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紅敏
(安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安陽 455002)
“西北子弟”與元代文壇格局
任紅敏
(安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安陽 455002)
在元代民族融合的大背景下,“西北子弟”文人群體的出現,使得元代在中國文學史上獨領風騷,他們對儒家文化的服膺接受,多元與多種信仰包容并舉,在元代游歷之風盛行的情況下,展示不同的詩文風貌和特質,呈現元代文壇所獨有的突出的特點。西域粗獷、奔放的地域文化特點使元代文學別開生面,這在中國文學史上是前所未有的,西域作家群和漢族作家共同創作了元代詩文的繁榮,形成了元代文化和文學的多元性。
西北子弟;西域文明;文學多元
元代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特殊時期,也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個特殊時期。元朝作為第一個由蒙古民族建立的統一王朝,疆域廣闊,民族眾多,文化多元,在中國歷史上堪稱空前。在民族融合的大背景下,不少西北色目子弟“舍弓馬而事詩書”,他們普遍具有很高的漢文化水平和儒學涵養,學術造詣深厚且在文學領域出現了一些卓有成就的大家,數量之多,成就之高,史所未有。正如清顧嗣立所評:“要而論之,有元之興,西北子弟,盡為橫經,涵養既深,異才并出,云石海涯、馬伯庸以綺麗清新之派,振起于前,而天錫繼之,清而不佻,麗而不縟,真能于袁、趙、虞、楊之外,別開生面者也。于是雅正卿、達兼善、遁易之、余廷心諸人,各逞才華,標奇競秀,亦可謂極一時之盛者歟!”[1](P1185-1186)這是元代文壇所獨有的和突出的特點。有元一代“西北子弟”用漢語進行的詩文創作,和漢族作家共同創造了元代文學的繁榮,西域粗獷、奔放的地域文化和西北民族性格特征使元代文學別開生面。
陳垣先生在《元西域人華化考》中說:“蓋自遼金宋偏安后,南北隔絕者三百年,至元而門戶洞開,西北拓地數萬里,色目人雜居漢地無禁,所有中國之聲明文物,一旦盡發無遺。”[2](P132)西域色目士人對漢文化普遍認同,并涵濡傳統儒學。
《元西域人華化考》一書所述西域詩人、畫家、曲家、書法家等凡一百三十余人,其中《儒學篇》有三十人,包括:高智耀、廉希憲、不忽木、巎巎、慶童、沙班、泰不華、回回、伯顏師圣、欣都、也速答兒赤、丁希元、家鉉翁、馬祖常、闊里吉思、贍思丁、忽辛、贍思、溥博、勖實戴、阿魯渾薩里、偰哲篤、偰玉立、偰朝吾、偰直堅、善著、偰列篪、偰百僚遜、正宗、阿兒思蘭等。
元代的主體文風即“平易正大、沖淡悠遠”,正如查洪德教授所說:“元代平易正大、沖淡悠遠的文風,是以理學為精神底蘊的。”[3](P37)平淡正大之文風即平靜、平淡、中和、清遠的人格修養和心性修養所致,來自于元代文人普遍的儒學修養。自然,西北弟子廣泛濡染漢文化,接受并自覺踐履儒家學說,在這一點上他們和廣大漢族儒士一樣,深厚的儒學修養直接影響了其詩文風格。在元戴良有關元代風雅正聲的論述中,西域雍古部之馬祖常、答失蠻氏之薩都剌、唐兀氏之余闕和元代詩文“四大家”虞集、范梈、揭傒斯、楊載,都倡導雅正平易文風而且成就卓然。戴良說:
然能得夫風雅之正聲,以一掃宋人之積弊,其惟我朝乎?我朝輿地之廣,曠古所未有。學士大夫乘其雄渾之氣以為詩者,固未易一二數。然自姚、盧、劉、趙諸先達以來,若范公德機、虞公伯生、揭公曼碩、楊公仲宏,以及馬公伯庸、薩公天錫、余公廷心,皆其卓卓然者也。……故一時作者,悉皆餐淳茹和,以鳴太平之盛治。其格調固擬諸漢唐,理趣固資諸宋氏。[4](卷29)
元朝“輿地之廣,曠古所未有”是形成這種文風的社會環境和前提條件,西域文士在元代崇儒興雅的文化和文學大環境下和漢族文士一樣,“一時作者,悉皆餐淳茹和,以鳴太平之盛治”,儒者兼文學之士是盛世文風也即平易正大文風的承擔者。元代的文風,是文學家自身儒家修養和人格追求的延伸。
