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拓,程 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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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治理中的民族主義*
蔡 拓,程 冰
民族主義;全球主義;全球治理
全球化使人類生活彼此交織,世界性相互依存不僅為人類創造了無數發展機遇,也帶來了史上前所未有的生存難題,國際社會需要全球治理。然而,民族主義的活躍與極端民族主義的存在也是不爭的事實。“整合”與“分化”,“認同”與“排他”的矛盾始終存在于社會與學術領域。因此,解構全球化背景下的民族主義,認識和評估當代民族主義的內涵和外延,討論民族主義與全球治理的未來趨勢,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20世紀中期以來,經濟貿易全球聯動,通訊網絡全球運行,多元文化間不斷交流與融合,世界處于相互依存中。尤其是20世紀90年代以后,蘇聯解體以及冷戰結束令一些學者高呼“向和平聯盟進軍”;[1](P314)他們認為,社會生活的許多方面都將打破傳統的國家界限,“圍繞全球化及全球主義理想的討論將逐漸成為最為合理及普遍的議題”。[2](P713)然而,僅僅將這些進程視為全球主義的勝利,是把復雜問題簡單化了。世界在實現全球化的同時,也無法忽視國家內戰及民族戰爭接踵而來的現實,不得不承認“民族主義仍然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關鍵詞”。[3](P236)甚至有學者認為,很可能未等理性復歸,由民族主義、反正統傾向和移民問題引起的歐洲及其他地區的極右翼勢力就會最終復活。[4](P19)民族主義化與全球化的交相興起,成為20世紀90年代以后人類歷史發展的顯著特征。
從學理意義上而言,民族主義與全球主義是兩種相對立的意識形態。但是在21世紀的發展大潮中,這兩種意識形態卻一同出現。它們可否在歷史進程中同步,共生共存?對于這一問題,一些學者給出了消極回應,他們不同程度地傾向于站定一方立場。《紐約時報》曾有一篇文章毫無保留地稱贊了民族主義的優點,呼吁所有美國公民調動起自己的“民族自豪感”和“民族團結信念”。[3](P236)而瑪莎·娜斯鮑姆(Martha Nussbaum)則回歸到2 300年前第歐根尼和犬儒學派言論,宣稱自己是“世界公民”。[5](P50-84)此外還有許多學者要么堅稱自己是民族主義者,要么將自己視為全球主義的支持者。比如阿拉斯代爾·麥金泰爾(Alasdair Maclntyre)認為,“利益的范圍被夸大是危險的,民族主義承擔了人們為有限群體利益發動戰爭的主動意愿”。[6](P213)而池田大作則持相反意見,他提出“國家主義體制助長了國際社會中的對立與抗爭……當前人類最重要的任務是建立國際社會中全人類的相互協作關系”。[7](P122-123)墨西哥學者也提出了“世界公民,團結起來”的口號,希望未來真正實現“推己及人、不分你我的美好而和諧的世界”。[8](P17)由此可見,在民族主義與全球主義的大爭論中,許多參與者要么支持這一方,要么支持另一方,體現了一種“非此即彼”的思維。
在同一歷史進程中,如果出現了兩種對立或不兼容的意識形態,往往會發展出三種結果*布雷特·鮑登(Brett Bowden)指出,當兩種對立或不兼容的意識形態在爭奪同一歷史時期的主流地位時,會出現三種可能的結果:第一,一種意識形態戰勝另一種意識形態出現;第二,兩者可以維持一個不穩定的共存局面,在所有形式中,包括極端形式,二者并存;第三,兩者相互競爭后產生的中間效果。參見Brett Bowden:“Nationalism and Cosmopolitanism:Irreconcilable Differences or Possible Bedfellows?”,National Identities,2003,5(3),p.237.。民族主義與全球主義之間,其中一方完全讓位于另一方,或二者之間維持著不穩定的共存局面,這兩種結果在全球化的強勢推進以及民族主義排他性特征的作用下,都不太可能出現。第三種結果,民族主義與全球主義相互競爭后產生改良或中間路線,這種發展趨勢似乎最有可能。在民族主義與全球主義的博弈過程中,二者不斷妥協,最終協調于一個歷史進程中。本文旨在說明民族主義與全球主義之間的對抗與張力如何在全球化的進程中得到協調與緩解,最終實現二者在理論與現實雙層面的轉向與和解。
