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風輕說廢名

韓晗

①“貌奇古，其額如蝗螂，聲音蒼啞，初見者每不知其云何”，這是一代文宗周作人先生對同時代另一位作家的回憶。毋庸置疑的是，周作人與此人不但并無矛盾，而且兩人是感情甚篤的多年師生。雖然“額如蝗螂”或許有點夸大，但“聲音蒼啞”確是事實。這位“貌奇古”的作家，就是廢名。

②2009年5月4日，我在北大紅樓周作人展廳，遇到一位講解員正在向一群大學(xué)生講解周作人的生平。我面前是周作人“四大弟子”信函的展區(qū)，講解員興奮地指著廢名的信函向紅頭綠羽的學(xué)生們介紹：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廢名，今年，是他108周年的誕辰！

③108，本是一個圓滿、和諧的數(shù)字。只是，在人群中忽然爆發(fā)出一個與這數(shù)字極不合拍的聲音：“廢名是誰？”

④“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短短的兩句詩，讓一個叫馮文炳的少年，有了廢名這個聽起來比較怪異的筆名。對于廢名，歷來都有兩種反應(yīng)，對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與文學(xué)藝術(shù)有著精辟見解的人，一旦聽到這個名字，就會興奮地反應(yīng)：早該研究廢名了，他太重要了！而另一種聲音則會發(fā)出陌生的質(zhì)疑：廢名是誰？

⑤是啊，廢名是誰？

⑥這確實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他是一個少年天才，16歲立志要 “為新文學(xué)作貢獻”，22歲考入北京大學(xué)英語系，24歲出版自己的第一部小說集，名震文壇；作為“語絲社”的創(chuàng)始會員、“創(chuàng)造社”的發(fā)起人、《駱駝草》的首任主編，一部新文學(xué)史，若是不把廢名算在內(nèi)，是有失公允的；同樣，他更是一位社會活動家，他與林徽因，是為“京派”兩個沙龍，他與魯迅是忘年交，與周作人有師生誼，和馮雪峰可稱好友，甚至連周揚都是他的莫逆之交。

⑦就這樣一個看似活躍的人，他卻是孤獨、寂寞的。

⑧無論給廢名多少種定位，或是如何來回答“廢名是誰”這個問題，都無法回避廢名一生中完成的20余部小說、散文、詩歌、譯著與文藝理論專著，就憑這樣著作等身的成就，廢名的身份必然首先是一個作家。作家似乎是孤獨的，廢名也不例外。他的孤獨，一直是廢名研究界的課題。

⑨廢名的孤獨，源于他內(nèi)心中的隱憂與暗傷。有學(xué)者考證，廢名的那份孤獨，來源于他的自卑，當年在北大外語系就讀時，同學(xué)梁遇春、許君遠在快班，而他卻被分到了慢班。最后因為外語“背榜”，倒數(shù)第一名，不得不推遲一年畢業(yè)。北大5年，并未讓廢名在英語上有太大的進步，反而促進他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說集《竹林的故事》。

⑩廢名的內(nèi)斂、孤獨，似乎也應(yīng)了他的文風，淡定、清爽，如竹林中一縷甘泉，一片白衣，飄然而過，除卻輕風，不留半點痕跡。

⑾廢名篤信禪宗，這讓他本身的孤獨又增添了一份平淡，從他的師承關(guān)系上看，他的精神導(dǎo)師當是篤信佛教的周作人。周作人的苦雨齋也是廢名的精神港灣，深受周作人影響的廢名，在生活方式上，也與周作人極其相似。和孤獨一樣，參禪悟道也成就了廢名的文學(xué)。無論是空靈舒暢的《河上柳》，還是平淡清爽的《菱蕩》，廢名的文字亦日漸爐火純青，自成一格。但是在這種熟練、老到的風格中，滲透的卻是一個作家愈發(fā)淡定的內(nèi)心世界。

⑿有人說，廢名學(xué)佛但不信佛，因為廢名本身是佛；我說，廢名學(xué)佛但不信佛，是因為廢名知曉，他無法成佛，只好以平淡之心，遠遠觀望。因為只有在這種無盡的觀望下，才能更加看得明白，更加洞悉一切。

⒀恬淡返璞的廢名，也有因佛而怒的時候。

⒁發(fā)怒，是佛家一大忌諱，廢名卻易怒，這似乎也印證了廢名并非真正的佛教徒。廢名最著名的一次發(fā)怒，乃是因為另一位學(xué)者熊十力，兩人對于佛經(jīng)有著自己的不同看法，一言不合，廢名竟然沖上前去，與熊十力扭打起來，周圍的學(xué)生都無法扯開，但這并未影響到兩人的友誼，多年以后，兩人依然是學(xué)術(shù)界的患難之交。這也從另一個側(cè)面顯示了廢名卓爾不群的做派。他廣交朋友但坦率直言，知他者謂他真誠君子；他平淡但不清高，樂于助人，急人所難，頗有魏晉的名士之風；他雖然孤獨，但并不自我封閉，無論是從黃梅到北京，還是從北京到吉林，他都顯示出了自己的開放性與適應(yīng)性。

⒂廢名先生的照片，我基本上都看過。他很少穿西裝，經(jīng)常穿一襲白衫，在瘦削的臉龐下，白得清澈透明。白色是中國文化史上最為亮麗的一抹顏色，汨羅江畔屈原的頭巾、阮籍的玉佩、竹林中鄭板橋的長衫、唐伯虎的扇面，還有李玉的一捧雪，都是清白如玉，透明如水的白。廢名也欣賞這種白，這種白，似乎也合了廢名的性格。

⒃說廢名孤獨，廢名其實并不完全孤獨。他的風格雖然自周作人出，但卻影響到何其芳、卞之琳等一批作家。可以這樣說，廢名之前，無一廢名；廢名之后，無數(shù)廢名。像一個潛伏的靈魂一樣，游弋在現(xiàn)代人與當代人的思緒之中，構(gòu)成一個又一個文學(xué)的傳奇。

⒄廢名是一個苛求完美的人，他的終身摯友俞平伯曾以“藕蓮”喻之，另一位摯友楊振聲則認為廢名是“真君子”。

⒅書評人車前子說，廢名是孤獨的海島，所謂寂寥憂傷，全被潮水般的激情所包裹。

⒆我說，云淡風輕，恬淡自然，這才是一個真正的廢名。

（選自《人物》，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