在元代色目文人中,雍古士人馬祖常最具有傳統儒家風范,被譽為“中原碩儒”*許有壬為他撰寫神道碑稱:“國家涵濡百年,譽髦斯士。公先世已事華學,至公始大以肆。為文精核,務去陳言,師先秦兩漢。尤致力于詩,凌礫古作,大篇短章,無不可傳者。……至順間,龍虎臺應制賦詩,有玉食之賜。嘗進擬稿,為之嘆曰:孰謂中原無碩儒乎!'”(蘇天爵著,陳高華、孟繁清點校《滋溪文稿》,卷九《元故資德大夫御史中丞贈攄忠宣憲協正功臣魏郡馬文貞公墓志銘》,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44頁。)。馬祖常(1279—1338),字伯庸,號石田,出身于涵濡漢文化和儒學的西域世家*馬祖常出身儒學涵養深厚的家庭,衣冠相傳:“嗚呼!我曾祖尚書,德足以利人,而位不稱德;才足以經邦,而壽不享年。世非出于中國,而學問文獻過于鄒魯之士;時方遇于草昧,而贊襄制度則幾于承平。俾其子孫百年之間,革其舊俗,而衣冠之傳,實肇于我曾祖也。”(馬祖常《石田先生文集》卷13《故禮部尚書馬公神道碑銘》,中華書局1986年影元刻本),自幼學習儒家經典,“公時未冠,質以經史疑義數十,張公奇之。公少慕古學,非三代兩漢之書弗好也。”(《元故資德大夫御史中丞贈攄忠宣憲協正功臣魏郡馬文貞公墓志銘》)[5](P158)延祐首科中舉,授應奉翰林文字,其后歷任翰林應奉、翰林直學士、禮部尚書、御史中丞等職。馬祖常又屢主文衡,通過主持科舉援引、選拔人才,引領元代文壇風氣,被譽為:“得士無慚龍虎榜,盛朝一變古文章。”[6](卷8《和馬伯庸同知貢舉試院記事》)作為館閣文臣,馬祖常與虞集、柳貫、揭傒斯、許有壬、歐陽玄、張起巖、宋褧、曹元用、胡助、胡彝、程端學、傅若金、薩都剌等翰苑名臣往來頻繁,常切磋交流,共同引領一代文風,如四庫館臣稱:“大德、延祐以后,為元文之極盛,而主持風氣,則祖常等數人為之巨擘云。”[7]卷167馬祖常以自身巨大的影響力,和虞集一起成為一代文壇領袖,“我國家平定中國,士踵金宋余習,文詞率粗豪衰苶,涿郡盧公始以清新飄逸為之倡。延祐以來,則有蜀郡虞公,浚儀馬公以雅正之音鳴于時,士皆轉相效慕,而文章之習今獨為盛焉。”[5](P158)元代名儒王結對他人品和文章十分推重,在《書松廳事稿略》中言道:“吾友馬君伯庸,尤所謂杰出者也。釋褐應奉翰林,明年擢六察官,遂糾劾權奸,薦揚儒雅。凡治道根柢,生民利病,莫不究其蘊而核論之。竟以觸忤貴幸,居位十三月而罷。……然伯庸之文章,簡潔精密,足以鳴一世而服群彥,余固未暇論也。余獨三復此書,而慨然嘆息者,蓋由此可以仰窺仁皇崇儒之盛德,用儒之實效,中統文獻,漸可復致。而吾伯庸,學與年進,蹈道而迪德,他日踐揚臺閣,其格君之業,經世之材,必有大可觀者矣。”[8](卷四)
馬祖常作為元代出類拔萃的文人儒士之一,元中期 “平易正大、沖淡悠遠”文風的代表,他的主張和一代文壇宗主虞集的觀點有很多相互呼應之處。虞集認為,寫作的最佳心態應該是心境淡泊,思慮安靜:“惟嗜欲淡泊,思慮安靜,最為近之”,寫出來的詩歌語言平易朗暢而意境深遠,“辭平和而意深長”(《李仲淵詩稿序》),才能“以平易正大振文風,作士氣,變險怪為青天白日之舒徐,易腐爛為名山大川之浩蕩”(《跋程文獻公遺墨詩集》)。虞集的觀點代表了元中期文壇的主導思想。馬祖常的觀點和虞集非常相近,他認為只有作者修養深厚,以圣賢之學的涵養,才能作出平易中和、醇厚溫潤、儒雅清揚的詩文:
夫人之有文,猶世之有樂焉。樂之有高下節奏,清濁音聲,及和平舒緩,焦殺促短之不同。因以卜其世之休咎,象其德之小大。人之于文亦然,然不能強為也。賦天地中和之氣而又充之以圣賢之學,大順至仁,浹洽而化,然后英華之著見于外者,無乖戾邪僻忿懥淫哇之辭,此皆理之自然者也。非惟人之于文也,雖物亦然。華之大艷者必不實,器之過實者必不良,必也稱乎!求乎稱也,則舍詩書六藝之文,吾不敢它求焉。(馬祖常《臥雪齋文集序》)[9](P202)
馬祖常所追求的文風是典型館閣文人主流風格,這樣的觀點和漢族純儒并無二致。自然,他的詩平淡清雅,文章更是古雅醇厚。如其《錢塘潮》一詩:
石橋西畔竹棚斜,閑日浮舟閱歲華。金鑿懸崖開佛國,玉分飛瀑過人家。風杉鶴下春鳴垤,雨樹猿啼暝蹋花。欲賃茭田來此住,東南更望赤城霞。[9](P52)