定義“民族主義”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嘗試,正如安德魯·文森特(Andrew Vincent)認為,“并不存在一種民族主義學說,盡管民族主義確實存在……民族主義是許多意識形態雜交的產物,包括自由主義、社會主義、保守主義、法西斯,甚至是一些無政府主義的民族主義”。[9](P241)
總體而言,民族主義具有兩層含義,梅尼克將其界定為“國家民族”與“文化民族”,韋伯也提出了“民族”背后的“感情共同體”和“國家共同體”。因此,解析“民族主義”包括外在表現及內在核心兩個方面。
首先,“民族主義”對外表現為“民族國家”。“民族”與“國家”的結合并不與生俱來。“只是隨著封建制度的崩潰,統一的民族市場和經濟、文化中心的建立”,[10](P34)才實現了民族與國家的有機整合。梅尼克提出,現代社會中個人主義的發展使民族與國家達成了內在統一。[11](P7-8)無論如何,現代歷史之后,“民族”與“國家”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對于大多數學者而言,“民族主義”如果不與“國家”相結合,它幾乎沒有任何社會或政治意義。民族主義通過民族自決原則不斷地強化民族國家的存在。逐漸的,主權國家成為民族主義的行政依托,而民族性的劃分規則也外在地表現為對國家公民身份的確認。
其次,民族主義的內在核心體現為一種倫理要求。彼得·斯特恩斯(Peter N. Stearns)認為,“‘民族主義’可以被視為一種粘合劑,‘民族主義’不僅維系了居住于同一政治地域內的居民之間的地理聯系,同時也構建了居民與區域管理組織之間的相互認同,在這個意義上,‘民族主義’連接了公民與國家”。[12](P64)戴維·米勒(David Miller)提出,民族主義強調“歸屬關系的道德性”。米勒認為,“認同于一個民族,感到自己是無法與之脫離的一部分,這是人們理解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的一種合理方式”。[13](P32)成員身份和情感聯系一般都具有倫理意義,通過將自己視作群體成員之一,個體體會到一種對該群體的忠誠感;而且,這種忠誠的表達方式之一就是,對成員伙伴的利益給予特殊的重視。可以說,“民族主義”向個體提出了“對共同體‘感恩’”的要求。[14](P107-138)民族主義認為,“盡管個體可能是獨立的,且擁有眾多身份或從屬關系,但是這些身份或關系都是通過加入或屬于某個國家而獲得的”,[3](P239)民族對族民的幫助,這導致族民對民族負有“感恩”義務。民族主義要求個體具有這種道德意識。
這種對于民族共同體近乎偏執的“忠誠”和“感恩”要求鼓勵了個體識別出本民族和其他民族之間的差異。史密斯認為,“共享著領土、神話、歷史記憶以及期望所有成員共同分擔權利和義務的一群人,為構建以及維持這一共同體的自治權而達成的一種意識形態共識,這就是‘民族主義’”。[15](P715)民族共同體始終在以其特有的歷史文化、人文風情構建出獨一無二的民族特性以及成員身份。當然,雖然每一次政治動蕩、戰爭以及歷史變革都會改變社會發展的軌跡和內容,但是以“民族性”為基礎的國家建構始終堅持單一的主權模式,“在大部分民族國家中,對國家中公民身份和國家自治權的族群式中心主義界定仍然居于主導地位”。[16](P361)因此,國家公民性格中固執的“差異”理念被完整地保留下來。
