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迎澤
內容摘要: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決定特別強調“加強人權司法保障”。檢察機關,作為司法機關之一,特別是國家的法律監督機關,在保障人權方面處于特殊的地位。尤其是在非法證據排除、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辯護權、逮捕必要性審查、未成年人附條件不起訴等方面,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修改后《刑事訴訟法》凸顯出增強人權司法保障的立法宗旨,并設置了相應的保障機制,但在司法實踐上,還有需要進一步完善的問題。
關鍵詞:人權 司法保障 檢察機關 法律監督 刑事訴訟法
自1776年美國《獨立宣言》和1789年法國《人權與公民權利宣言》,最早宣示人權及人權原則以來,歷經數百年的發展,其間人類兩次遭遇世界大戰的浩劫。時至今日,人權已成為國際社會普遍關注的重要課題,甚至“可以算得上一個流行的詞匯”。[1]
人權是每一個人應當享有的權利,這些權利在我國憲法中都有明確的規定。新中國成立以來,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我國人權事業取得了巨大成就。2004年,“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的原則寫入了憲法。2012年,十一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通過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把尊重和保障人權寫進了總則,這不僅是我國刑事法治發展的重大成就,也是我國人權保障事業的重要里程碑。
2014年10月23日,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為法治中國繪制了藍圖。其中在第四部分“保證公正司法,提高司法公信力”,特別強調“加強人權司法保障”。人權的司法保障主要是指,在司法活動中,司法機關根據法定職權和法定程序,依法保障案件當事人(包括受害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應有的權利,維護其合法權益不受侵犯。
加強人權司法保障是貫徹黨的執政為民宗旨的必然要求;加強人權司法保障是推進依法治國的關鍵環節;加強人權司法保障,必須要推進司法改革,更好更加積極地發揮司法機關保障人權的作用;加強人權司法保障是我們黨在新的時代條件下對司法工作提出的新要求,是提高司法公信力的根本途徑,也是指導司法改革的一個根本標準。
2012年3月14日,第十一屆全國人大第五次會議通過了《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改的一個亮點即是:將尊重和保障人權寫入總則,從而改變了過去強調以打擊為主,保護為輔的刑事訴訟思想。修改后《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新法”)不僅將尊重和保障人權寫入總則,而且在一些具體的制度上予以落實、體現和保障,如辯護制度、證據制度、偵查措施、強制措施、審判程序和特別程序等方面加強了人權保障,還增設了非法證據排除制度、羈押必要性審查制度、當事人訴訟權利被侵害時的救濟制度等,充分體現了我國人權事業新的發展進步,人權司法保障新的發展進步。
檢察機關,作為司法機關之一,特別是國家的法律監督機關,在保障人權方面處于特殊的地位,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限于篇幅,本文將以新法為視角,主要從非法證據排除、辯護制度等兩個方面探討檢察機關在人權保障方面的職責,以求教同仁。
一、非法證據排除與人權保障
證據是刑事訴訟的核心,證據制度是刑事訴訟的基本制度。根據新法第48條的規定:“可以用于證明案件事實的材料,都是證據。”證據是查明犯罪事實的唯一手段,是正確應用法律,懲罰犯罪分子的重要依據。因此,證據被賦予了合法性的屬性,即證據應以合法的方式取得。而非法取得的證據,尤其是言詞證據,大多是通過刑訊逼供等方式取得的。刑訊逼供是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施以肉刑、變相肉刑、精神折磨的行為,侵犯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人格尊嚴、生命權、健康權,是對人權的蔑視和踐踏。根據刑訊逼供等非法方式取得的證據定案,極易造成冤假錯案。而司法實踐中的一些冤假錯案背后往往都有刑訊逼供的影子,如云南的杜培武案、湖北佘祥林案、河南趙作海案,都與刑訊逼供有關。修改前的《刑事訴訟法》雖然也有關于“嚴禁刑訊逼供和以威脅、引誘、欺騙以及其他非法方法收集證據”的規定,但缺乏具體的制度設計、機制保障和排除規則。