這首詩體現了詩人的善感與靈心,有賞景之悠閑,也有文人普遍的歸隱之思,詩風平易正大而平中寓奇,樸實無華而深邃悠長,這種詩風追求乃理學家人格追求與文風追求的體現,平易并非淺顯,而是平易中有深蘊,深致才能正大,平易正大是元代盛世文人普遍追求的風格。再如:“春日煙雨秋日霜,曲塵絲織衫袖長。誰言折柳獨送客,章臺還堪系馬疆。”(《和王左司柳枝詞十首》其二)確實是平淡、沖遠、清雅、清麗、明朗,代表了儒雅風流的詩風,體現了馬祖常主體詩風“綺麗清新”的特點,后人論述多言說馬祖常來自大漠的豪蕩之氣和西域民族的粗豪之風,但不應該忽視他詩歌的主體風格還是以雅正、清麗為主,這一點清人顧嗣立已經注意到:“云石海涯、馬伯庸以綺麗清新之派振起于前”[1](P1185),無論是從內容還是藝術形式方面來看,都是以“綺麗清新”為主。馬祖常長期居于館閣文臣的位置,又具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功底,受儒學熏染,稽古窮經,“稽古陳三策,窮源貫六經。文章宗館閣,禮樂著朝廷。”(胡助《挽馬伯庸中丞二首》其一)[10](卷7《挽馬伯庸中丞二首》)和虞集、歐陽玄、許有壬等翰苑同僚相處日久,且常詩文唱和,互相影響,相互浸潤,自然他們詩文代表元代文壇主體風格,只不過是每個人的氣質、性格和才情不同,詩文又各具特色。
馬祖常精于文章,“少慕古學,非三代兩漢之書弗好也。”[5](P158)“志氣修潔,而筆力尤精詣,務刮除近代南北文士習氣,追慕古作者”(王守誠《石田先生文集序》)[9](P1),譽為“有元古文之宗”[12](卷11《翰林學士元文敏公神道碑》),作為館閣名臣,不僅精熟儒學經典,且以儒者自居,篤行儒道,做人以儒家的修身、行道、致君、澤民的治世觀、倫理觀和道德觀為依據,“累階要官,自奉清約。讀書刻厲如始學者,雖一話言不茍。”(王守誠《石田先生文集序》)[9](P1)所作文章以表箋、碑志、章疏類文章為主,“公每進說,必以祖宗故實、經史大誼切于時政者為上陳之,冀有所感悟焉。”[12](P391)屬文言事,往往引類比附,出入文史,引經據典,乃典型的學者之文;作文也要經明理,體現濃重的儒家情懷,推崇秦漢古文之風,追慕漢魏風骨,“公先世已事華學,至公始大以肆,為文精核,務去陳言,師先秦兩漢”[5](P158),“每嘆漢魏以降,文氣卑弱故修辭立言,追古作者。”[5](P158)文章既能明道又有溫厚、質實而典雅的風格。他的文章觀是尚質實、典雅、溫厚,其于《周剛善文集序》一文中陳述了自己的看法:
六經之文尚矣。先秦古文,雖淳駁龐雜,時戾于圣人,然亦渾噩弗雕,無后世誕詭骫骳不經之辭。司馬遷耕牧河山之陽,得中州布帛菽粟之常者而為史,其言雄深。唐韓愈挈其精微而振發于不羈。嘻!文亦豈易言哉!柳宗元駕其說,忿懥恚怨,失于和平。《淮西》、《雅歌》、《晉問》諸篇,馳騁出入古今天人之間,蔚乎一代之制,而學士大夫皆宗師之。宋以文名世,歐、王、曾三氏。降而下,天下將分裂,道不得全,業文之士咸澆漓浮薄,不足以經世而載道焉。[5](P158)
為矯正當世“澆漓浮薄”的不良之習,倡導漢魏古風,馬祖常以自己質實樸厚、儒雅醇和以及清修簡約的文學創作和主張來引導文壇風氣,“古詩似漢魏,律句入盛唐,散語得西漢之體。”[5](P158)因此,蘇天爵贊譽道:“溫厚典則,有西漢風。在禮部為尚書,兩司貢舉,選士專求碩學,崇雅黜浮……公少嗜書,非三代兩晉之書不觀。文則富麗而有法,新奇而不鑿;詩則接武隋唐,上追漢魏,后生爭慕效之,文章為之一變。”[5](P158)
馬祖常深受漢文化影響的家世,所接受的儒學教育以及館閣文臣的身份等諸多因素影響了他平易正大的詩文風格,充分印證了學問改變氣質,“學問涵養性情”[13](P166)這種說法。西北弟子和廣大漢族儒士一樣稽古窮經,具有深厚的儒學修養,自然會影響他們的詩文風格。元代著名文士趙孟頫在給西域詩人薛昂夫所作的《薛昂夫詩集序》中也闡述了這一論斷:
嗟乎!吾觀昂夫之詩,信學問之可以變化氣質也。昂夫乃西戎貴種,服旃裘,食湩酪,居逐水草,馳騁獵射,飽肉勇決,其風俗固然也。而昂夫乃事筆硯,讀書屬文,學為儒生。發而為詩、樂府,皆激越慷慨,流麗閑婉,或累世為儒者有所不及。斯亦奇矣。……嗟乎!吾讀昂夫之詩,知問學之變化氣質為不誣矣。他日昂夫為學日深,德日進,道義之味,淵乎見于詞章之間,則余愛之敬之,又豈止于是哉