這種“差異性”的民族標簽容易使個體對其他民族產生懷疑情緒,進而更深層次地揭示出民族主義對“排他性”的斷言。對“民族差異”的偏執堅持容易令人失去判斷力,認為只有本民族成員才可以信任,民族邊界之外以及不同于本民族的任何存在都是潛在威脅。這是民族主義鐫刻下的一種根深蒂固卻未經證實的經驗性信念。民族主義為個體提供了一種欺騙性的安全感,“民族主義構建的共同體中,生活簡單,社會團結,資源豐富,精神和諧,而民族共同體之外則充滿了威脅、競爭和戰爭”。[17](P283)當然,只需稍稍研讀歷史就會發現,這種論斷在戰爭和社會變革的摧殘下是多么不堪一擊。此外,民族主義構想的社會框架中,多元文化不允許存在,個體必須自愿把民族放在第一位,誓死捍衛共同體的需要。同時,民族主義還提供了一種“具有英勇犧牲精神的道德,成為公民使用暴力對抗國內外敵人的合理證明”。[3](P240)
但是,當人類逐漸進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運共同體時,個體對其他民族的“排斥”和“懷疑”顯得尤為詞窮理屈。在全球化背景下,國與國之間的關系發生了巨大變化,各國互惠互依、互利互補、互幫互助已經成為一種新的發展趨勢。民族國家間的關系不再是傳統政治意義上的“侵略”和“擴張”。民族主義表現出的“對抗”與“沖突”逐漸被“多元政治”、“共存”等新觀念取代。因此,在全球化趨勢下依然保有民族主義中的“排他”和“懷疑”理念是十分危險的。
不可否認,世界正變得越來越全球化。人類的生活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彼此交織,社會關系也從單一社會內部擴展至全球不同社會之間,時空觀念被大大壓縮,“地球村”越來越成為現實。這種世界性聯動在為人類創造了無數機遇與可能的同時,也暴露了人類共同的弱點:氣候變化、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全球環境污染,世界經濟危機……這些全球性問題為人類生存與發展帶來了巨大難題。更糟糕的是,沒有哪個國家可以單獨解決這些全球性問題。因此,當今世界需要一種全球性治理機制對全球化所帶來的不確定性和混亂局面進行指導和協調,需要一種從地方到全球多層面的、官方權威與非官方機構共同協調的政治合作體系,通過制定和實施全球的或跨國的規范、原則、計劃和政策來解決人類共同問題并實現共同目標。[8](P151)然而,這種全球性治理體系,在不同的公共權力中出賣、分享和分割了民族國家的主權權利,重新確立了公共權威與私人權利之間的界限,將“治理的各個層面個體化”。[18](P147)因此,全球性治理機制需要跨越傳統的民族國家界限,調整傳統政治權威的分布狀態,強化個體、國家和全球的多層互動。[19]面對如此需求,堅守“民族差異”、標榜“懷疑論”的民族主義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沖擊。這種沖擊不僅體現在對民族主義信仰構建的批判,同時也對民族主義維護人類和平與發展的作用提出了質疑。
首先,全球化打破了民族主義構建的心理界限。一般來說,民族主義將民族身份界定為永恒的、不變的且不可侵犯的。然而,多元意識形態、文化交流以及動蕩的政治環境往往會改變個體的認同心理。因此,弗·哈利迪(Fred Halliday)指出,在許多情況下,民族主義公然地“歪曲了歷史”。哈利迪認為,民族主義的認同情緒不是自然產生的,它并不具有天然屬性,“‘民族主義’的獲得往往帶有某種欺騙性,包含著半真半假的陳述”。[20](P166)一般而言,個體意識中都會存在一種普遍信念,即認為責任強弱會隨著人際之間的心理距離遠近而變化。因此“我為我們,他為他們”的民族主義原則在道德上似乎得到論證。但是,這種個體對民族的道德義務關系卻并非先定,而是被建構出來的。個體心理上認定的“我們”不一定必須是同一民族的成員,只要某一群體擁有共同的身份特征,比如共同的家族身份、共同的職業或者共同的信仰歸屬,其個體就有可能對這一群體產生“認同”情緒。因此,個體對民族的道德依附和心理歸屬是建構的,“國與國之間的陌生人只是想象中的陌生人”。[21](P144)
其次,“民族主義”損害了全球化時代的國家利益。全球化時代,國家利益的實現必然與其他國際行為體利益相關聯。全球化充分表明,國際互動顛覆了國家傳統的行為模式和作用范圍。政府的活動空間不再局限于國家內部,各國政府間決策相互影響,一國國家利益的實現與其他國際行為體行為息息相關。因此,在全球化的今天,政府應該以一種全球視野審視國家的發展藍圖。認識他者,理解他者,與他者合作,將他者納入到本國的發展計劃中,這種“共存共贏”比“獨善其身”的發展具有更大益處。全球性相互依賴激起了國際合作的欲望,但是由于民族主義的排斥和猜疑心理,國家間的合作可能是不穩固的。