2010年6月,“兩高三部”聯合發布了《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以司法解釋的形式初步確立了非法證據排除規則。這次新法的修改充分吸收了司法解釋的相關規定,明確宣示了“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的原則,具體規定了非法證據排除的范圍、標準、主體和程序,從法律層面建構了比較完整的非法證據排除制度,并明確了檢察機關在非法證據排除中的定位,即明確了檢察機關在證明指控犯罪證據的合法性、排除非法證據上,負有“特殊的責任”。[2]根據新法,檢察機關在審查公安機關移送起訴的案件時,認為可能存在以非法方法收集證據情形的,可以要求其對證據收集的合法性作出說明。在開庭審理前的庭前意見交換程序中,要重點解決的問題之一即非法證據的排除。在法庭審查過程中當事人等提出排除非法證據申請的,人民檢察院應當在法庭調查過程中,對證據收集的合法性加以說明;如果現有證據不能證明證據收集的合法性的,可以提請人民法院通知有關偵查人員或者其他人員出庭說明情況。具體來說,在非法證據排除中檢察機關法律監督作用體現在如下三個方面:[3]
1.人民檢察院在審查逮捕和審查起訴過程中對證據合法性進行審查判斷,并依法排除通過刑訊逼供等非法取證行為所取得的證據。即不得作為報請逮捕、批準或者決定逮捕、移送審查起訴以及提起公訴的依據。
2.對偵查人員以非法方法收集的證據予以調查核實,對確有以非法方法收集證據情形的,采取相應措施。新法第55條賦予檢察機關的“調查核實”權力,是賦予檢察機關開展訴訟監督的重要手段,具體方式可以是詢問有關證人、被害人等人員,也可以調閱有關的檢驗報告、錄音錄像資料等,以確認偵查人員是否存在以非法方法收集證據的情況。[4]如偵查機關確有以非法方法收集證據情形的,檢察機關所采取的“相應措施”既包括提出糾正意見,也包括追究刑事責任。以刑事事件追究為后盾,無疑增強了檢察機關法律監督的剛性。
3.檢察機關應當依法、全面、客觀地收集證據。檢察人員必須依照法定程序,全面、客觀地收集能夠證實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罪或者無罪、犯罪情節輕重的各種證據,尤其是要重視口供之外的其他證據的收集和固定。
新法實施之后,檢察機關切實履行了非法證據排除義務。2014年全國檢察機關因排除非法證據不批捕406人。[5]
二、辯護制度與人權保障
強化律師辯護職能、完善辯護制度,是一個國家刑事司法制度進步和發展的重要標志,更是有效保障和維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人權的重要環節。1997年3月31日國務院新聞辦發布的《1996年中國人權事業的進展》白皮書中特別提到:“中國的律師隊伍發展迅速,已成為維護公民合法權益的一支重要力量。”但我國辯護制度在發展中遭遇到“三難”的問題,即律師“會見難、閱卷難、取證難”。2007年修訂的《律師法》對辯護制度作了重大修改,“但由于與刑事訴訟制度沒能很好地銜接,在實踐中落實得不夠好”,[6]“三難”問題也沒有從根本上得以解決。新法對辯護制度作出了較大的修改,回應了2007年《律師法》的修訂,堅持了有效辯護原則,從而為人權保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所謂有效辯護原則,依宋英輝教授的觀點,至少應該包括以下幾層意思:[7]一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作為刑事訴訟當事人在訴訟過程中應當享有充分的辯護權;二是應當允許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聘請合格的能夠有效履行辯護職責的辯護人為其辯護,包括審前階段的辯護和審判階段的辯護,甚至還應當包括執行階段提供的法律幫助;三是國家應當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行辯護權的充分行使,設立法律援助制度確保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獲得律師的幫助。
基于有效辯護原則,新法完善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委托辯護權以及辯護人的訴訟權利,擴大了法律援助的范圍,明確了司法機關和法律援助機構的義務。檢察機關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委托辯護權以及辯護人權利的保障義務具體包括以下幾項:
1.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委托辯護權的保障義務。新法將辯護律師介入訴訟的時間提前到偵查階段。《刑事訴訟法》第33條規定:人民檢察院偵查部門在第一次開始訊問犯罪嫌疑人或者對其采取強制措施的時候,應當告知犯罪嫌疑人有權委托辯護人。另外,無論是偵查案件還是審查起訴案件,檢察機關都應當告知因經濟困難或者其他原因沒有聘請辯護人的犯罪嫌疑人,可以申請法律援助。與此同時,并進一步明確了辯護人的權利。一方面,辯護律師在偵查期間可以為犯罪嫌疑人提供法律幫助;代理申訴、控告;申請變更強制措施;向偵查機關了解犯罪嫌疑人涉嫌的罪名和案件有關情況,提出意見。另一方面,辯護人認為在偵查、審查起訴期間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收集的證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無罪或者罪輕的證據材料未提交的,有權申請人民檢察院、人民法院調取。對此,檢察機關應予保障。
2.保障辯護律師在偵查階段的會見權。1996年《刑事訴訟法》規定:“公訴案件自案件移送審查起訴之日起,犯罪嫌疑人有權委托辯護人。”而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律師在辦理刑事案件要求會見嫌犯時還要辦理很多手續,“實際上演變成了律師會見必須得經‘批準”。[8]新法完善了會見權,規定除特別重大賄賂犯罪案件外,辯護律師在偵查階段可以憑“三證”,即律師執業證書、律師事務所證明和委托書或者法律援助公涵,無需要偵查機關批準,就可會見犯罪嫌疑人,看守所應當及時安排會見,至遲不得超過48小時的時間限制,且行使會見權時不被監聽。另外,人民檢察院辦理特別重大賄賂犯罪案件,在有礙偵查的情形消失后,應當通告看守所或者執行監視居住的公安機關和辯護律師,辯護律師可以不經許可會見犯罪嫌疑人。對于特別重大賄賂犯罪案件,人民檢察院在偵查終結前應當許可辯護律師會見犯罪嫌疑人。
3.保障辯護人、訴訟代理人的申訴、控告權。為了保障辯護人、訴訟代理人依法履行辯護職能,新法賦予辯護人、訴訟代理人申訴、控告權利。新法第47條規定:“辯護人、訴訟代理人認為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 人民法院及其工作人員阻礙其依法行使訴訟權利的,有權向同級或者上一級人民檢察院申訴或者控告。人民檢察院對申訴或者控告應當及時進行審查,情況屬實的,通知有關機關予以糾正。”
4.尊重辯護人的辯護權利。法律是人民意志的體現,是法律共同體通過理性對話所獲得的共識。張千帆將這種對話界定為:“它是一種‘對話乃是指法律是在各種不同觀點及利益之間的交鋒與辯論中不斷獲得產生、變更與發展;它是一種‘理性對話乃是指這種對話在本質上是一種心平氣和的說理過程,而不是通過暴力、壓制、漫罵或以其他方式相互攻擊來完成的。”[9]通過對話,法律共同體共同探索并決定法律的意義。在偵查階段、審查逮捕階段、審查起訴階段,檢察機關積極和律師溝通,認真聽取律師提出的意見和犯罪嫌疑人辯解,進一步提高辦案質量,保證案件的順利處理。因此,新法規定,人民檢察院審查案件,應當訊問犯罪嫌疑人,聽取辯護人、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的意見,并記錄在案。辯護人、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提出書面意見的,應當附卷。
自新法實施以來,檢察機關充分認識律師在訴訟活動中的重要作用,為律師參與訴訟,行使辯護權提供了良好的環境。2013年7月16日,在與律師界全國人大代表、全國政協委員座談時,曹建明檢察長充分肯定了律師在訴訟活動中的重要作用,他講道:“作為司法活動的重要參與者,律師通過履行辯護、代理職責,使受到侵害的權利得到保護和救濟,違法犯罪活動得到制裁和懲罰,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益得到保障,在整個司法程序中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在刑事訴訟中,律師根據事實和法律,提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無罪、罪輕或者減輕、免除刑事責任的材料和意見,為當事人提供法律服務,維護其訴訟權利和其他合法權益,既有利于司法機關全面準確查明犯罪事實,正確運用法律,懲罰犯罪分子,也有利于保障無罪的人不受刑事追究,防止冤假錯案,保護公民的人身權利、財產權利、民主權利和其他權利。”[10]