趙孟頫認為薛昂夫之所以成為一位卓有成就的詩人是通過讀圣賢書修養德行、自然義理之性而生,學問變化氣質。關于學問變化氣質之說,查洪德教授在《元代詩學通論》一書中有很精辟的闡發:“詩雖然不得自學問而出自性情,但學問對于詩,卻有根本性的影響,它是詩人素質的養成。無此素質,便不能成為詩人”[13](P166)。涵養功夫到了,自然促使才情迸發出來,“人皆稟賦義理之性無不善,從這一意義上說,人皆有純善之天然本性。人之所以有不善,是因為人受氣成形時,所稟之氣有清濁,稟氣清則善,稟氣濁則不善。此為氣質之性。人的氣質之性,可以通過后天的學習來改變,這就是‘學問變化氣質 ’”[13](P166)。西域人薛昂夫,童年時代過著草原游獵生活,“服旃裘、食湩酪,居逐水草,馳騁射獵,飽肉勇決”[14](卷6《薛昂夫詩集序》),具有勇武豪健的民族性格。他早年拜知名儒生劉辰翁為師,學問功底厚實,詩、詞、曲創作均成就不菲,有《薛昂夫詩集》,只可惜這部詩集已散佚,今僅存詩四首,無法領略其“流麗閑婉”之貌。
高昌偰玉立,出身于漢化很深且受儒學影響的西域大家族偰氏家族,以“儒業起家”,延祐五年(1319)進士,學問深厚,自然影響了他的心態、氣質、涵養、出處進退和為人行事的風格。陳垣先生《元西域人華化考》卷六“西域人居徙效華俗”中引用偰玉立一首題為《絳守居園池》的五言長詩作為西域文士受中原傳統文化影響的例證:“對于古人遺跡,加意保存,發為詠歌,寄其遐想如此,此又西域人愛慕林泉也。林泉之好,為人類所共,不能謂為中華所獨,然西域人率以武功起家,其性質宜與林泉不相近。而有時飄然物外,輒令人神往,不料其為西域人者,不得不謂之華俗。”[15](P166)其《絳守居園池》如下:
公暇寡接交,游觀足清娛。緬懷前哲人,冠蓋秉鈞樞。秀斧倦行羈,霜日烈修途。故園有松菊,盆用還蓄金。[15](P166)
詩作吐露了文人那種身處清幽秀麗景色時怡然自樂之情,遠思前哲舞粵之樂,有寄情林泉之想,但又迫于現實而留戀仕途,詩風清雅平和,這種心態和風格自然與漢族儒士文人相同。
陳垣先生稱:“馬祖常外,西域文家厥推余闕。”[16](P76)唐兀文學家余闕,自元以來一直享有很高評價。余闕(1303—1358),字廷心,一字天心,祖籍河西武威(今屬甘肅),因其父到廬州(今安徽合肥)做地方官,幼時遷居合肥。元統元年(1333)會試第二,授泗州同知。修宋遼金三史,召入翰林,為修撰,后拜監察御史,改中書吏部員外郎,出為湖廣行省左右司郎中。遷翰林待制,出僉浙東廉訪司事。后淮南亂起,分兵堅守安慶,累升至淮南行省右丞。陳友諒等強攻安慶,十八年,城陷,自剄殉國,謚文忠。明時改謚忠宣,追封幽國公。余闕以儒家情懷和節操要求自己,最終選擇了以身殉國。元末文人李祁評價其詩文:“廷心詩尚古雅,其文溫厚有典則,出入經傳疏義,援引百家,旨趣精深,而論議閎達,固可使家傳而人誦之,鑿鑿乎其不可易也。”[17](卷3《青陽先生文集序》)詩歌“古雅”,文章“溫厚有典則”。余闕古體詩多古雅勁健,寫景詩多清新明麗。如其《題峨眉亭》:“空亭瞰牛渚,高高凌紫氛。澄江萬里至,華堮兩眉分。落日兼彩霞,流光成綺紋。憑軒引蘭酌,休憶謝將軍。”[18](P260)語言清新明快、和諧流暢,所描繪畫面絢麗多彩而充滿靈動之美。又如《竹嶼》:“秋水鏡臺隍,孤舟入渺茫。地如方丈好,山接會稽長。紫蔓林中合,紅蓮葉底香。何人酒船里,似是賀知章。”[18](P259)有六朝詩歌余韻,一片暖秋,乘一葉扁舟于江水之上,美景相伴,美酒正酣,如此瀟灑風致,頓有唐代大詩人賀知章超然物外的灑脫。又如《呂公亭》:“鄂渚江漢會,茲亭宅其幽。我來窺石鏡,兼得眺芳洲。遠岫云中沒,春江雨外流。何如乘白鶴,吹笛過南樓。”[18](P258)詩人的悠然自在與愉悅之情躍然紙上,語言清新雋永,放入六朝謝朓詩中,也難分軒輊。確實如顧嗣立所說:“詩體尚江左,高視鮑、謝,徐、庾以下不論也。”[1](P1736)明人胡應麟的看法也是如此:“元人制作,大概諸家如一。惟余廷心古詩近體,咸規仿六朝,清新明麗,頗足自賞。”[19](卷6)自然,余闕這種清新清雅詩風也是儒學熏染所致。