再次,“民族主義”會破壞全球治理的公正性。全球治理的一個重要目的在于調整當今世界已然存在的財富和資源的全球不平等分配。堅持“民族主義”意味著,為實現本國利益,會盡可能多地聚攏財富和資源,進而把某些他國合法擁有的公共資源掌握在自己手中。這一行為就明顯地損害了全球治理的公平原則。在一種全球性秩序中,允許某些行為體把某些基本的公共資源和公共物品據為私有并拒絕與其他行為體分享,這種制度不僅不公正,同時也在不斷地強化著這種不公正并使之合理化。
最后,“民族主義”會導致全球治理的失敗。民族主義缺乏寬容精神,堅持民族主義容易導致全球治理的失敗。無論是20世紀90年代的前南斯拉夫內戰、盧旺達種族大屠殺,亦或是近年來的伊斯蘭國,民族主義情緒激化下的矛盾、沖突與對立始終構成了全球沖突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全球治理過程中,只關注本國發展,一切以本國利益為出發點的行為方式,缺失了普遍的寬容精神,這種狹隘的忠誠可能會發展成為一種極端的民族主義,最終對人類福祉構成嚴重威脅。
民族國家提倡的“國家、領土、民族性、主權、民主與合法性之間存在直接的一致性”[18](P148)的假設在全球化與全球治理中被打破。全球化摧毀了這種簡單劃一的傳統中央集權式的權力理論,權威的范圍已經超越了民族國家界限,全球性問題的解決方式也經常處于民族國家的職權范圍之外。以此看來,民族主義的社會功效已經到達了極限。民族主義的排外性以及懷疑心理破壞了人類對解決全球化和全球性相互依賴中出現的全球性問題的社會和政治治理模型的設計和想象。民族主義不斷地告知我們,“民族邊界必須被構筑,民族經濟必須得到保護,民族身份正在受到威脅”。[22](P290)然而,世界卻發生了深遠變遷,民族國家及其政府不再如以往那樣富有權威性,主權和邊界日益具有可滲透性。在“分和并存”[23](P72)的全球化中,一種集體性的治理方式要求打破民族主義的怕他性特征,建立民族與民族,國家與國家之間的互信和合作。
正如前文所言,這個時代充滿了矛盾與沖突:一方面,人類所有社會生活領域對彼此間的影響不斷加深,全球各區域間的互動網絡和流動范圍不斷擴大,速度不斷加快,全球性問題的出現和惡化正嚴重危害著全人類的福祉,國際社會對全球治理的需求從未如此旺盛;另一方面,民族主義也在不斷地虛構著民族身份認同,駁斥著普遍人性意識,為個體提供了一種在全球化沖擊造成的嚴峻環境下所需的逃避性歸屬感。民族主義的這種短視和狹隘心理成為建立全球性制度平臺的最大障礙。所以,當前的國際社會似乎被困在了一種認知失調中,全球化的迅猛勢頭需要國際社會設想出一種全球性合法機制來維持世界的公平與正義,同時民族主義卻不斷地拒絕著對全球性治理進行有效的制度設計。盡管如此,全球化以及現代化發展帶來的全球性風險卻始終如同懸于人類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當今人類社會迫切需要構建一個全新的友善的國際治理秩序,從而保障地球上所有人的生存與發展。因此,民族主義需要做出一些反思和調整。
這里并不是說,民族利益應該完全讓位于全球利益,這既不現實也不理性。作為一種常識道德,給予“本民族以特殊重視”不僅僅只是人類廣泛持有的認知,它還是經過反思之后仍可以被接受的道德;對這一原則的否認將會阻礙我們關于全球治理中某些世界性承諾或價值的堅持和發展。另外,一味地堅持全球利益,一味地主張普世概念也容易導致世界的混亂。
因此需要找到某種方式緩和國家利益與全球利益之間的張力,并努力將二者協調在一個全球治理進程中。當然,迄今為止有許多學者都對這一議題進行了相關探討,比如埃普麗爾·卡特(April Carter)主張,“全球公民概念的建立以國家公民身份和價值為基礎,這兩種信仰和實踐是連續的”;[24](P76)亞瑟·紐曼(Arthur Newman)也在其文章中指出,“對國際社會的忠誠不是必須以背叛國家為代價,兩者是相互補充的。我們每個人都會有多個忠誠對象”。[25](P143)可以假設全球利益與國家利益之間不是完全對立的,或者說不必困限于“非此即彼”的排他性選擇中。為了超越這些限制,應該以一種新的視角加以審視和分析。