三、完善人權司法保障的幾點建議
四中全會提出“強化訴訟過程中當事人和其他訴訟參與人的知情權、陳述權、辯護辯論權、申請權、申訴權的制度保障;健全落實罪刑法定、疑罪從無、非法證據排除等法律原則的法律制度;完善對限制人身自由司法措施和偵查手段的司法監督,加強對刑訊逼供和非法取證的源頭預防,健全冤假錯案有效防范、及時糾正機制”的新要求,要落實好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關于人權司法保障的新要求,需要轉變觀念,也需要進一步完善有關機制。
1.司法人員必須增強尊重和保障人權的理念。新法實施以來,檢察機關雖加強了人權的司法保障,但是,在兩年多的實踐中,還存在一些問題,比如一些地方仍存在刑訊逼供的問題,非法證據排除規則貫徹落實的不是太好,到目前為止,無一例因非法證據排除法院判決無罪的案例;律師會見難仍大量存在,尤其是檢察機關查辦職務犯罪案件,指定監視居住基本上不讓會見等,這些都反映出司法人員的理念沒有跟上法律的發展,國家的法律在現實中不能得到很好的落實。因此,必須按照十八屆四中全會決定的要求,增強司法人員的人權觀念。
2.進一步完善非法證據排除機制。非法證據排除是根治刑訊逼供痼疾的猛藥,其通過“排除”而發揮藥效。發現非法證據的能力是非法證據排除制度得以發揮作用的關鍵要素。因此,要增強檢察人員發現能力,多管齊下。首先要建立非法證據發現機制,具體包括:一是審查案卷材料;二是審查訊問的同步錄音錄像;三是要求偵查機關及偵查人員做說明,必要時應對偵查人員可能存在的違法偵查行為進行調查核實;四是通過訊問犯罪嫌疑人以發現非法證據線索;五是聽取辯護律師意見。其次,應建立和完善非法取證行為的懲戒體系,對采用刑訊逼供等方式取證的,不能只是對非法證據排除了事,“對于非法取證行為,應該實事求是,依法追究相關人員的民事、行政或刑事責任,并對被侵害人予以適度的救濟”。[11]另外,建議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及相關部委盡快制定出臺相關細則,明確疲勞審訊為刑訊逼供的行為,把保障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不被連續訊問超過8小時作為硬性規定。
3.在辯護制度方面,建議賦予辯護律師在偵查階段見證權和收集證據權。雖然新法修改后律師介入訴訟的時間提前至偵查階段,但在理論上,偵查階段的辯護權并不是完整意義上的。一方面偵查階段的辯護人是無法實現閱卷權的;另一方面,辯護人在會見犯罪嫌疑人是不能對證據進行核實的。[12]這種非完整意義上的辯護權不僅影響了辯護人自身權益的完整性,也影響到對犯罪嫌疑人權益保護的完整性。建議賦予辯護律師,在偵查階段嫌疑人被訊問時有在場見證權。同時規定在偵查階段律師有權收集證據。
除此之外,在人權的司法保障方面,還有許多有待進一步完善之處。人權司法保障只有進行時沒有完成時。
注釋:
[1]夏勇著:《人權概念起源——權利的歷史哲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頁。
[2]童建明:《正確理解與適用新刑事訴訟法提升檢察工作能力的幾個問題》,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2年第4期。
[3]參見孫謙主編:《〈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試行)〉理解與適用》,中國檢察出版社2012年版,第58頁-59頁。
[4]參見同[2]。
[5]參見《最高人民檢察院工作報告(2015年)》。
[6]同[2]。
[7]參見宋英輝著:《刑事訴訟原理導讀》,中國檢察出版社2008年版,第119頁。
[8]劉玉民:《人權保障在新刑訴法中的體現》,載《政法論壇》2012年第12期(下)。
[9]張千帆:《法律是一種理性對話——兼論司法判例制度的合理性》,《北大法律評論》,第5卷,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70頁-71頁。
[10]曹建明:《構建檢察官與律師良性互動關系,共同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建設》,載《檢察日報》2013年12月22日。
[11]任海新、蔡藝生:《新刑事訴訟法非法證據排除規則析評——排除的是事實、證據抑或非法行為》,載《刑事訴訟法修改與檢察工作——第八屆高級檢察官論壇論文集》,中國檢察出版社2012年,第161頁。
[12]參見陳衛東主編:《刑事訴訟法修改條文理解與適用》,中國法制出版社2012年版,第25頁-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