元末文豪宋濂對余闕詩文評價也很高:“公文與詩,皆超逸絕倫。書亦清勁,與人相類。”[20](卷66《題余廷心篆書后》)余闕清勁超逸的詩文風格在元代文人中確實是非常有特色的一位,正如宋濂所言人品道德和修養影響了作者的詩文風格。余闕在文學創作上和元代大多數文人一樣,認為作文如做人,作者內在修養和氣質非常重要,具有高尚的道德修養、高潔的人格品行和純善的性情,自然能作出好的文章,《送葛元哲序》文中一番說辭體現了他這種看法:“圣賢道德之光積中而發外,故其言不期其精而自精。譬猶天地之化,雨露之潤,物之魂魄以生,葩華毛羽,極人之智巧所不能為,亦自然耳。故學圣人之道,則得圣人之言。”[21](卷2《送葛元哲序》)所謂道德文章,必然是先有高尚道德才有好文學作品。對文章風格,余闕則認為作文要素樸而少雕琢,“文之敝,至宋亡而極矣,故我朝以質承之,涂彩以為素,琢雕以為樸。當是時,士大夫之習尚,論學則尊道德而卑文藝,論文則崇本質而去浮華。蓋久至于至大、延裕之間,文運放啟,士大夫始稍稍切磨為辭章,此革之四而趨功之時也。”(《柳待制文集序》)[22](卷首)余闕本人有著扎實深厚的儒學修養和為君為民經世致用的政治理想,他的文章創作也實踐了自己的文學主張,宗先秦兩漢古文,文風自然質樸、平易簡潔,王汝玉在《青陽先生文集序》中評說:“文章雖公余事,然片言只字,必求前世作者之精英,而議論雄偉多過人者。”[23](P448)余闕現存碑、記、序、書、銘、表等71篇文章,確實稱得上是道德文章,語言平實,文風簡潔,尤其是《送歸彥溫赴河西廉使序》《含章亭記》《送樊時中赴都水庸田時序》等佳作。
元代文人游歷之風很盛,袁桷在《贈陳太初序》一文中曾專門談過元人之游:“世祖皇帝大一海宇,招徠四方,俾盡計劃以自效,雖誕謬,無所罪,游復廣于昔。敝裘破履,袖其囊封,卒空言無當。以其無所罪也,合類以進,省署禁闥,駢肩攀緣,卒無所成就。余嘗入禮部,預考其長短,十不得一。將遏其游以喻之,游者訖不悟。朝廷固未嘗拔一人以勸,使果拔一人,將傾南北之士老于游而不止也。”[24](P373)元朝疆域之廣,亙古未有,南北車書混一,交通方便,“中國在元代比在以前的和以后(直到20世紀)的任何時候都更著稱于歐洲。這是因為蒙古人統治下的疆土一直擴展到歐洲;喜馬拉雅山以北的全部地區,從山海關到布達佩斯,從廣州到巴士拉,全部在一個政權統治之下,這在世界歷史上是空前絕后的。通過中亞細亞的交通線在當時比在以前和以后的任何時候都更繁忙和安全。在大汗的朝廷中充滿了許多有各種技能的歐洲人和穆斯林,以及來自西藏、俄羅斯或亞美尼亞的使者。”[25](P145)這些都為元代文人游歷提供了方便,游歷之風大盛,“方車書大同,弓旌四出,蔽遮江淮,無復限制。風流文獻,蓋交相景慕,惟恐不得一日睹也。”[26](卷18《跋鮮于伯幾與仇彥中小帖異》)況且西域游牧民族自古“逐水草遷徙”四海為家,西域文明是商業文明,元時回回遍天下,以“興販營運百色”[27](卷88《為在都回回戶不納差稅事狀》)為業,出現很多富商大戶,《元史》載:“回回戶計,多富商大賈。”如元末色目文人丁鶴年的曾祖阿老丁乃元初巨商。經商,就要走遍大江南北。因而,喜游歷之風是西域民族的性格,在許多西域文人身上體現更為深刻,如馬祖常、薩都剌、丁鶴年、廼賢等色目文人,于是行之于詩文,便成了元代文學一道獨有的風景。
身為館閣名臣的馬祖常,一生游歷極廣,走遍大江南北,由其長篇五言古體詩《壯游八十韻》(該詩被四庫館臣稱作“長篇巨制,回薄奔騰,具有不受羈勒之氣”)可以看到他的壯游經歷:“十五讀古文,二十舞劍器。馳獵溱洧間,已有丈夫氣。裹糧上嵩高,靈奇發天秘。……遠行探禹穴,六月剖丹荔。巫峽與洞庭,仿佛蒼梧帝。三吳震澤區,幼婦蛾眉細。唱歌攪人心,不可久留滯。沿淮達汶泗,摩挲泰山礪。……京國天下雄,豪英盡一世。……問俗西夏國,驛過流沙地。馬嚙苜蓿根,人衣駱駝毳。雞鳴麥酒熟,木樺薦干薺。浮圖天竺學,焚尸取舍利。安定昆戎居,貪鄙何足貴。……驪山葬秦魄,茂陵迷漢竁。……北都上時巡,扈蹕浮云騎。……”[9](P483-484)馬祖常祖籍靜州天山人,占籍河南光州,青年時已經游歷了家鄉河南的風光,從溱洧間到嵩山上,之后從黃河往南到江淮、巫峽、洞庭、汶泗地,到過今天的湖北、江蘇、浙江、福建等地,往北從京師大都到西夏國、流沙地、歷岐、太行、元上都,游歷了河北、山東、北京、寧夏、甘肅、陜西、內蒙古自治區等地,足跡所到之處也在紀游詩文中體現出來,“其之官,絕巨海而北上;其出使,凌長河而南邁。其游覽壯而練習多。予知其詩雄偉而渾涵,沉郁而頓挫,言若盡而意有余,蓋將進于杜氏也。”(元張以寧《馬易之金臺集序》)[28](P409)