第一,保持開放心態,承認某些行為原則的普遍性,促進國內價值認知與全球價值認知接軌。
首先,調和國家利益與全球利益需要國家堅持交流與開放,努力構建一個包容的世界。人類文明的多樣性應該成為各國共同發展的基礎,而非質疑與沖突的根源。阿皮亞曾言,“對人類各種風俗與信仰的廣泛接觸,必然導致信仰變化”。[26](P149-152)以一種開放的姿態接觸不同的文化信仰與政治制度,這為國家及其公民提供了學習和發展空間。因此,擁有全球意識并不需要個體壓抑自己的民族自豪感和愛國情懷。“熱愛自己的國家,同時也不討厭其他人的國家,這種情況是有可能的。”[24](P77)可以說,個體的民族認同情懷并不應該是對“排他心理”的堅持。相反,有深度的“民族認同”應該承認、接受并尊重其他國家民族身份的重要性,心甘情愿地接受多樣性的價值。
其次,不管是人的生物性,還是文化環境,不同國家或地區雖然有差異,但也保留了人類的基本特征。也就是說,不論在文化意義上還是生物學意義上,人類的生活環境都會出現相似的問題,從而也會選擇類似的解決方案,因為這是可以獲得的最佳方案。在這一過程中往往會出現某種具有普世性的行為原則,指導著人類行為,比如反對殺戮、仁慈,以及世界宗教會議的領導人們認同的“黃金法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再次,人類的行為模式和判定標準不僅依據生物的生理關系,同時也受社會環境和社會規范的影響。諸如華生、斯金納、班圖拉等著名心理學家一致認為,“人類的行為是學習而來的,而支配學習的是社會環境”。[27](P50-65)也就是說,個體對于“人類有理由給予同胞的利益以特別重視”這一行為倫理的判定和接受程度與社會內化的規則以及社會行為及制度特征高度相關。因此,調和民族主義與全球治理,就需要將國家內部的價值認知同全球價值認知接軌,協調國內和國際的價值判定標準。
第二,對民族主義的關切需要接受某些外部原則的制約或約束,從而協調國家利益與全球利益。
主張全球利益并不意味著不能對自己的國家擁有特殊情懷,就像謝夫勒所說,人們還可以繼續認為,某人是“我的姐妹”或“我的民族同胞”這一事實,它能給我們的行動提供某種根本的理由;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這種行動的理由不需要與其他要求(如全人類的共同要求)放在一起加以權衡。[28](P266-267)堅持全球利益不必否認個體對國家或民族的特殊情感,但須在接受全球性原則約束的條件下進行民族情感的表達與實踐。“宇宙只有一個地球,人類共有一個家園”,[29]珍愛和呵護地球環境,保障和實現人類共有利益,是當今每個個體的應有擔當。因此,只有在人類共有需求得到滿足的前提下,對民族和國家需求的關切與維護才更為合理、有效。
第三,積極參與全球治理,在維護全球利益的基礎上保障國家利益。
世界興則國家興,世界亂則國家亂。在全球化時代,各國“命運與共,唇齒相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沒有哪個國家可以獨善其身。堅持零和博弈,固守孤立思維的國家,根本無法享有全球貿易自由化的發展紅利。相反,一個交流互動,共同繁榮的世界可以為國家提供更先進的生產技術,釋放社會創造力。對比20世紀30年代與2008年的兩次世界性經濟危機,一種開放包容的多邊貿易體制,一種合作共贏的世界經濟秩序,更有利于緩解國家經濟下行趨勢,實現各國的長遠利益。
當前的全球治理機制影響著數十億人,但這并不表示該體制是公平的、民主的、良善的。全球治理需要保證“世界上所有人都能夠獲得平等的關切和尊重”。[30](P276)全球治理并不僅僅是富裕國家將“救濟品”分發給欠發達國家,全球治理需要變革不公正的全球制度結構,包括不公平的貿易條款,或者那些有利于大國利益的國際法及慣例等。因此,全球治理不僅需要國家承擔起對本國的發展責任,同時也要求國家重視全人類的公平與正義。全球治理要求國家行為體關注并履行國內與國際雙重責任。
