣在已然不年輕的時候，把自己的生活，整個推倒重來。

每晚，獨自一人，踏月而行，在緘默的散步過程中展開和世界的對話。因為住在城市邊緣，我在那個時期所寫的詩歌，包括《和解》，詩中景致悉數來自周遭：局促的獨行者、山峰、林間、當地農民、打工者、學生、小店、隧道、公路，來往的車輛……然而實際上，不論是在生活中還是在藝術中，個人的遭遇和情境都是微不足道的，在生命永恒的日常性里，這些都是經驗的碎片。

那么，如何使碎片發出光芒呢？在我的詩歌寫作中，一種是將一小塊碎片放大、旋轉，使得它像萬花筒一樣，多面而熠熠生輝；另一種是將許多碎片有機地組合，調試角度，吻合銜接，使原本不相干的事物運行到同一軌道上，于無形中產生一個向心軸，匯聚起隱性的內在光環。

《和解》也許就是人世間某些碎片的整合。不過，我們是否就此完整了呢，人與人，或者人與世界，是否就真的已經和解？在我看來，好的詩歌并不提供答案。

我僅用我熟悉的事物和場景，用我的感知，用我的疑惑，表達著我對這個世界的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