色目文人薩都剌,字天錫,號直齋,早年四處經商,泰定四年(1327)登進士第,先后任鎮江路錄事司達魯花赤,江南行御史臺掾史,燕南肅政廉訪司照磨(治所在今河北正定),閩海福建道肅政廉訪司(治福州)知事等職,先商游后宦游,“荊、楚、燕、趙、閩、粵、吳”(《〈溪行中秋玩月〉并序》)等地均是他足跡所到之處,即今山西、河北、河南、山東、安徽、江蘇、浙江、福建、江西、湖北、湖南等地。對薩都剌喜歡游歷和以詩文記載山河秀美,江山勝景的愛好,明人徐象梅在《兩浙名賢錄》一文中記述非常清晰:“寓居武林,博雅工詩文,風流俊逸,而性好游。每風日晴美,輒肩一杖,掛瓢笠,腳踏雙不借,遍走兩山間。凡深巖邃壑人跡所不到者,無不窮其幽勝,至得意處,輒席草坐,徘徊終日不能去,興至則發為詩歌以題品之。今兩山多有遺墨。”[29](卷54《寓賢·薩都剌天錫》)
廼賢也以游歷著稱。廼賢,字易之,漢姓馬,西突厥葛邏祿氏。貢師泰序《金臺集》稱:“余聞葛邏祿氏,在西北金山之西,與回紇壤相接,俗相類。其人便捷善射,又能相時居貨,媒取富貴。”[30](P311)葛邏祿氏,勇猛矯健且善于經商,廼賢身上流淌著西域人的血脈,喜愛游歷四方也是他的民族性格。廼賢自幼生長在江南鄞縣,少年時北上大都求學,在大都漂泊的歲月中,還曾隨駕上都,留下了《上京紀行》組詩。至正五年(1345年),再次北上,盡情游歷,有游記《河朔訪古記》,王袆在《河朔訪古記序》中描述了迺賢的行程:“乃絕淮入潁,經陳、蔡,以抵南陽。由南陽浮臨汝而西,至于洛陽,由洛陽過龍門還許昌而至于大梁,歷鄭、衛、趙、魏、中山之郊,而北達于幽燕。”[31](卷5)至正二十四年(1364)秋,廼賢官拜翰林國史院編修,受朝廷之命“銜命祀南鎮、南岳、南海,南鎮禮既成,遂道甌閩以達海、岳。比至漳,聞廣南多警,未進。適分省右丞羅公新建南岳廟成,有司請諏日具牲幣,既新廟望祀。”[31](卷5)祭祀南鎮、南岳、南海之后又到了甌、閩、海、岳,最南到達福建一帶。廼賢游蹤之廣,不遜于馬祖常和薩都剌,“其之官,絕巨海而北上;其出使,凌長河而南邁。其游覽壯而練習多。予知其詩雄偉而渾涵,沉郁而頓挫,言若盡而意有馀,蓋將進于杜氏也。”[32](卷3《馬易之金臺集序》)在游歷中,廼賢將“悲喜感慨之意,則一皆形之于詠歌。”(王祎《河朔訪古記序》)[31](卷5)
西域文人喜愛游歷的民族性格,表現出了對新異風光的無比熱愛,“詩成信得江山助”(《論元詩絕句七十首》五七),一反漢唐宋邊塞詩文多描寫邊塞的荒涼和苦寒,元代少數民族詩人紀行詩文,多為親自游歷,有感而發,多質樸自然、清麗喜人。
其一,江南之游。江南清新柔美,山清水秀,郁盛的文風,優越的人文環境,吸引著許多向往中華文化的異族人士。色目人因出仕為官,或者隨軍征戍,或者經商,大量南遷,遂有所謂“今回回皆以中原為家,江南尤多”[33](P76)的說法,繼而有學者指出:“(元代)對歷史文化做出杰出貢獻的蒙古、色目人士,也以江南地區出現的為最多。”[33] (P76)許有壬《九日登石頭城詩序》記載蒙古人萬家閭(字國卿),八札(字子文)、廉公瑞、阿魯灰、御史中丞石珪、治書侍御史郭思貞同登石頭城,“金陵山水甲江南,凡昔號勝絕者,郡乘者往往可征,以息以游,隨其所適,而悉獲所欲。……至治壬戌九日,中執法石公、持書郭公具酒肴登焉。監察御史劉傳之、李正德、羅君寶、八札子文、廉公瑞、阿魯灰夢吉、照磨萬國卿暨有壬實佐行。時宿雨初霽,萬象澄澈,長江鉤帶,風檣出沒,淮西江南諸山,歷歷可數。與夫川原之逶迤,樓閣之雄麗,雖一草一木,不能逃也。金陵之美,斯為盡得。”[35](卷5)然后興之所至,賦詩紀行。元代西域文人多有江南游歷的經歷,所留下的詩文更是數不勝數。薩都剌“行盡江南都是詩”[36](P 49),以詩歌的形式吟詠眼中山水,僅描寫杭州風景和生活的就有《補闕歌》、《竹枝詞》、《游西湖六首》、《謁抱樸子墓》、《過賈似道廢宅》等詩歌。唐兀氏余闕世居河西武威,生于廬州(今安徽合肥),對他生長的江南更是有一種深情,如《南歸偶書二首》其二:“二月不歸三月歸,已將行篋卷征衣。殷勤未報家園樹,緩緩開花緩緩飛。”[21](卷9)還未動身,心已飛向家鄉的樹木之下,并且像叮囑老朋友一樣叮囑花樹等他回去后再慢慢開花。
其二,西域之游。西域文人祖輩的生活是鐵騎角弓射獵與駝背上的販運,即使入居中原內地幾代人,西域之流風遺韻也一直存在,并在他們血脈當中流淌,所以當他們踏上西北故土,那種天然的親切感和豪邁之情油然而生,正如楊義先生所言:“少數民族作家在自己祖宗之地,是主人,客人的身份變成主人的身份,文學的形態就完全變了。民族身份使他們與漢族詩人發生了換位思維。從而給中國文學注入新的發展動力,產生新的精彩。”[37]于是西域文人筆下的塞外風景成了元代詩文的一大特色。