在全球治理中,“民族主義”不會消失。在許多情況下,如何協調二者,仍然需要反復思量。比如,一國政府需要大量的資金改善教育系統,與此同時這些資金也可以提高貧困國家的教育情況。當該政府沒有足夠的資金同時滿足兩種需求時,事情會傾向于哪一方?答案可能無法產生共識。國家利益與全球利益之間的分歧始終存在。在道德判斷下,我們總有不知道該說什么該做什么的時候。
民族主義是一種主觀臆想的身份印記,民族主義的強弱以及表現形式取決于建構者的心理狀態。因此,國家利益與全球利益不是始終對立,國家主義與全球主義也不是無法協調,它們看似矛盾實則相互作用。一方面,二者相互抵消。民族主義構建著個體對國家和民族的絕對忠誠,強調個體對本國、本民族利益的優先考量,因此對民族認同的一味追求必然阻礙全球利益和全球治理的實現。而全球化進程則不斷沖擊著民族主義最核心的排他性特征,諸如經濟一體化、娛樂媒體的同質化等,都在削弱著國家傳統意義上的合法性權威,稀釋著民族文化的地域性特征。另一方面,二者相互促進。民族主義重視本國社會和經濟的發展,而全球主義也致力于團結并造福地球上的所有人;民族主義主張對本民族文化進行保護、傳承和發揚,全球主義也提倡文化的多樣性與多元化。因此,可以看出,民族主義與全球主義并不是絕對的對立與彼此不相容,只要抑制民族主義中的“排他性”與“懷疑論”,處理好民族主義與全球主義的良性互動,便可以做到國家利益與全球利益的協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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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劉蔚然]
Nationalism in Global Governance
Cai Tuo,Cheng Bing
(Institute of Globalization and Global Issues,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Beijing 100088)
nationalism;globalism;global governance
Because of the globalization making all aspects of international community entwine with each other closely, the interdependence of the world brings both countless development opportunities and unprecedented existential crisis to mankind, which calls for global governance.On the other hand, in contemporary era, the nationalism trend is so intense that there exists a conflict between “Integration” and “differentiation” in society and academic world.Hence, deconstructing the concept of nationalism under the perspective of globalization process, rethinking and analyzing the connotation and extension of it, and defining the future trends between nationalism and global governance are of great importance.
* 本文系北京市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世界主義理論及其當代價值”(項目號:15ZDA28)的階段性成果。
蔡拓,中國政法大學全球化與全球問題研究所所長、教授;程冰,中國政法大學全球化與全球問題研究所博士研究生(北京1000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