唐兀文學家余闕對本民族有著深深的情感,他在《送歸彥溫赴河西廉使序》中,傾情歌頌西北民族的淳樸和睦:“人面多黎黑,有長身至八九尺者。其性大抵質直而尚義。平居相與,雖異姓如親姻。凡有所得,雖簞食豆羹,不以自私,必召其朋友。……歲時往來,以相勞問,少長相坐以齒不以爵。獻壽拜舞,上下之情,怡然相歡。醉即相互道其鄉鄰,親戚各相持,涕泣以為常。予初以為,此異鄉相親乃爾。及問夏人,凡國中之俗莫不皆然。”[21](卷4《送歸彥溫赴河西廉使序》)在余闕筆下,河西古鎮的民風民情充滿獨特的魅力,熱情好客,載歌載舞。
馬祖常是“西北貴種”,西北古族雍古人,出身于西北剽悍勇猛尚武的也里可溫家族,家族中有幾代錚錚鐵血硬漢以武功垂名金、元史,曾祖月合乃追隨元世祖南征。馬祖常最優秀的詩篇是他超越了中原文化羈勒、表現出西北子弟氣質的幾首河西紀行詩,浸潤著西域文化情結。元仁宗延祐四年(1317年),馬祖常任監察御史,曾受命撫諭河西,自然這次出使和去別的地方區別很大,因為這里是他先祖曾經生活過的西北土地,“昔我七世上,養馬洮河西。六世徙天山,日日聞鼓鼙。金室狩河表,我祖先群黎”(《飲酒》其五)[38](P290),那種久違的故土感撲面而來。當他踏上甘肅、寧夏、青海這片土地,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乍入河西地,歸心見夢馀。蒲萄憐美酒,苜蓿趁田居。少婦能騎馬,高年未識書。清朝重農谷,稍稍把犁鋤。”(《靈州》)[38](P309)這次出使河西,他不僅僅是作為元朝使臣巡視河西地、安撫河西百姓,同時他還有一種榮歸故里的自豪,來到先祖生活過的土地,有一種根的情結,靈州有飄香的美酒,有豐碩的苜蓿和谷物,和中原不同的是少婦如男兒一樣騎馬,均讓詩人感到欣喜感到快慰。他筆下的西域別有一番風情,如樂府歌行《河西效長吉體》:
賀蘭山下河西地,女郎十八梳高髻。茜根染衣光如霞,卻招瞿曇作夫婿。紫駝載錦涼州西,換得黃金鑄馬蹄。沙羊冰脂蜜脾白,筒中飲酒聲澌澌。[38](P387)
賀蘭山下,妙齡的女子衣著鮮艷,按照當地的習俗招僧人作夫婿,人們四處行商和飲酒吃羊肉的日子是那樣的恬淡和舒適,充滿魅力的西域生活出現在詩人眼前。當然,西北民族鐵騎馳騁如風、彎弓如滿月射殺白狼剽悍勇武的武士形象,也出現在詩人筆下,“陰山鐵騎角弓長,閑日原頭射白狼。青海無波春雁下,草生磧里見牛羊。”(《河湟書事二首》其一)[38](P364)還有經驗豐富的波斯商人,“波斯老賈渡流沙,夜聽駝鈴識路賒。采玉河邊青石子,收來東國易桑麻。”(《河湟書事二首》其二)[38](P364)他用和田的玉石到中原換取桑麻,穿越過茫茫的絲綢之路,以駝鈴聲辨別路途情況,經驗老道。
薩都剌的父祖“以世勛鎮云、代,居于雁門。”[7](P1445)自唐代起,雁門關就是歷代長城要隘之一,雁門山也叫雁門塞,薩都剌生于雁門,長于塞上,對故鄉乃至塞北懷有濃厚的感情,他的詩集題名《雁門集》,即表明其眷念鄉土之情意。從他寫給《贈答來復上人》一組詩中,可以看到他那種濃濃的故鄉情結:
北口雪深氈帳暖,紫駝聲切夜思鹽。上人起飲黃封酒,可勝醍醐酪乳甜。(其一)
燕山風起急如箭,馳馬蕭蕭苜蓿枯。今日吾師應不念,毳袍沖雪過中都。(其二)[39] (P281)
那樣苦寒的北地,雪深風緊,環境氣候惡劣,人們穿著用鳥獸毛皮制成的毳袍來御寒,但在薩都剌看來別有情趣,在溫暖的氈帳中,喝著香甜的勝似醍醐酪乳的黃封酒,傾聽陣陣紫駝聲,讓人感覺不到邊塞的苦寒,而是饒有風味。
其三,上都之游。元朝實行“兩都制”,每年春夏之季,皇帝都要帶領皇親、妃嬪及文武百官到上都住上半年光景,扈從上都的文士創作了豐富的紀行詩,據統計,“上京紀行詩共973首,近千首,涉及詩人58位。”[40]馬祖常、薩都剌和迺賢都有過上都之行。
廼賢是西突厥葛邏祿人,他祖居北疆,這里高山峻嶺,山谷密林,江河縱橫,更有牛馬成群,還有可供畜牧、種植的大片肥沃草原。遷居中土后,占籍南陽,自幼生活在江南。至正九年(1349),廼賢隨駕來到上都,看到遼闊的草原,自然感覺另外一番天地,觸景生情,發而為詩,寫下了著名的《塞上曲》五首,讓人耳目一新:
秋高沙磧地椒稀,貂帽狐裘晚出圍。射得白狼馬上懸,吹笳夜半月中歸。
雜沓氈車百輛多,五更沖雪渡灤河。當轅老嫗行程慣,倚岸敲冰飲橐駝。
雙鬟小女玉娟娟,自卷氈簾出帳前。忽見一枝長十八,折來簪在帽檐邊。
馬乳新挏玉滿瓶,沙羊黃鼠割來腥。踏歌盡醉營盤晚,鞭鼓聲中按海青。
烏桓城下雨初晴,紫菊金蓮漫地生。最愛多情白翎雀,一雙飛近馬邊鳴。[1](P 1460)
五首詩五個場景,把草原民族的美好生活和民俗風情全部納入筆下,胡笳聲聲伴著勇悍威武夜歸的獵人,能干的當轅老嫗,活力四射的草原少女,草原民族歌舞的歡娛,烏桓城雨后美麗的風景,言語間充盈著喜悅和歡樂。
薩都剌的《上京即事》、《上京雜詠五首》多角度描繪了上京社會生活和豪華的皇城景象及宮廷生活場景。“大野連山沙作堆,白沙平處見樓臺。行人禁地避芳草,盡向曲欄斜路來。”(《上京即事五首》其一)低低的沙山連綿不斷之處出現高聳的樓臺,芳草茵茵之處是皇城。“祭天馬酒灑平野,沙際風來草亦香。白馬如云向西北,紫駝銀甕賜諸王。”(《上京即事五首》其二)蒙古族祭天的馬奶酒灑在草原之上芳香撲鼻,還有祭祀時給諸王的各種賞賜。“牛羊散漫落日下,野草生香乳酪甜。卷地朔風沙似雪,家家行帳下氈簾。”(《上京即事五首》其三)如云的馬群,遍野的牛羊,還有陣陣香甜的乳酪,家家氈房上懸掛厚厚的氈簾以遮擋呼嘯的寒風。“紫塞風高弓力強,王孫走馬獵沙場。呼鷹腰箭歸來晚,馬上倒懸雙白狼。”(《上京即事五首》其四)威武的王孫打獵歸來,英姿颯爽,所獵雙白狼讓人羨煞。“五更寒襲紫毛衫,睡起東窗酒尚酣。門外日高晴不得,滿城濕露似江南。”(《上京即事五首》其五)[41](P 163-164)晚上雖然寒冷,但一夜小雨之后滿城如春。濃郁草原游牧風情是上京不與眾同的景致,在詩人筆下萌生出盎然生機。
馬祖常多次扈從皇帝到上京,擁有館閣文臣和西北弟子的雙重身份,在他描述的上京詩文中,上京有草原風光,同樣擁有江南的迷人:“燕子泥融蘭葉短,疊疊荷錢水初滿。人家時節近端陽,繡袂羅衫雙佩光。”(《上京書懷》)[38](P 302)草原的春光如同江南,清新秀麗,富庶而繁華,這是上京所特有的。馬祖常比其他西域文人多了對天子皇威的歌詠,“離宮秋早仗頻移,天子長揚羽獵時。白雁水寒霜露滿,騎奴猶唱踏歌詞。”(《丁卯上京四絕》其二)[38](P373)威嚴的儀仗,天子長揚追逐獵物,歌舞助興,皇威浩浩,這是上京獨有的風光。
只有對草原和西域有著特殊感情的詩人才有這樣別具特色的文字,才能在其作品中傾注如此特殊而真摯的感情。
元代的西北弟子們以自己的才華創造了元代文學史上一道獨特的風景,為元代文學創作增添了亮色,形成了元代文化和文學的多元性。正如陳垣先生針對中國古代文學史上這一獨有現象所說的:“以蒙古等文化幼稚,其同化華族不奇,若日本、高麗、琉球、安南諸邦則又襲用華人文字制度已久,其華化亦不奇。惟畏吾兒、突厥、波斯、大食、敘利亞等曾本有文字,本有宗教,畏吾兒外,西亞諸國去中國尤遠,非東南諸國比,然一旦入居華地,亦改從華俗,且于文章學術有聲焉。是真前此所未聞,而為元代所獨也。”[42](P53)西北民族作家群的出現,使得元代文壇異彩紛呈,在中國文學史上獨領風騷,這在中國文學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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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8-24
河南省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創新團隊項目(2013-CXTD-02);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抒情詩歌與敘事學關系研究”(15BZW050)。
任紅敏,河北保定人,文學博士,安陽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遼金元文學研究。
I206.2
A
1001-0238(2017)04-004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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